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我坐在大殿臺階上,看雨。
雨水世界裏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灰的回廊、黑的廂房、青的菜架糊成了油畫…
還有,薛嬌冒雨奔跑消失的身影,她在我腦海裏跑過,一遍遍。
有人沿着回廊走上大殿。
“美人,你怎麽回來了?周四公子沒和你一起嗎?”是熊狂的聲音,“外面雨大啊,為何不回屋坐?”
他說了很多話,雨聲太大我聽不清,後來他坐在了我身邊,安靜下來,只有雨聲。
……
“你說,天空下的是什麽?”我心不在焉地問。
“下的是雨啊。”熊狂接來一捧雨水,細細觀察,沒發現什麽特別之處,“就是雨啊。”他補充道。
“像不像天空在流的眼淚?”
“天又不是人,怎會有眼淚?美人何意?”
“天有晴雨,人有悲歡。”
熊狂眉心一皺:“為何感慨?發生什麽事了?”
“無事。”我淡然回他,換個話題問:“你們什麽時候回楚?”
“等雨過天晴,路面風幹,馬車不會陷入泥裏,就可以回去了。”他回。
“到時,我和你們一起回去。”我說。
“好啊!”熊狂眼神一亮,叫道:“我們在朝歌等了這麽多天,就為等你一起走。”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我說。
“該說抱歉的是周四公子吧,哈哈!若不是他整天公務繁忙,把你拘在這兒,我們早就能回荊山了。”熊狂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驅趕了我不少惆悵。
“和他有什麽相幹!是我自己拖延了。”
“呦,美人一臉不屑,卻是在維護情郎,嘿嘿…我冒昧問一句,你昨夜未歸可是和他在一起?你說說,那只狼仔到底哪裏好,值得我楚地美人為之神魂颠倒?你看上的是他的英俊勇武,還是蜜語柔情?可否透露一二給我熊狂,日後我也好照此法讨個美人做媳婦…”
“你、你這孩子打聽這些做什麽?”我厲聲斥責,堵住了熊狂的嘴。
他的問題我接不下去,也答不上來。
“我都快滿十五了,哪裏還是個孩子…”熊狂興奮的小臉立即變得不情不願。
“我希望這雨快快停了。”我有意結束剛才的話題。
“我也希望這雨快快停了。”熊狂臉色轉晴,他想着雨停了,我們就能回楚了。
……
晚上,雨仍未停。
我卧床掩被休息,散宜生來了。
我是和衣而卧的,看見有人推門而入,我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下來,我問散宜生:“這麽晚了,你來這幹嘛?”
他漫不經心地把濕漉漉的鬥笠和蓑衣挂在門外的回廊柱上,整了整衣飾和長發,進屋自個兒點亮了油脂燈。
“我以為你會先問四公子怎樣了?”散宜生端方坐在椅子上,攤開半濕的衣裳晾于雙膝。
“四公子怎麽樣了?”我于是問。
“先是被你氣到吐血,後又被你氣到昏迷。”散宜生的字句铿锵擲地,說到周單的病情,他不再玩味。
周單病得果真這麽嚴重?我心一沉。
看散宜生今晚這氣勢,是有備而來的,鐵了心要興師問罪于我,我已習慣他的指責,我亦體諒他的忠心為主,所以,我縱然有一萬個的問題要反駁,也不想說出口了,聽他指責就行了。
“幸虧有薛國貴女守在一旁寸步不離地照顧,金石湯藥祭祀祈福輪番上陣,才把鮮活的人命給拉了回來。”散宜生繼續說,松明燈下看我的眼神透露幾分寒涼狠戾。
“那薛國貴女是如何知曉四公子在我的宅院的?經過一番問詢,我才知是靜女大人您、是您親自透露給薛嬌的!薛嬌去年就守在周院兩個月,你以為四公子不知道嗎?四公子不回來,是有意躲着她呢!周院雖人來人往好似驿站,但賓客仆從都得看我的臉色守着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少管閑事、緘口不言!您倒好,您是無知無畏的脫弓之鳥,擅作主張的漏網之魚!您居然主動撮合他倆,您是不是傻?你雖生有一副好看的面孔,腦子卻忘了塞點東西進去,我好奇,您是怎麽在這亂世活到現在的?是運氣好,還是有別的靠山?…”
“等等,你的意思是公子單早知有薛嬌,卻對她無意?”他義正辭嚴說了一堆,我挑出了重點問他。
“要有意還輪得到你嗎?”散宜生嗤笑。
“現在無意,多處處,也許就有意了。”我平淡地說。
“咦?”散宜生挑眉,“怎麽,你還希望他對薛嬌有意?”
我不答。
“先前我勸過你,不要招惹我家四公子,你不聽。現在你玩完了,說翻臉就翻臉?為了利索抽身,你還把薛嬌推給了四公子?你可真使得好手段啊!我散宜生自愧不如!只可惜我那可憐的四公子,終究是真心錯付了。”散宜生一番道理,帶着八分錯意解讀。
“我怎麽會是你說的這種人?你不懂,別亂說。”我不得不反駁他。
“我不懂?哼,我懂不懂已經不重要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薛嬌已經見着四公子了,等四公子病一好,她就會攜他去見商王,請求賜婚!”
“賜婚?為何要賜婚?”我問,不明白為何還要經過商王的介入。
“質子的婚姻豈能自己做主?質子的正妻必須報備給商王,征得商王同意并賜婚,質子才可娶回正妻,你不知道嗎?”散宜生問。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也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個。”我說。
“哦,理解理解,你腦子不太好使,想不到情有可原…四公子沒告訴你,自然是因為他不可能把你帶到商王的面前,原因你自己心裏很清楚吧?他能做的,只是和你私定婚約,耐心等到解除質子身份回歸西土的那天,才有可能娶你。不過因為薛嬌的出現,你等不到那一天了…除非你願意做妾,呵呵,質子納妾不需要經過商王恩準,你願意做妾嗎?”
“我、不願。”我心虛,內心翻湧些許後悔和後怕,後悔的是自己的無知和任性,後怕的是因為無知和任性給別人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打擊和傷害,比如,周單突然發病。
“哼!既蠢笨至此錯失做正妻的機會,又淺薄清高不願做妾?如此,我不能留你了。”
散宜生從寬袖裏取出一個小香包,香味頃刻間入嗅,像極了金銀花香,他從香包裏捏出幾朵不明物,抖落進桌子上的陶杯,又從陶壺往陶杯裏倒了半杯水。
他端着陶杯走向我,背光的臉看不清表情,只有冷冷的聲音:“這裏泡着的,是劇毒斷腸草,只須喝一口就能喪命。”
“什麽意思?你想要我死?”我不敢相信。
“哼,”他冷笑說:“你有沒有想過,最想要你死的人是四公子,哈哈哈。”他又突然大笑。
“不可能!公子單仁義心懷,不會殺我!你是個騙子!是你想毒死我?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嗎?我只是和你家公子分個手而已,你卻要索我性命?”我不相信周單要置我于死地,我堅信這一切都是散宜生背着周單做的。
“分個手不至于要你的命…不過四公子對你掏心掏肺,想必你知道的秘密已經不少了,你覺得我還能留着你嗎?為了四公子的安全,你必須永遠閉嘴。”散宜生冰冷陳詞,把杯子遞到我的唇邊。
我明白了,他怕放了我以後,我會洩露周人政變之事。
我不再抗争,不會逃跑,坐在床沿,安靜地接過盛着毒草的陶杯,我看着水中“金銀花”實乃斷腸草優雅舒暢地化開,腦子裏浮現洹水橋上落日餘晖裏,周單的臉,柔意笑容沉醉我心,對我知無不言情真意切,我很容易耽于這樣的深情,不能自拔…可那畫面随杯中花影輕輕一晃,消失了……
在這個時代,我随時可能變成炮灰,如果此刻死了,能為那人免去一些疑慮,倒也值,我毅然端起杯子,欲飲。
散宜生突然搶走了陶杯,怔怔地看着我,“你真的願意為了四公子去死?”他驚詫地問我。
我不答。
“死了,就浪費了你這張臉…”散宜生哀怨,他看着我,良久後嘆息道:“我在宛邑收留了不少女子,只要你對往事閉口不言,可随我隐藏在宛邑,以茍且保全性命。”
聽說宛邑的女子多是他用來賄賂權貴的工具,原來他對我還安了這種心思,可惡。
“那我還是死了吧!”我果斷抽走他手裏的陶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先躺了,勞駕散宜大夫明早替我收屍。”
嚓嚓雨聲,嗞嗞松明,屋子裏忽明忽暗。
我淡定地躺在床上等毒藥發作,散宜生呆立在床邊無言,昏暗裏守着我。
許久,我的身體并無異樣,腸未斷、心在跳,淡淡的金銀花香缭繞,不知不覺中,我被花香催眠…
……
次日醒來,我還活着,身體發膚皆無損,散宜生早已不見蹤影。我後知後覺,他昨晚是故意來唬我的!他給我的分明就是這個季節盛開的金銀花!根本不是傳說中的斷腸草。我覺得好氣又好笑,他怎麽會對我起殺心?就算他敢生殺心,周單也不會饒過他的。他就是一紙老虎,純純是來吓唬我的。
不過他帶來的信息讓我不安分了。
……
仲夏的雨季格外長,這一次就下了五天。五天後,雨停了。熊狂歡快地跑來跟我說,可以收拾行裝了。
“奧…且慢,聽說朝歌邑東有一片樹林,雨後林地上的地衣鮮美,我想去采一些來。”我說。
“采地衣?吩咐下人們去采好了,你何必親自去?”熊狂問我。
“你有所不知,這地衣呀,只在雨後半天之內生出,太陽出來後不久就消失不見了,只有親自去采,才能體會到’蓬勃碩大’在眼皮子底下逐漸化為烏有的緊張刺激。”我解釋說。
“這常見之物的脾性如此奇特?那我也去采!”熊狂興奮道。
“啊?你也去?”
“嗯,我去!”
“…行吧。”
若果真去采地衣,有人做伴确實很合适,可是我另有意圖…這會兒答應了熊狂,不得不去采地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