遑論場外之人如何看, 丁一也已是強弩之末,落敗只是時間問題。
便是傅靈佩, 心也漸漸沉了下來。
她分不清丁一這是吐了第幾回血了,這個往日裏與她多親近幾回便會氣血翻湧之人,臉色越見蒼白,幾成紙色。
可陸天行之劍,仍然滔滔洶湧而來,帶着無盡的威勢, 便丁一能躲過一回,兩回, 可那越見孱弱的紫光,仿佛已經提前宣告了結局。
歸一千流,取萬劍朝宗,千流歸一之勢。在陸天行使來, 更有其五岳三川無不臣服的霸氣, 白光籠罩之處,一切便都在化神修士的“勢”裏。
在這“勢”裏, 元嬰被壓制, 而本人卻如魚得水,心随念動——這便是化神與元嬰最大的區別。
在化神中期,對天道別有感悟之人,都能形成這麽一個勢。在這個“勢”裏,他便是執掌生死的王。
此消彼長之下,幾乎沒有任何元嬰修士能有一合之敵。
丁一直面其中, 更能覺出期間壓力。當年對陣傅心绫,她修為手段皆不到家,又兼輕敵在先,這“勢”也是半吊子,未完全施展便被斬落。可對上陸天行這等真正老牌的化神劍修,那些手段,就完全不夠看了。
劍道第四境,拼的,是感悟,是修為,是靈劍。
丁一感悟不差,靈劍更不差,偏修為差了一大截,在初時還能支撐,到的後來,已然是氣喘籲籲,手軟身飄了。
陸天行也是心驚,若給這小子時間,假以時日,必是一大禍患,自己不但讨不了好,還有可能就此折戟,不由手下更急,白光頻頻,一劍更快一劍。
浩浩的劍光連成一片,如滾滾白雲,大聲呼嘯而來,眼看便要将那微末飄萍席卷而走!
丁一狠狠揩了揩嘴角,左手往虛空一探,眼前便出現一座古樸四方鼎,發着浩渺杳然之氣。
“——這是?!”
雲滌猛地倒吸了一口氣,“玄小友,本尊沒看岔吧?”
玄宇面色陰晴不定,正要點頭,卻被臺上的變故吸引了心神。只見四方鼎一出,本還無處可逃的丁一驀地一躍,直接跳入了變大的四方鼎裏,蓋子一合,便在這無盡的劍光之中,我自巋然不動的,當起了……縮頭烏龜。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雲滌鼓勁一拍,嘩啦一聲,置茶的桌椅都四散開來。“乾坤造化鼎,奪天地之造化,成萬年之靈器,他竟然用來當烏龜殼?!”
玄宇重新從儲物囊裏取出一張嶄新的桌子,慢吞吞道,“烏龜殼有何不好?”
“……”
雲滌拄着下巴,半晌突地笑了聲,“若這淩淵真君能活下來,本尊倒是想去會他一會。”
看臺之上,已然是嘩然一片。
誰都沒想到,在打鬥正酣的鬥劍過程中,淩淵真君居然祭出了這麽個大鼎,将其當做擋風擋雨的對象,幹脆利落地躲了起來。
陸天行鼻子都快氣歪了,眼前大鼎也不知是何物制成,牢固得不可思議,他那一波劍來,便誰也抵擋不住,不料竟只在這鼎身上刻了幾道痕,便歇了菜。
丁一卻沒衆人想得那麽好過,長時間對戰的雙臂微微顫抖着,給自己口中塞了粒扶風丹,直到感覺體內幾近枯竭的元力漸漸恢複過來,才舒了口氣。
鼎外陸天行怒極洩憤,一劍又一劍地擊來。
丁一無法,只得對鼎身輸入靈力,另一手從儲物袋裏取了紫盈盈一團出來,若傅靈佩在此,必然能看出來,這便是曾自傅心绫那處得來的天雷之心。
鼎身裏漆黑一片,唯有一點紫色微光,映出眼前人物,面容蒼白,唇角帶血,滿身的黑紋下,那雙眼妖異而詭谲,仿佛在醞釀着什麽。
丁一悶哼了聲,鼎外攻勢越來越烈,他……頂不住了。
撤去元力,順勢一握,乾坤鼎化作拇指大小,被他收入掌心,瞬移一步,迅疾躲開襲來的漫天劍光,可在陸天行的勢中,瞬移也是無用。
勉力躲過一波,劍勢如長了眼睛一般,再次朝着他背後洶湧而來。
丁一不折反進,渾身幾乎要抽幹的元力讓他胸腔隐隐作痛,風箱一般沉重地喘息過後,丁一驀地咧開了嘴,帶着孤注一擲的瘋狂和孤勇,驀地瞬移,撲去!一把将陸天行抱了個滿懷。
陸天行手中所執之劍,破體而入,血刃層層破開肌理,讓丁一感覺到了些微的疼痛,他皺起眉,仿佛不堪忍受,眼卻調皮地朝近在面前的陸天行眨了眨,張嘴:“去死吧。”
陸天行未想到有此變故,瞬即一掌擊開,卻發覺渾身被一股詭異的力量固定住,掙也掙不脫,渾身動彈不得。
丁一已經放開了手,靜靜伫立着,胸前尚插着陸天行那把成名已久之劍,此時,衆人才發覺有些不對了。
這般直插入心的傷勢下,丁一仍然站得極穩,似乎被一根線牽着,直挺挺地立着,藍衫下,血液奔騰,汩汩而下,像有道無形的手指揮着,同時從無數細小的傷口,從腳底板,往着之前大鼎所駐之位彙聚而去。
拇指大的鼎身重新被丁一放了出來,放大而後置于最開始出現的地方。
無數暗紅色血液從高臺之上同時隐現,那是丁一在打鬥之時受傷遺落在地上的血跡!
衆人這才發覺,這所有飛濺之血,都有跡可循,若從半空看來,仿佛有一道暗線将其連成了四宮八卦位,鼎身、陸天行、丁一三方所站之位,恰是修真界的正三位,生位、死門、祭質。
而這道暗線,如今已然在丁一渾身血液的支撐裏,行成了一條完整的明線,合成了一道祀龍和合陣!
這陣法,以四方鼎為基,以丁一血肉為祀,來困住陸天行,甚至将他本身,也作了祭品。
從一開始的受傷,到現在,全在丁一的計算裏!
甚至連血液中,隐含着的殷紅介質,也是他事先吞服下的半凝劑,使其血液不會輕易散開,擁有了半凝的介質,好成陣勢。
他将自己渾身的血肉,都活生生作了祭品!
祀龍和合陣為七品陣,成陣極難,因其變數極大,八百八十八道陣紋,差一毫一厘都會失敗,更遑論這等打鬥過程中,用計算好的血液來成陣了。
也正因是主陣之人的血,這陣法的困與祀效用就特別好。
陸天行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只覺渾身發燙,血液奔騰着汩汩往腳底彙聚,幾乎要抽幹他一般。
連自爆都不能。
他突然想起,在東荒鎮上曾見過的紅衣女娃,也是這麽生愣愣站在天空下大睜着雙眼,就那麽被他輕易一劍劈成了齑粉,化作陣基血肉的。
……如今,輪到他了。
陸天行怎麽也沒想到,十拿九穩的戰局,竟然就這麽被小徒弟給算計了,這小徒弟也夠狠,将自己也一并當做了算計的犧牲品。
對一個不怕死的人來說,沒有任何足以制掣他的東西。陸天行恍然。
不,丁一其實很怕死。
怕死得不得了。他怕自己死了,姑娘琵琶別抱;他怕自己死了,姑娘心如死灰。他怕得太多了……
丁一艱難地想将腦袋往傅靈佩那處轉,臨死前看一看心愛的姑娘,卻發現腳底傳來的無形力量,讓他動彈不能,只能繼續對着陸天行那張讓人作嘔的老臉。
他有些遺憾,到頭來,這不可一世的陸劍尊臨死之時,也不過是個……凡人。會害怕,會恐懼的凡人。
大量的失血讓他眼前發昏,模糊中仿佛看見傅靈佩哭泣的臉,依然那麽美,可惜……他看不到了。
丁一驀地閉上眼,手指微微動了動,乾坤鼎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身後傳來噼噼啪啪的暴烈聲,一股焦枯的氣息傳了過來。
陸天行的身體轟地撕裂開來,被丁一緊抱着塞入懷中的天雷之心在四方鼎的牽引之下,終于爆了開來。
堪比化神渡劫之雷的威力,讓雲滌設下的防護陣徹底完蛋。
白玉高臺在一瞬間化為無數碎塊,往萬丈高空之下飛落。
幾乎是同時的,無數人影全都化作無形流光,往四方鼎沖去;傅靈佩凰翼展過,人已輕輕擁住了丁一下落的軀體。
他緊緊閉着雙眼,唯嘴角還帶着抹夙願達成的笑。
黑色道紋如潮水一般褪去,露出瘦而幹的軀殼,丁一臉頰深深凹了下去,到得此時,再絕豔的容顏也俱化了鬼蜮骷髅,一層皮幹巴巴地附在骨上,再看不出舊時的一分光彩。
陸天行的劍已然不知落到了何處,丁一胸口破了一個大洞,內裏看去俱都是空的,沒有內髒,沒有血液,幹枯似沼澤一片。
傅靈佩惶急的淚落了下來,嬌嬌踏着虛空輕輕走了過來,正要說話,卻發覺不知何處吹來的風過,白片似的軀殼俱都化作了飛灰,只剩下一副完整的白骨骷髅。
“……真的死了。”
嬌嬌喃喃道,便是一只沒心沒肺的狐貍,她也感覺到了莫大的悲傷。
秦綿和楚蘭闊默默地走到傅靈佩身旁,看着她緊緊摟着不放的白骨骷髅,俱不知如何言語。
“怎麽會呢?”她喃喃道,“你答應我,會保存自己,會回來的。”
“對了,涅槃丸,涅槃丸!”
傅靈佩驀地想起什麽,伸手想去丁一胸口掏,卻發覺除了皚皚白骨,再無旁物。白雪似的頭顱上,黑洞洞的兩個窟窿直愣愣地瞧着她,仿佛在說:“看,你被我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