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周單總能機智地踩到兩塊高度相差無幾的平面,邁大步子輕松掠過坑坑窪窪的路面。在崎岖的山地間,他徒步如飛。
我自诩運動愛好者,跑步爬山越野…都能做得來,但在戶外達人面前,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應該說是樹懶見脫兔!
不過現在他帶着我,速度慢了不少。我學着他的方法,循着地上的“峰面”前行,可不要拖了後腿。
我倆都握着半身高的樹枝,用作拐杖分擔上坎下坡的重力,或敲打驅趕茂草叢裏的蟲蛇。
每走到一處,總有不同的大自然的立體環繞聲:鳥在林間幽鳴,不知哪塊大石下的山泉叮咚,還有疑似獸類的呼嚕和行走…既熱鬧又空寂。
想起前晚親身遇猛虎,仍心有餘悸,此刻不禁又感到心驚肉跳。
“這山谷有老虎嗎?”我完全相信他的帶路,但醞釀了半天的擔憂,還是脫出了口。
周單停下腳步,轉身朝我,緊緊牽起我的手,說:“江女勿怕,雲夢谷裏鮮有猛虎。早些年商王已命人清查全谷,将猛獸全數遷出,這裏只留有草食獸類。”他雙眸幽深,不亞于這山谷裏的任何精靈。
“哦,那就好。”我微笑,心稍安。
他牽着我的手,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陣,我們的速度更慢了,“公子單,我自己走。”我說,松開了他的手。
“不怕了?”他回身問我。
“嗯。”
“好。”他一笑,也放開了手。
……
周單時不時要先行幾十米探路。
雖說他是苑囿和雲夢谷常客,可山中人跡罕至,野路似路非路,雜草樹叢嶙峋怪石,都可能因為一場暴雨或一次碰撞變了方位,如此路線不一定在同一個地方,又趕上傍晚,天色昏暗,更須認真辨別。
……
我們來到高大密林的邊緣。“進林了,須緊跟我。”周單囑咐。我嗯了一聲,盯緊他的身影和腳下的路。
我們沿一條寬闊的溪流前行,長滿青苔的卵石遍布在銀色溪面上,清新的水汽蕩漾,混入呼吸。草地上閃着微弱的星點,似乎是某種會發熒光的小蟲或菌類。
天幕從無樹冠覆蓋的地方灑入黃昏的光,有一點藍、一點黃、又有一點黑,互相暈染,塗滿樹林裏的空間,偶爾的蟲鳴鳥叫,襯托出分外的靜谧。
突然,樹林深處“呦嗷”一聲獸吼,帶着巨大的能量傳遍每個角落,壓蓋或威懾住其它一切的聲音。
樹林在那一聲吼後更幽靜了。
我卻被吓得跳起腳來,趕忙上前攙緊周單的胳膊,問他:“這是什麽在叫?”
“這是雄鹿在呼喚同伴,別怕,它距離我們還遠。”周單夾我到腋下、懷中,我聽到了狹小空間裏自己急促的心跳。
我天生膽子小,一吓就怕,沒辦法。
“聞鹿鳴,便知朝歌不遠。”周單望向林深處說。
“朝歌?”我對這個地名既熟悉又陌生。
“朝歌為商都南城,是專侍商王練兵和行獵的地方。”周單解釋說。
朝歌,西靠太行,東枕淇水,原稱沬邑。商王武丁時于沬邑建立沬都,後又遷往稍北的北蒙,即現在的商都。商王子受南擴北蒙至沬都,因沬都西有朝歌山,子受改沬都為朝歌。
朝歌實際是商都的陪都,因為距離北蒙商都很近,也可認為是商都南城,或把商都和朝歌看做一體也無不可。
商王子受熱衷征伐和行獵,大部分時間都在朝歌,而北蒙商都主要執行祭祀和朝政的功能。
……
“此處即為雲夢谷鹿苑,商王于朝歌作鹿臺,常登臺設宴,徹夜聆聽谷中鹿鳴。”周單對我說。
“原來如此!”我驚嘆。雄鹿夜鳴之聲,空幽狂野,沒想到能傳到朝歌的鹿臺!
鹿,喜好自然,常幽居在山林之間。印象裏,鹿可愛、美麗…在古代,鹿被視為神物,它的出現預示着祥瑞,博得人們包括商王的喜愛是情理之中的事。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商王子受遷走了雲夢谷猛獸,設立鹿苑,又在朝歌城內近鹿苑處,建造鹿臺,并登臺觀鹿、傾聽鹿鳴…
呦嗷——
鹿鳴再度傳來,聲聲穿入鼓膜、攢動心肺,正氣浩蕩…對于一個第一次入夜聽聞強勁鹿鳴的現代人來說,被震撼到不行。
關于鹿鳴的印象,《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鹿鳴可是“呦呦”的啊。
“呦呦”,不應該是可可愛愛軟軟糯糯的感覺嗎?額,也許小鹿或母鹿才這樣叫吧。
樹林的草地少石、平坦,我牽着周單的手,不用再放開了。我們走在人鹿踏出的模糊小道上,一直往林深處。後來,沒有再聽見那穿透力極強的雄鹿之鳴,想必它已找到了它的同伴了。
……
呦、呦——
我又聽見了鹿鳴,這會兒是音調較高、類似骨笛的“呦呦”之聲,而且距離我們不遠。
“這是小鹿在叫嗎?”我拉了周單的手,耳語問他。周單未答,只放慢腳步,認真辨別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叫聲變小,似骨蕭低吟,卻越來越近,還有另一種短促而低沉的吼叫。
“好像不止一只。”我又耳語。我想一睹這林中鹿的美麗身姿,周單聽出了我的祈盼,幫我在附近尋找。
在哪兒呢?為何還不見?那聲音明明就在附近。我心裏着急,卻見周單停止了搜尋。他呆立于一顆大樹旁,觀望前方,一動不動。
“找到了嗎?”我蹑手蹑腳地跑過去問他。順着他的視線,我果然看到了鹿!
一只有着開杈的鹿角,身形雄壯,威風凜凜;另一只無角,棕黃皮毛上點着可愛的白梅花。不過,下一秒我便後悔要來看了,因為那兩只鹿正在,正在進行着生命最初的歡|媾。
獨自見此情景都覺面紅耳赤,更別提身邊還站着暧昧之人,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我捂着臉,拔腿就跑。
突然,周單從背後攬住了我的腰,把我抵在了大樹上。
他要幹什麽?我心狂跳,捂着臉不敢松開,只偷偷從指縫裏瞄他。
他如往常一樣平靜,只是那雙眼睛,在稀疏天光下,在暮色樹林中,更加深不可測了,如我第一次在王子府的夜裏見到他那般。
像黑洞一樣深邃,攝人心魄,看穿我所有的心事,吞沒我所有的欲想…
……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口中念叨,騰出一只手去捂他的眼。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柔軟的唇間,落上一吻…那手心炙熱,簡直要融化了我。
“呵,”他輕輕一笑,掰開我覆在面上的手,問我:
“何為禮?”
那語氣為何聽出了無奈?我心一顫。
“禮即規則。”我答。
“我有意先送你回楚,向你家人提親,然後娶你回西土,算不算符合規則?”他問。
他這是求婚嗎?連表白都省略了…
我又驚又喜,心跳得更厲害了,卻覺得哪裏不對味兒,又礙于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份,不知怎麽回答,只好又說:
“禮即道德。”
“我敬你,如敬神一般,念你,像珍視自己的珍寶,算不算擁有道德?”
“禮即有心。”
“我如今不想壓制自己的心了,展露出來的心,送予別人的心,算不算我有心?”
……
他的臉距我不及咫尺,将我深深看在眼裏;他的嗓音沉啞清晰,一字一句滴濺在我的心上。
只是那問話的語氣,包含着落寞和傷感,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
“公子單,為什麽喜歡我?”我問得小心翼翼。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語氣雲淡風輕,有些許揶揄。
這就是他的答案嗎?我的心漏掉了一拍。這話聽着敷衍,還有言外之意,“人皆有之”的“人”似乎另有所指。
“你原來…也愛美色。”
“哼…我又不是聖人,自然也愛。”他淡然道,伴随着不易察覺的自嘲。
“公子單擡舉,那美色又不止我一人…”
“你一人就夠了…”
我的心觸動,身體裏的血液上湧,頭腦昏沉沉的,至少有兩種強烈的意識在腦子裏沖撞:他說的話是喜歡我的,但他的語氣是不喜歡我的。
……
“我不知你是誰、來自哪、何種身份、什麽性格,就這麽冒然表露心意,是不是太随意了?你也并非了解我的為人,卻願意暧昧于我,萬一所遇非人,又受到傷害該如何?”
他握住我的雙肩質問,态度雖傲然訓誡,但比剛才認真了許多。
“又?公子單何出此言?”我驚訝。
我心裏忐忑不安,關于王子府,我和子漁的事,商都的逃婚流言,誤入苑囿行宮…總總,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迅速思考這裏面的邏輯:
王子府一定有他的眼線!他結交子漁之前還是之後布置的,就不知道了,但我在王子府的表現,他應是知曉的;
采桑會是他的眼線嗎?不太可能,采桑足夠忠誠,退一步講,萬一采桑就是周單的眼線,路祭那天,她是絕不會帶我出門的;
商都逃婚流言?就更不用說了,任何風吹草動他會第一時間獲悉;
誤入行宮?他是王師教習官,又做過子受的近衛,軍中怎麽可能沒有他的人?
對了,還有一個神通廣大的游俠散宜生!他豢養了無數只林鸮,我逃出商都的路上總能聽見那特殊的鳥鳴,他的林鸮還曾攻擊過猛虎和子受。
天吶!我的行跡早就在散宜生的眼皮子底下了吧,他怎能不會對他的周邦主子——周單全盤托出呢?
唉!我還蠢萌地以為周單啥都不知道,原來啥都不知道的人是我!
一個有能力将來滅商的周人集團,怎麽可能沒有自己的秘密情報系統?
一個有着天才領導和輔助能力的周嫡子,怎麽可能會是我以為的純情男人?
苦笑。
……
“
洹水橋下,一見傾心,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步步為營,悠哉求之,求之…
求之不得,錯就錯在,單未能先于王子漁,将你拉上我的馬。”
他顧自言語,眼睛紅了,望向高高的樹冠,深自呼吸,胸中似有諸多郁積。
我明白了。
我是那個被他自以為錯過的人。我不知道,他居然背負着思想負擔。沉重的不只是心情,還有感情。
……
“我和子漁之間什麽都沒有,采桑可以證明。”我冷靜地說,真希望采桑是他的眼線。
“采桑?”他低眉看我,問道。
“嗯。”我點頭。
“苑囿的行宮,我是為了活命…”我像剝洋蔥一樣主動坦白。
“我已知曉…”他哽咽,未讓我說完。
為什麽急于證明自己呢?就算沒有子漁和子受,我在現代也有過一個不愉快的前任。
如果他沒有阻止我說下去,我會繼續坦白的。我确定,這一瞬間,我太在意他了!他重視什麽,我就想解釋什麽。
我想證明我心裏只有他!
……
“公子單是否嫌棄灼之不潔?”我擡頭問他,丢卻冷靜,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噙滿眼眶。
他不答,注視着我良久,神情複雜。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和心情,但他這樣子,我會心慌、害怕…
“若如此,我走便是。”我擦掉眼淚,果斷從大樹和他之間抽身。
他卻用力按住了我。
“別走,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