失憶
陸凝凝轉眸迷茫,但這聲音十分耳熟,應該熟識,似是故人。
就在她懵懵的注視之下,那團黑影分開枝葉,縱身輕盈一躍,只聽“噌”的一聲,轉眼跳到清白的月光之下。
雙耳立起,昂首挺胸,碧色的眼眸倒映漫天螢火。
是只小貓兒。
口吐人言的小貓兒。
陸凝凝驚訝地看着,她瞪起黑漆漆的大眼睛,腦中記憶在這一刻斷了線,明明感覺認識對方,卻好像什麽也想不起來,唯有微不可察的刺痛感漫上心扉,她忍不住皺了皺眉,想将這怪異的痛感壓下。
“欸?師姐,你不記得我了嗎?”
似乎能看出她所想,或是她臉上流露出的陌生感太過明顯。
那只貓兒随即露出悵然憂傷的表情,潔白柔軟的雙耳耷拉下來,身後招搖擺動的尾巴也停止了搖晃。
在陸凝凝那道震驚複雜的目光中,貓咪不作聲地朝前跳躍,姿态敏捷又輕盈,踏過池上一片片漂浮的菱葉與團團翠綠的荷葉,三兩下徑直來到少女近前。
在最靠近她的那團芰荷上,小貓咪屁股一落,蹲坐下了。
陸凝凝這才得以将其看清。
她眼裏掠過喜愛和驚豔的神色,這只小貓咪除了雙耳和四只爪子乳白,全身上下的毛色居然都是淺粉色的!像甜蜜柔軟的棉花糖,讓人想伸指戳一戳。
女孩子本就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更何況還是一只粉色的修貓!
太太太可愛了!!
似乎覺察到了她的神情變化,小貓咪耳朵一立,得意地仰起小腦袋,身後那條松軟的粉尾巴再度翹了翹,開口情緒晴朗不少,連聲問她:“師姐!師姐你記起我了麽?”
在貓咪急不可耐的追問聲中,她的記憶像沉澱的墨汁,一點點朝腦海裏擴散顆粒。
瞬息閃過幾個片段畫面。
烏雲陰暗的下雨天,雨絲如細針,水窪飛濺泥濘,瘦得皮包骨的小貓兒蜷縮在破敗屋檐之下。
本該漂亮光澤的皮毛此刻灰撲撲的,身上沾滿了腥臭的泥巴,瞧不出淡粉潔淨的底色。
它好像被欺負了,受了內傷直抽抽,核桃般的貓眼無精打采地閉着。
直到一個撐傘的人影停在面前。
“好可憐呀。”
“小喵喵,到底是誰這麽壞,把你丢在這裏?”
少女收了傘,耳際發絲沾上雨珠,她滿眼憐愛,心疼地彎下腰來,也不顧它身上的臭泥巴,輕手輕腳地把髒兮兮的小貓咪摟進臂彎裏,柔聲哄道:“別怕,和姐姐回家好不好?”
“姐姐去買小魚幹給你吃,把你洗得白白淨淨,幫你梳毛,不會再讓人傷害你……”
……
回憶至此,戛然而止。
陸凝凝卻已然記起許多。
這是她跳脫黏人的貓妖小師弟,洛不棄。
她眼睛亮了些,揚唇笑起來:“洛洛!”
粉色貓咪眨巴着綠寶石般的碧眼,三瓣唇張動幾下,并未喵喵叫出聲,反而傳來一口極為清晰的少年清朗的嗓音,喜悅,又綿軟,充滿一腔無處訴的苦悶:“師姐,你終于醒了!嗚嗚嗚!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洛洛好無聊,好無聊……”
原來,少了她相伴的時日,竟是那般無趣、乏味,倍感煩躁。
他再也不想讓師姐離開了。
她要一直陪着他玩兒。
粉嫩可愛的小貓咪讓人倍感親切,毛茸茸的腦袋令少女情不自禁想揉一揉,陸凝凝起身伸出手,身子朝它前傾過去。
但尚未觸及,剎那之間,她的心口重重一跳,痛楚和怡悅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胸口蔓延,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覺得複雜又怪異。
現在的身體還很虛弱。
陸凝凝蹙眉,咬唇低哼一聲,擡腕正欲捂住胸口的痛處。但她才剛将身子坐直了些,披在肩頭的一方素色紗緞無聲滑落。
陸凝凝感知麻木,對身外之物一無所覺,直到掌心撫上一片光潔白膩的酥軟之物。那觸感太好,她動作一滞,緩慢垂下眼睫。
視線瞥到自己不着一物的柔美曲線。
“!!”
沒穿衣服?
陸凝凝旋即擡頭,立時把滑落腰下的蔽體布料拉高,蓋過圓潤白皙的單薄肩膀,她張了張口,心跳得厲害,難免窘迫和結巴:“師弟!你你你……!我、我的衣服呢?”
小貓咪目不斜視地睨着她,搖擺的尾巴慵懶又悠閑,漂亮的貓瞳裏碧波蕩漾,仿若能攝人心魄,開口道:“師姐不記得了?你外出歷練遇難,下落不明,是我……”
頓了一頓,方不情不願地接着道:“是我,和師兄師尊他們,一道兒将師姐你從那髒地方救回來的。”
“當時,師姐身負重傷,命懸一線,差點兒救不回來!後來,好不容易穩住了傷勢,為了師姐身體早些康複,師尊便将你安置在這座仙山的療傷蓮池裏。”
聽到這裏,陸凝凝輕輕點頭,她有些明白了,臉上的熱度漸漸消散。
看來她确實是命懸一線。
否則,師尊他向來目無下塵,孤傲得不近人情,袍角都不願随意給旁人觸碰污染,更不會将他私用的冰魄蓮池拿給她療傷。
水下的冰魄玄玉是最好的療養法器,無論多麽嚴重的傷勢都能治好,只不過,得将傷者衣物褪去,肌膚才能更好地吸收池水蒸騰的日月靈氣,幫助加快傷口愈合。
可是……
可是她當真僅僅“身負重傷”而已嗎??
陸凝凝手指收緊,直覺不對,她揪緊了身前那層聊勝于無的綢緞布料,長長地自肺腑中呼出一口濁氣,勉力定了定心神。忽然,發覺對方話中似隐瞞了什麽,問:“師弟,你方才說,從什麽地方把我救出來的?”
碧瑩瑩的貓瞳一眨,它躲開她疑問探究的視線。小貓咪繼續左右甩尾巴,含糊說道:“哎呀!師姐!姐姐!你身子才剛轉好些,就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好嗎?”
言罷故意賣萌地“喵嗚”一聲,翻出奶白色的肚皮來。
陸凝凝按着額角,凝神竭力回憶,但識海中除卻一些師門日常片段之外,只剩模糊的空白。
她同自己的腦子較勁了一會兒,逼得冷汗都滾了下來,依然無果。
嘆口氣,妥協:“那好吧,你既不願說,我不多問,也不想了。”
不急于一時。
該知道的一切時候,總會叫她想起來。
小貓咪很是滿意她的好說話,開心到喵喵打滾,險些從蓮葉上翻入水裏。
它及時剎住車,揚起小腦袋,耳朵聳立,趕忙提議道:“師姐師姐!你都已經醒來,就別待在這池子裏了,除了我之外都沒人能進來看你,那該有多枯燥無趣呀?”
交疊着前爪,貓形的洛不棄走到她近前,身軀趴伏下來,笑着勸誘:“師姐,好師姐,你就住到我的洞府。不棄天天都幫你治療補元,你說好不好?”
陸凝凝揩去額角的汗漬,聞言,看向眼前人畜無害的小貓兒。她抿了抿唇,卻反問道:“為何沒人能進來?師尊……和師兄他們呢?”
她的親傳師尊,是神缈宗的伏妄師祖,自從百年前的徒兒仙逝之後,而今門下只收入三名弟子。
分別是師兄、她和師弟三人。
伏妄師尊的居所洞府綿延數裏,位于瓊陽山的一脈,占地蔚為廣闊。平日除卻師徒幾人,宗門其他弟子若無長老命令,不得踏進山頭半步。師祖不喜外人叨擾。
所以,能被伏妄師祖收為門內弟子,幾人皆可稱得上運旺時盛。
尤其是陸凝凝。
許多人都說她命數最好。
不過一介普普通通的凡人。
不及世家出身的天賦劍骨,劍子師兄謝臨寒;也比不上聰敏靈巧善于變通,在宗門左右逢源的妖修小師弟。
除卻無意間的穿越以外,她不過一介平平無奇的凡人,甚至苦心修煉好幾年,都未能突破築基第一階。
她太過不起眼,幾年無人在意。
一個資質差勁的外門煉氣小弟子,誰知竟入了師祖法眼,一朝得道,萬人豔羨。
陸凝凝好像自此改了命,成了衆人眼中的天之嬌女,每個人都眼巴巴猜測她會成為什麽名動天下的女仙尊。
但只有陸凝凝心知肚明,她直到記憶最後殘缺的空白,也沒能成為什麽獨步天下的絕世女修。
呃,她好像……
連築基的第九階,好像都沒邁過去……
因此還被師尊嚴厲責罰了好多次禁閉,資質奇差,毫無長進。
內門弟子遍地可見的金丹期,仿佛成了她畢生企望不可及的終點。
一想到此處,陸凝凝忍不住默默哀嘆,她抱緊了蓋着的小薄被,光裸的肌膚一陣發涼。
然而,未等嘆息幾秒。
陸凝凝面上一怔,只覺得冷得怪異,她好久沒有像常人一樣“知冷知熱”了。
不對,就算再怎麽菜鳥,她好歹也是築基期的修士,有鍛煉的真氣護體,身體怎會涼成這樣?
一股不妙的預感襲來。
連師弟洛不棄回答了什麽,她都沒心思去聽去管,連忙沉下心神,試圖從丹田裏運轉靈力。
直有半炷香時間過去。
洛不棄見師姐突然沒了反應,不知她是不是想起些什麽。他一時心跳如擂,好奇又緊張地睜大碧綠貓眼,留心觀察她,長尾巴有節奏地在後面輕輕擺晃。
正看得入迷,卻見陸凝凝霍地握拳捶腿,一臉咬牙切齒的沮喪模樣。
身前披覆的紗緞因憤怒的顫抖再度飄然墜落。
春光乍洩。
小貓妖訝然呆住,貓眼一瞬瞪大如鈴,瞳仁亮得幾乎放光。
陸凝凝卻沒功夫注意這些,此時此刻她的心神全然被另一件事占據,不由在心中破口大罵一聲:“草!!”
精神狀态一陣恍惚錯亂,她有些不敢置信。
修煉幾年的心血湮滅殆盡,根骨全損,修為盡散。這身子骨比之十來歲的稚子孩童更弱雞。
這下——真成負基礎菜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