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扈栎送簡可回家。
簡可家離白瑁家不算遠,坐公交也就兩站路。兩人在白瑁家吃得撐了,也不坐車,步行回家,散步消食。
這夜,月朗星稀,路邊花壇裏傳來的陣陣蟲鳴。
簡可看着人行道上路燈投影下的影子。那兩道影子随着路燈的遠近慢慢變長,又慢慢縮短至消失,然後又再出現慢慢變長,不停地往複。身邊不時有人慢跑這經過,簡可覺得這個場景有些模糊的熟悉感。她側過頭,望向身邊的人,心中有些忐忑,她覺得扈栎與白瑁似乎都有些說不清的熟悉感,和莫名的情愫。
扈栎似乎感受簡可的目光,也側頭望來,對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扈栎笑了,說起了往事:“我有個妹妹。”
“我長得跟你妹妹像嗎?”簡可想起了扈栎為她和白瑁解圍的那次,向衆人介紹自己是他表妹。
扈栎的目光落在簡可眉眼間,仔細打量一會兒:“有點像!你們長相有五六分相似,但性格不太一樣。我妹妹小時候很調皮,是個鬼精靈,經常想出些稀奇古怪的點子,于是老闖禍。你不一樣,雖然也很機敏,但比她懂事多了。”
“因為長得像,所以你才跟人說我是你妹妹嗎?”
這是在委婉的拒絕自己嗎?簡可悶悶地想。
扈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繼續談起自己的妹妹:“我妹妹那時候還小,不讓她出去太遠。每次我們出門,她和扈析都會纏着大人,求我帶她出去。每次我回來後,她和扈析又會纏着我,問我要零食,讓我跟他們講外面大千世界,路上的見聞和故事。她不愛做功課,經常躲懶,帶着扈析在花園裏亂跑瘋玩。後來她大了些,有一年元宵,我架不住她的央求,偷偷帶她出去了。那天,她很歡喜,拉着我買各種零嘴和小玩具。我給她買了一個兔子燈。那個兔子燈紮得活靈活現,底下還有四個輪子,能在地上拖着走。她愛不釋手,拉着燈籠到處炫耀了半個多月。自從這一次後,她想出門的意願更強烈了。直到有一天,她趁我們都有事,一個人偷偷地跑出去了。”
簡可聽得心裏一緊,覺得心中被什麽重重擊了一下。
“後來呢?”
“後來……剛出去的那段時間,妹妹她也還會捎封信回來報平安,再後來突然就斷了聯系。”扈栎的語氣很平淡。
簡可不敢再問了。她能感覺出來扈栎那平淡的語氣中隐隐帶着一縷哀傷。這縷哀傷也慢慢地滲進來,将整顆心都裹在其中。她的眼中也漸漸的蒙上了一層霧氣,不由自主的開口:“如果你願意,我可以一直做你妹妹的。”
脫口而出的話讓簡可自己也愣了一會兒。她捂緊了自己的嘴,紅了臉,思索了一會兒。這似乎才是藏在心底真正的意願,說出之後心裏漸漸湧出絲絲縷縷的暖意,在這深秋的夜晚中也感覺很溫暖。她放下手,嘴角慢慢地向上彎起。
扈栎顯然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說,定定地望向她,看見了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那雙眼是那麽相似。
“二哥,二哥,求你了,就帶我出去吧。”扈栎似乎又看見那個小女孩抱着他的手臂直搖。
“二哥,今天是元宵節哎,我還從來沒見過人間的元宵呢,就這一次,一次,好不好。”女孩吊在他身上,緊緊扒着不肯松手。
那雙水汪汪的大眼裏也是這般霧氣朦胧,挂下兩行晶瑩的淚珠,看得人心疼不已,于是他不得已點了頭。
那雙大眼眨了眨,眼中霧氣便消散了。她笑的眉眼彎彎,開心地蹦了起來,再落地時變成了一只白色的狐貍,毛茸茸的一團,在雪地上滾了幾圈。
扈栎也彎起嘴角笑了,笑容透出寵溺:“好,妹妹。”
心雖然裏輕松而溫暖,但臉仍然很燙,簡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輕聲道:“哥哥。”
“你可以叫我二哥。”
“二哥。”簡可的聲音細若蚊吶,偏頭看見小區門口“秀水苑”三個燙金大字,忙道,“我家到了,先進去,拜拜。”說完,她飛也似得跑進了大門。
扈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笑容未減,喃喃自語:“終于找到你了,妹妹。”
他仿佛又看到那個可愛嬌俏的女孩子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沖他甜甜地喊:“謝謝二哥。”
扈栎站了良久才轉身。
一個原本依靠在汽車上的中年男人立刻站直了身子,打開了車門,扈栎坐進車內。中年男人關上車門,快步進入駕駛座,點火啓動,在暗夜中發出一聲低低的轟鳴。
扈栎倚靠在座位上閉眼養神。
汽車行駛在城市街道上,過了幾個紅綠燈後,駛上了環湖大道,又開了一會兒,到達了一處別墅區。車別墅區內又拐了幾個彎,駛入最深處,那裏建了一座獨立別墅,別墅四周都建了花園,距離鄰居家都有不短的距離。
車穩穩地停靠別墅大門口,扈栎仍沒有睜眼的意思,靜靜地坐在車上。中年男人不敢打擾,也陪着靜坐。
扈栎正神游在外。
此時,他站在一座橋邊。
橋是一座青石橋,很有些歷史了,青石板已經被旅人磨得光滑可鑒。橋下是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水流平緩,順着河面清風漾起波紋。
河兩岸都開滿了花,一岸殷紅妖豔,一岸晶瑩潔白。
扈栎知道對岸那紅的滴血般的花正是彼岸花,而此岸瑩白透明的花名為水晶蘭。
水晶蘭叢中,有一個微微突起的土臺,土臺旁立了一塊石碑,石碑上三個鮮紅的篆字:望鄉臺。望鄉臺上有一座亭子,亭子上一塊牌匾,上書三個篆字:忘憂亭。一位鶴發童顏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站在這座忘憂亭下,向一小孩兜售手中的那碗水。那孩子似乎很抗拒喝那碗水,連連搖頭拒絕。
老太太面目變得愈發的慈祥,連說出來的話都帶着慈愛:“小娃娃,你爸爸媽媽不讓你喝陌生人的水是怕你被騙了。你想想電視上那些騙子,是不是長得都特別兇惡。但是,你看看奶奶我,像奶奶長得這麽善良的人怎麽會騙你呢。你看你渾身濕淋淋的,這個天氣掉水裏容易感冒,喝了這碗水,能祛寒暖胃包你不會生病。”
孩子猶猶豫豫的,有些心動。
老太太将碗塞在孩子的手上,笑得愈發和藹可親:“快喝吧,你不生病,你爸爸媽媽才不會擔心你,是不?聽奶奶的準沒錯!”
孩子端起碗抿了幾口。
“很甜吧?快都喝了。”老太太的話聽上去愈發順耳誘人了。
孩子終于“咕咚咕咚”将那碗喝了個底朝天。孩子将碗還給老太太,轉過身由老太太引着慢慢往橋上走去。扈栎看見那孩子的臉上雖仍挂着兩行淚珠,眼睛卻已經平靜無波了,空洞的看向前方。
等那孩子過了橋,老太太才看向扈栎,笑道:“好久不見了,二殿下。”說着,老太太搖身一變,變成了一位風姿綽約的時裝麗人。
扈栎忍不住調侃:“孟婆還是這麽愛玩。”
時裝麗人孟婆正色道:“我這叫針對不同客戶采取不同對策,這樣才能提高工作效率。剛剛那小孩,多可憐,才六歲,本該是活到七十一歲時中風而死,現在卻突然落水夭折了,我當然要變成慈祥老奶奶哄哄他。還有,叫我孟姐,我不過才比你大三千歲,還不夠格當你婆婆輩。”
扈栎從善如流地改口:“孟姐,我此番來是想讓你幫我查一個人。”
孟婆接過扈栎遞來的紙,一面展開一面笑問:“這回你們終于找到你妹妹了?”她還記得狐族的幾位殿下十七年前也曾來找過自己,不過當時沒有具體的目标,大海撈針般找了許久,最終仍是無功而返。
“應該是了,但是,我還是想讓你最後确認一下。”
紙條完全展開了,低頭看向紙上的名諱和生辰八字時,孟婆肅然:“簡可?我記得她。”孟婆擡手向上指了指,接着道:“那天是崔府君親自将她領來的,據說上頭親口交代崔府君親辦的。領來時,崔府君特意安排了她一個安穩和順的長壽命格,少時得父母親長寵愛,中年有家庭和樂融融,晚年子孫皆成才孝順,九十歲時無疾而終。但她來時并非狐身,而是以人形而來的。”
“人形?”扈栎心下一緊,不願相信自己找錯了人,仍不願放棄,“當時你有沒有了解她前世?”
孟婆之所以願意在奈何橋邊做孟婆湯,就是因為她喜歡窺視魂魄的生前事,看到興致處甚至願意到處與人分享。但這次,孟婆沒有如扈栎所願。她搖頭道:“沒有。她來得特別急。她轉世前幾天,崔府君就派人跟我打過招呼,讓我将孟婆湯提前備好。而且,崔府君特意押後了另一個行善兩世的魂魄轉世機會,将這個十分難得的機會讓給了她。一切都準備就緒後幾天,崔府君才領來她,急急忙忙地給她喝了孟婆湯,急急忙忙地讓她跳了往生池。”
這顯然是一個很有後臺的魂魄。
扈栎自問便是父親親自幹涉也做不到如此地步。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覺得自己這段時日又是白忙一場,并沒有找到妹妹。
孟婆身後那瑩白的水晶蘭開得正盛,茫茫如雪一般,扈栎似乎又看見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孩正站在其間清清脆脆地開口看他:“二哥。”
那個女孩的容貌與簡可慢慢重疊起來,融合得那麽完美,恰似同一人般。那個貓一般的女孩也出現了,拉着嬌俏的女孩一會兒喊她“扈櫻”,一會兒喊她“簡可”。
白瑁找上簡可顯然是很有備而來的。
扈栎閉了閉眼,抱有僅剩的一絲希望開口:“孟姐,你能否用三生石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