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內。
琴聲從未停歇。
扈栎修為精湛,法力深厚,便是不眠不休十日仍能堅持。但是,他不敢肯定白瑁能否撐過三日,撫琴的手未停,人同時也在細細地觀察着床上安靜的睡美人。
白瑁的眉正微微蹙起,似是遇到了難解之題。過得片刻眉間舒緩了,有抹淡淡的得意神色。這抹得意并沒有維持太長時間,眉又蹙得更緊了,兩道深深的溝壑形成了一個“川”字。懊惱、痛苦、不舍、哀痛和恐懼都一一浮了上來。
眼梢處滾出一滴晶瑩的淚珠,慢慢落進了發間。
悠遠的琴音從指尖滑出,經由那枚狐族文身傳入白瑁劫中。
白瑁的神情漸漸平緩,舒展了眉心,甚至浮上了一絲欣慰和喜悅。
扈栎看着她表情變化,心情有些複雜,先前的神情意味着她在劫中遭遇了困難,而如今喜悅的神色則意味着她如今在劫中順遂。可是困難易破,順遂卻易消磨意志。他害怕她困在安逸中只以為自己活在真實中漸漸蒙蔽了看清世事的心。
白瑁時而欣喜歡愉,時而傷心恐懼。
扈栎的心猶如被壓了一塊千斤重的大石,沉甸甸的。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在煎熬的等待中到了下午。
白瑁入劫已是整整一天一夜了。
扈栎放下了琴,燃起了一支線香。
這香名為接引香,外人入劫尋人時必燃一支,一則防止最終迷失在劫中,二則從劫中破劫而出時有跡可循。
扈栎準備入劫尋人了,時間拖得太久對白瑁不利,會過于消耗她的精神法力,最終導致失敗。
正當扈栎結印試圖入劫時,白瑁神情驀然大變。緊張、痛苦、恐懼等各種情緒交織在臉上,額間的汗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渾身肌肉都繃得極緊,猶如拉滿了的弓弦随時都會繃斷一般。胸口也是起伏不定,甚至能隐隐聽見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
扈栎去握她的手。就見她手緊緊握着,指甲已經深深嵌進了掌心,殷紅的血一滴滴地從指縫間流出滴落。扈栎疼惜她,伸手去掰開她緊握的手,哪知她的手握得極用力,費勁才勉強掰開,剛一松手就又死死地握住。扈栎無法,只能隔空取了一塊毛巾過來塞在掌心,又去看她的另一只手,也是如此。扈栎只得如法炮制,盡量避免她傷了自己。
右臂上那文身突然放出光華。
瞧這情形,扈栎明白她遇見了最兇險的關口,才會引起他封印其間的法力如此強烈的反應。
此時入劫相助,若是不能立刻尋到白瑁,根本無濟于事。
扈栎只能放棄立刻入劫相助的念頭,轉而又撫起了琴。
這時的琴音一改方才悠遠曠達之聲,變得中正平和、典雅純正,有莊重肅穆之感。這曾是一首廟堂雅樂,溫和而剛毅,有教化之用,最是光明正大能抵邪祟。
琴音經由文身相助入白瑁劫中。
在經歷了最痛苦兇險遭遇之後,白瑁仿佛受到了琴音的指引,漸漸浮上了堅毅的神色,雖然仍有大汗淋漓虛脫之感,但呼吸和心跳也漸漸平穩下來,渾身緊繃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下來。
她似乎想通了某些事,變得通達而洞明,唇角彎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白瑁望着茫茫虛無的周圍,那只只剩一道淺淺虛影的狐,又想起了簡可的話:“……你這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論啊,不能将別人犯的錯導致的結果怪罪到自己的頭上啊……”
是啊,這不是她的錯。
她可以內疚,卻沒有做錯,她不是導致扈櫻身死的罪魁禍首。罪魁禍首是佘家和蛟族,是那兩族的惡行導致了扈櫻的身死。
而且扈櫻已經回來了。
回來後的扈櫻并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仍将視自己為好友。
“扈櫻不會這樣責備我的,不會将所有的罪過都推到我頭上的。”白瑁笑着,凝視那道已近于無的虛影,“你将這裏變得再像也不是真實,你留不住我。”
那道虛影終于消失不見,驀然放出光亮,使周遭一切都變得光明無比,明亮得刺眼。
白瑁閉了閉眼,又陡然睜開眼,眼中星光熠熠。
“醒了?”
白瑁看着眼前的人,露出甜甜的笑容:“嗯,醒了。”
扈栎收了琴,将她扶起,順手遞了杯混元露給她。
白瑁皺着眉看着那杯乳白液體。這混元露淡而無味,不好喝,還不解渴,她現在很渴,寧可喝水。
扈栎摸了摸她因汗水而微濕的發,輕聲哄她:“乖,破劫很消耗法力的,喝下之後,待會兒我讓黛姨給你做甜湯喝。”
白瑁這才發現自己果然有些虛脫,如喝藥般苦大仇深地喝了混元露,道:“我不要喝甜湯,就是有些渴,想喝很多很多水。”
白瑁入劫出了許多汗,口渴也屬正常。扈栎依言給她倒了滿滿一杯水。
白瑁連喝了兩大杯水才感覺有些好。她抱住正回身放茶杯的扈栎,将頭靠在他背上,聲音軟軟地謝他:“我在劫中一直能聽見若有若無的琴音,沒有你的琴音引導,我恐怕真的很難出來。”
扈栎轉身将白瑁摟在懷裏:“這只是輔助,主要還是靠你自己才能破劫,你若不能保持道心通明,便是有我的琴音引導也無用。”說着,他輕輕在她額間落了一吻,笑:“現在我該恭喜你成功破劫飛升成仙了。”
白瑁後知後覺的想起了這件事。
無論人族還是妖族,修煉終究追求的便是羽化成仙的那刻。這正如人間辛辛苦苦十二年最終也就是為了能考個好大學一樣,白瑁終于止不住地笑起來。
這一笑就沒止住,直到她入浴室傻呆呆地沖了個澡出來後臉上還挂着一抹看起來頗有些幼稚可愛的傻笑。
扈栎笑着幫她施法擦幹長發,随手幫她紮了個馬尾。看着鏡中還在傻笑的新晉女仙,扈栎順手揉了揉她的頭頂。原本梳得服服帖帖的頭發立刻被揉出了一層毛絨絨的碎發。
新晉女仙白瑁也不生氣,拆了馬尾幹脆梳了個蓬松的丸子頭,然後笑着警告他:“不準再摸我的頭了,發型要被你揉壞的。”
扈栎只得縮回已經揉的很熟練的手,撤了結界,陪着她出現在衆人面前。
扈櫻見到白瑁出現,喜得蹦出了三尺高,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到白瑁面前,笑道:“太好了!”
白瑁見到了扈櫻也很是歡喜,畢竟在劫中她遇見最多的便是扈櫻,如今見到本人也是心神激蕩,與扈櫻相擁而笑:“見到你真好。”
正相擁時,白瑁聽見了扈栎的聲音:“母親,你今天沒走?”
語調雖然平穩,但那疑問的語氣顯然表明了他的驚訝。
狐後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笑:“我多留兩天陪陪櫻兒,後天回去。”
扈櫻聽見了,只是眨了眨眼,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白瑁忙不疊的與扈櫻分開,向狐後見禮。
狐後笑道:“恭喜你歷劫歸來,該慶祝。”說着,她向黛姨道:“今晚要加菜,這是大喜事。”
黛姨笑着應下,自去了廚房。
白瑁深受感動,雖然狐後并未多說,但她也是明白狐後的好意的,原定計劃突然改變只能是因為有了變數,而今的變數就是她突然入了心劫。她的眼眶不免有些紅紅的,真心感激。而狐後沒有明說顯然是不圖報且不想讓白瑁感覺壓力的,她将這份心意牢牢記在腦中。
薛潇潇這時也跑到白瑁面前,眼中透着崇拜:“白姐姐,你真厲害。”她是真心實意地這般說的,同為妖族的她明白妖族的修行艱難,能在短短的一千多年就修煉得道成仙的妖便是在塗山也是極少的,何況白瑁還有幾百年都是在靈氣不足的凡間。
這樣想着,也不等白瑁說話,愛好廚藝的薛潇潇又接着笑道:“白姐姐,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做的黑魚三吃了,我給你去做。”
扈析立刻大笑:“太好了,沾光了。貂兒的手藝最好了,這些天你不在,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了,很想念啊。”
衆人不約而同地默默翻了個白眼:“……”
扈析你個小傻子。
一頓飯自然吃的其樂融融。
扈析還有小孩心性,放下碗筷就跑回房打游戲,美其名曰做作業。餘下的人聊了一會兒後也都各自有事,薛潇潇真心是要趕作業。扈櫻多年不見母親,自然有許多話要說,跟着狐後回房繼續聊天。白瑁在扈櫻笑得賊兮兮地目光中跟着扈栎進了書房。
被笑得很不自在的白瑁終于想起了件重要的事,咬着筆杆問正準備跟扈楓聯系的扈栎問:“我是在你那浴室中突然入劫的,不會全家都知道了我們是在一起的吧?”
怎麽能不知?
當初他将她從浴缸中抱出來時心急,不過幫她穿了件吊帶睡裙。追着他一起進來的人除了扈析一探頭後知趣地退了出去,狐後、扈櫻和薛潇潇都是看着他将她放在床上的,甚至還上來搭了把手。
這樣的情形下扈析再傻也能猜出來了。
扈栎正要斟酌詞彙安慰白瑁時,那面塗山白玉接通了,扈楓那飛揚跳脫的聲音傳了出來:“二哥,你終于能撥冗接見小弟了。咦,二嫂也在啊,恭喜你破劫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