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放開我!”
他堅硬如鐵的胳膊牢牢卡住我的肩膀,任我怎麽用力推,都紋絲不動。我胡亂地拍打他的胸膛,直到力氣耗盡,肩臂發酸。
他見我表情酸楚,下移了雙手,卻握緊我的腰,就是不說話。
“讓我走吧。”我平靜下來說,“這種事,哪有這麽容易說過去就說去?”
他的臉頰肌肉微微抽動,沒有反駁,也沒有放手。
……
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男聖人同理。
我冷靜地反思了自己對他的感情,完全違背了我不婚不戀的原則。我一直縱容自己戀愛腦發作,自以為有先見之明,愛上的是一個聖人,一個品德高尚、智慧充盈的聖人。
我可以無限相信他,他足夠愛我,有能力給我安全的、穩定的、包容的、不帶任何前置條件的愛…世界上最好的、最完美的愛。
這簡直是在做白日夢!
不婚不戀應做為我亘古不變的座右銘,違背就會遭到報應,現在報應來了,被嫌棄了吧?
為什麽穿越後還要吃愛情的苦?
愚蠢。
……
他十九歲,純白如紙,沒談過戀愛更不懂愛情,遠不是什麽聖人。
他和別的男人沒有什麽兩樣,腦子裏盡是對女性原始的想象和完美的期許。
當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人之本性,沒有什麽對錯,就如孔子評價《詩經》裏炙熱大膽的愛情,一言以蔽之:
思無邪。
可人各有志,不合适就放手,無需強求。只是,已經燃起的情之火,若要強行澆滅,談何容易?就算理智如我,也做不到灑脫轉身,我會難過一陣子吧。
誤入行宮那天,曾坦坦蕩蕩地想過,大不了尋死,但,也沒現在痛苦。
……
“情之芥蒂,如尖刀利鋸,總是狙在心裏某個位置,時不時鋸上幾鋸,令彼此都疼痛不已,與其這樣,不如盡快放手。”我對他說,眼淚不自覺落下,滴在冰潔的雙臂。
“不放。”他終于說話了。
“為什麽?”我抽泣,擡眼問他。
他又不回答,或許他自己也不知怎樣答。他的眼睛也是潮濕的,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要溢出來。他騰不出手去擦,只能使勁忍着不說話,憋着不流淚。
我們胸中郁積的高氣壓,急切地上湧,卻不能肆無忌憚的爆發,只化作低沉的哽咽…
……
“你是擔心我一個人走不出鹿苑,回不到楚地嗎?你大可放心,我的地理知識和野外生存能力并不比你差。”
我話音剛落,一絲笑意從他的臉上閃現,是我看錯了嗎?他明明一直哭着臉的。
我氣惱,是笑我淚眼婆娑的樣子很醜嗎?還是笑我不合時宜地說大話?不過這一笑,倒是緩解了我們之間的凝重氛圍。
“呵,要我如何信你?以你路迷雲夢谷,誤入苑囿的本事嗎?”他哭着臉笑,反問我。
我竟無言以對。
“我可不會讓你再被商王擄去。”他拉我的腰身,貼近了他自己的…突然逼近的呼吸在我的額頭邊溫熱,我的心跳緊,抽泣都慢了節拍。
……
“哼,那我也不想去你的西土周國,那裏的男人,吃飯不讓女人上桌,議事不讓女人參與,女人必須畢恭畢敬地伺候他們,不能随意串門與交往,只能待在自家的竈前閨房,洗衣、做飯、帶孩子…”我說,推開他靠近的胸膛。
“你如何知曉這些?你去過西土?”他吃驚問道。
“我什麽都知道,哪裏都去過。”我怼他,這是氣話。
“西土風俗,和中原商邑确實有所不同,但也沒有你說的這般誇張,西土男子還是很愛護女子的,你去了便知…”
他語調溫柔,炙熱手掌上移到我後背,變成擁抱的姿勢,那一句“去了”,寓意深遠。
是嗎?我知西土重視家庭觀念和父系宗族,必然要求男尊女卑,但具體到何種程度,确實沒有研究,他這麽一說,我還真想去看看…
停!這是什麽危險的想法?為什麽聊天緩和了氣氛,我的危機感又來了?他明明剛才還在嫌棄我…不行,我不能讓眼前的“浮華”蒙蔽了雙眼,只要他心裏的芥蒂還在,我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才不要去西土,你放開我吧。”我用力推開了他的胸。
他無防備,愣了一下,不明白我為何變臉,反應過來又收緊了雙臂。
“快點放開!”我使勁在他懷裏拍打。
“不放。”他輕哼。
……
“我要上廁所!”我靈機一動,大聲說。
“上廁所?”他眉頭一皺不知何意,應沒聽過這個詞。
“我要尿尿。”我氣急無奈,這下通俗易懂了吧,你們甲骨文把人生三急字造得可生動了,你肯定知道這個字。
他面色一怔,簡直驚呆了!立即放手、退步。我迅速抽身跳出來。
他或許沒想到“美人”也有粗俗的一面。我自認為是個俗人,什麽靜女、美女、仙女…都是膚淺客套的稱呼,名副其實也好,差強人意也罷,莫要被那特定的印象或聲名束縛。
“我的包。”我指了指他肩膀上我的麻布包,他一直背到現在。
“要包做甚?”他問。
“上廁所用。”我扯謊。
“哦。”他窘然,似懂非懂,忙解包給我。
“轉過身去,等在這裏,不要回頭。”我說,他照做了。
……
真聽話,老實人。
我暗自嘆氣,回望他挺拔的身影,心中生出萬千不舍,但,想想以後為免麻煩和傷痛,還須盡早離開。
我不需要男人。
我背起包悄悄地走了,他沒有發現,也沒有追來,應該還在原地傻站着。
我揉揉酸脹的眼睛,有淚在眼眶裏打轉,流出來的叫脆弱,憋回去吧,要佩服自己的果斷堅決。
……
我記得來時曾見一條大道,想必就是直達朝歌的官道。
周單刻意回避大道,專門帶我抄小路,我以為他是為了看風景增情調…現在想來是為了躲避商王對我的追捕。
追捕?馬上入夜了,這深林大苑應該不會有人追捕…
這兒距離朝歌較近,我打算上大道出鹿苑,不易迷路,再往南去楚。
我順利找到了大道,道寬足以跑馬車,道長且直,道的盡頭一定可以出鹿苑。我一路走跑,沒有人追來,動物也很少見。
頭頂的上弦月提示我已經夜深了。
這幾天發生了很多事,見了一些人,感覺過得很漫長,有些經歷是煎熬,有些是留戀,但這些都成為了過去。
……
這樣無端地想着事情,突然,前方黃土大道上,幽幽夜色中,一個白色的身影晃過我的視線,我忙躲在樹後,定睛一看,那身影不是人,是一只白鹿!
據我所知,遠在群山萬壑、峰巒疊翠的神農架好出白色物種,商王愛四處搜羅天下奇珍異獸,會是從神農架得來的白鹿嗎?
白鹿通體純白,連鹿角都是白色的,月光下更是白的清幽、耀眼。它悠閑漫步于大道邊,啃食夜草,時而踱步至大道中央,舉頭向月,展示出雄壯美麗的頭身線?
高貴純潔,如仙神伴侶。
我情不自禁地向白鹿走去,想一睹它的神顏。它并不機敏,依然自顧自吃草,我試着摸了摸它的皮毛,光滑細膩的感覺覆着手心上。
這一摸,白鹿感覺到了,回頭看了我一眼,紅棕色的圓眼像晶瑩的瑪瑙石,純白的身體只有眼睛不是白色的。
這一對視,令我心驚,仿佛通過它看到了一個人:子漁!
子漁雙眸如血,站在行宮浴室的門口,怒而張弓。
我看着它的眼睛,倒吸一口氣,不知道他怎麽樣了?我伸手撫摸白鹿,把它當成了子漁,“你一定會沒事的…”
“想陪着你,可是我要走了。”我對白鹿說。
……
“靜女,随我走吧。”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有人悄無聲息地從背後押住了我的手臂。
回頭望,正是之前三番五次奉商王命抓我的武士!“啊!放開我!”我喊道,奮力掙紮無果。
他拽着我朝行宮的方向走去。
我抱着僥幸心理,上了鹿苑大道,商王果真派人在這蹲我,商王怎麽可能不會堵在這?這可是通往鹿臺的大道啊,我萬分後悔!
“你憑什麽抓我?你誰啊?抓我去哪?為什麽老是你,陰魂不散!”路上我連珠發問,他面無表情,不看我也不回答,只冷漠執行抓捕的職責。
另一個可怕的問題突然侵襲:商王抓我回去是要處死我嗎?我不敢問出口,一路心驚膽寒、行如喪屍。
……
鹿苑大道,前方有一個模糊的黑影,立于大道中央,我隐約辨出那是周單!
待走近時,武士見到周單,面露詫異,他們同為商王近衛,應互相認識。
周單看了我一眼,隔着月色,有深深的責怨。我既羞愧又懊惱,他為什麽要出現?我得想辦法把他摘出事外。
“又是商王派來抓我的人吧?你們的商王可真看得起我。”我搶先說話,在武士面前裝作不認識周單。
“周公子?不是已告假?”武士問周單。
“吾今夜提前歸職。”周單冷靜答道。
“奧,那你怎會突然來此?”
“來通知你,此女不必押往行宮。”
“那押往何處?”
“鹿臺。”
“可大王明令屬下務必将其押往行宮,怎會突然改令?”武士望向朝歌的方向,語氣持疑,做為親衛,商王是命令的直接下發者,別人的轉達必然不敢輕易接受。
“因為…行宮着火了。”
“什麽?!着火?”武士大驚。
我也納悶,周單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跟我來。”
周單領着我們,登上大道旁一處高坡。我們三人引頸瞭望。
一聲鸮聲過,西南方的夜幕被火紅的光照亮,襯着火光,可見騰騰的黑煙。
“果然,是行宮所在地!”武士大呼。
“大王命你速速趕回去救駕。”
“那此女還要押往鹿臺?”
“大王命我來接替你。”
“那好,她交予你!”武士猶豫了一下,便放開了我,拔腿就往行宮方向奔去。
…就這樣,我被轉移到了周單手上。
事情還沒完,周單朝夜空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有十幾只林鸮飛來,應和着鳴叫,快速追那武士飛去。
“你剛才吹口哨給林鸮?”我十分不解他的目的,又極度好奇人能把鳥訓練到什麽程度。
“嗯。”周單默認。
“你指揮它們做什麽?”
“此人不能留。”周單轉頭看我,神色嚴肅,答道。
居然要用林鸮殺人!一個散宜生,一個周單,周人果然有暗着,林鸮既是他們的情報員,又是他們的殺手。那武士在野外被這麽多只林鸮追擊,必死無疑。
“那,行宮果真失火了嗎?”
我又問,大概猜測到,周單下午布置給散宜生的任務,就是火燒行宮。
“是。”
“為何?”我心提緊,想到子漁還可能在行宮,不免寒意徹骨,他是想要所有人的命嗎?
“我不會讓那個地方存在的。”他語氣淡然,卻透露着極深的冷酷,或許還有恨意。
他雖不動半點身手,卻殺意凜然,令人生畏。我不敢發問關于子漁,也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只明智地保持沉默。
……
我們站在土坡上,看夜幕的火光,良久。
“尿完了嗎?”他突然問我,回到了溫柔平和的狀态。
“啥?”我驚呆!
這字眼自己說出來沒什麽感覺,聽別人說卻尴尬無比,一個人怎麽可以這麽直白?我體會到了他當時聽我說的震驚心情,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說庸俗的字眼了,我要做個雅人,雅人!
“完…完了。”我低聲回他。
“還跑嗎?”他又問,看着我似笑非笑。
“沒…沒跑,就是迷路了…”我低頭說。
若是早知他和散宜生都會用林鸮,我還跑個啥?盡做無用功。
“跟緊我,不迷路。”他說,接過我的背包背在自己肩上,像來時那樣,然後拉緊了我的手。
“奧,好的。”
突然沒來由得乖巧,任由他牽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