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我和熊狂各提一只竹籃,走出了周院的大門。淡藍夜幕輕盈如紗,慢慢曳去西邊的天空。東方有一片橙白厚雲,裏面壓着未出生的太陽,暴雨洗刷後的世界飽滿、奪目,綠的草、黃的路,在我眼前無限鋪展。
我領着熊狂,沿着幾天前的記憶,往朝歌邑東走。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卻已不少,好不容易雨停了,大家迫不及待要出來交易,商販和農樵早早出攤搶占一個好位置,貴族和臣仆們也趕着采買頭批好貨。
我們在早市上用貝殼買了幾個鹹味黍面餅當早餐。熊狂流連于不同的攤點,我卻無心獵奇:“早市這麽熱鬧,你就在這兒逛逛吧,來,我給你留點兒錢,喜歡什麽自己買。”我從口袋裏掏出幾顆貝幣遞給他。
“那你呢?你留下來嗎?”熊狂接過貝幣,眨着眼睛問我。
“不了,我去采地衣。”我說。
“那我不逛了,我也去采地衣。”熊狂猶豫了一下,把貝幣退還給我。
“既然如此,我們得加快腳步了,太陽都快出來了。”我說。
“好。”他看了看天,點頭答應。
……
去東郊的路,經過散宜生的東宅,我放慢了腳步…巨大的棗樹冠伸出了牆外,青條石磚籠在濃密的樹影裏,東宅的大門緊閉,仿佛關閉的心門,我扪心,我的心門關上了,他的呢?我敲了敲腦袋,在想什麽?我特意路過這裏,只想知道他的身體好了沒?他是我氣倒的,我于心不安。
“美人,是前面那片森林嗎?”熊狂問我。
“是的。”我回過神來回答。
“那我們快走吧。”熊狂跳着跑了出去。
腳步沉沉,我從東宅的門前離開。
東方,一絲金光剝開白雲,偷偷睥睨着廣袤的綠野。要快點了,不要等到陽光射滿樹林,地衣可不喜歡光照。
我追着熊狂跑向樹林。
……
“哇,這裏有一片地衣,這兒,這裏也有!”熊狂在茂盛的草叢裏跳躍,翻開不同的草皮,墨綠色薄如蟬翼的地衣出露,鋪在棕紅色的泥土上。
沒經驗的熊狂粗魯地抓起一把,地衣在他手心裏瞬間碎成了粉屑,和泥土混為一體。熊狂瞪着疑惑的眼睛,向我求問。
“小心點,地衣不是這麽采的,看我做。”我伏在地上,指甲輕輕劃出地衣的邊緣,雙手拇指食指各捏住一角,緩緩揭開這薄薄的一層地衣、卷起,邊揭邊卷,直到把它們與泥土、草屑完美地分離。
“原來須這般細心!我試試。”熊狂看到我把大大的一張地衣卷了出來,想獲取那成就感,他躍躍欲試,可采了幾次,采出的都是小衣。
“動作太粗魯了,地衣會斷掉,須再小心。”我說。
熊狂沉了沉氣,繼續幹這磨針的細活兒,失敗了數次後,他終于采出了一件大衣,得意得跑來到我面前,垂衣炫耀。
“厲害!”我朝他豎起大拇指。
這時,一束陽光穿過樹縫,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地衣上,被光灼過的地方,絲絲白煙冒出,地衣上翻湧着白色的泡沫,直到化為空洞,如有人施了法術。
“這?”熊狂瞪大眼睛,驚奇又疑惑。
“地衣見不得陽光,見光則化,你要去避光的地方采,不然采了也是白采。”我說。
熊狂恍然大悟,嘿嘿一笑沖我點頭,卻悄悄跑到了有陽光的地方,揭草皮,樂此不疲,沒多久,樹林裏處處升起了白煙……我無奈,他哪裏是要采地衣,分明是來玩的!
“熊狂,你別跑遠了…熊狂?”
我采完一籃子地衣,用黑布蓋好,轉頭卻找不見他。方才他翻遍了附近的樹林,為看光灼魔法,現在,估計跑到了更遠的地方,我去找找他。
樹林不大,找了好一會兒卻不見他蹤影,我坐在樹根上歇息,取出一片地衣欣賞。地衣本是一種森林美味,棕黑或墨綠的底色,透光的地方泛紫,帶着雨後泥土的腥香,像一件剛出土的素紗單衣,可是它見不得陽光……
如我在朝歌的處境,藏身周院,不能輕易出門;如周家兄弟在商為質的命運,伴君伴虎,陰謀未定;如我和他自以為是的深情,我以為他是聖人,他以我為暗戀替身…都見不得光!見不得光…卻又那麽難以自拔!
……
“啊哈……”緊促的嘆息,在一連串腳步聲後響起。
這裏怎麽會有別人?我悄悄躲在了樹幹後,尋覓到了兩個身着鮮豔服飾的女子,其中一個扶着大樹,眉頭緊鎖、大口喘氣,另一個站在她身後幫她撫背順氣。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媛幾和她的侍女!我驚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尖叫出來被她們發現,媛幾怎麽會在這?子漁走後,她怎麽樣了?
……
“王子妃,您身體要緊,消消氣啊。”侍女焦急地撫慰媛幾。
“王子妃?如今我還是王子妃嗎?子漁至今下落不明,我也被姨母強制請出了王子府,剝奪了王子妃的身份!”媛幾落淚捶樹。
“只要您認自己是王子妃,您就一直是王子妃。”侍女小心地說道。
“我認有什麽用?姨夫讓我改嫁到蒲姑國,蒲姑國這麽遠,蒲姑侯又老又醜,我才不要嫁給那個東夷老頭!我不要改嫁!我要在這裏等子漁回來!嗚嗚嗚嗚…”
媛幾和侍女抱頭痛哭。
“小人和王子妃一樣,想和您一起在商都等王子殿下回來,可王命不可違啊!這次大王召你來朝歌,就是要賜你公主身份,送你去蒲姑國的…”侍女邊哭邊勸解媛幾。
“姨夫要我改嫁,姨母也不幫我說話!我這次真的無可奈何了嗎?嗚嗚…只是,可憐了我和子漁的孩子,它出生以後要喊別人做父親了?嗚嗚嗚…”媛幾輕撫上平緩的小腹,那裏居然已經孕育了子漁的骨肉!
子漁在哪?我滿腦子都是子漁,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想知道答案,我直覺周人、或者子啓肯定知道子漁在哪,是他們救走的子漁。媛幾是子漁的妻子,子漁因為我而得罪了他父親,被迫逃亡,我理應幫助媛幾…
正當我毅然地要從樹後站起時,她的侍女突然說話了:“王子妃,小人有一個主意,您以此去求大王,說不定會讓大王改觀。”
“哦?你有辦法,說來聽聽。”媛幾抹去眼淚,全神貫注地聽着。
“您還記得貞人灼吧?”侍女問。
一句貞人灼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怎麽突然要打我的主意?
“當然記得,就是子漁求婚不得的那個楚地女貞人。”媛幾說。
“正是她!大王滿世界找她,找了許久,不見其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侍女說。
“這事我知道,她在商都路祭上被姨夫看中,後來逃走了,姨夫氣不過,才要滿世界找她…你提她幹嘛?”媛幾問。
“貞人灼在王子府待過…我們把這件事告訴給大王。”侍女說。
“她在府上的事,姨夫早就知道啊!”媛幾說。
“小人說的是另一件事,此事只有猜測,沒有定論,但我們可以認為它是事實,若報告給大王,肯定會引起大王的興趣…”侍女神秘兮兮,小心玩轉着心中的算盤。
“你快說什麽事!”媛幾迫不及待地催促。
“諾,那小人說了…”侍女壓低了聲音,說:“貞人灼和周公子單之間有私情。”
轟——我感覺五雷轟頂,這是什麽驚天巨猜?我心亂如麻,真想跳出來給她灌一瓶啞藥。
媛幾看侍女的眼光逐漸生出玩味,侍女見狀繼續說:“貞人灼和周公子單在府上的時候,那眉目傳情的樣子,我們下人都看明白了,您也一定看出來了。”
“我的确有此猜測…可貞人灼是子漁看上的人,我若是在她身上做文章,日後讓我如何面見子漁?不行。”媛幾疑慮了一下,搖搖頭。
我心想,媛幾你還算有幾分良心。
“王子妃,我們都要被罰去東夷了,您還要為別人操心嗎?您有沒有想過,王子殿下失蹤了,貞人灼也同時失蹤了,難道這裏面沒有蹊跷嗎?依小人看,王子殿下八成是因為貞人灼得罪了大王!咳咳…然後…嗯,然後小人不能懷疑王子殿下帶走了貞人灼,那就只能是周公子單把貞人灼藏了起來!”侍女吞吞吐吐,而後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小環!你在亂說什麽?子漁自小飽受挫折,知人情可貴,我是知曉他的!他若不是自身難保,不會不來找我的,他又怎會私心帶走貞人灼?”媛幾狠狠訓斥了她的侍女,侍女低頭唯諾。
“小人也只是猜測…那、那就只能是周公子單帶走了貞人灼!您只須把此事說給大王聽,大王保證會答應您留在商都的。”侍女堅持不懈地提醒着媛幾,媛幾陷入了沉思。
我卻坐不住了,從樹後走了出來。
她倆看見我,受到了不小的驚吓,雙雙睜大眼睛張大嘴巴,尤其是她的侍女。愣了好久,媛幾說話了:“貞人灼?你是人是鬼?怎麽會在這?你都聽到什麽了?”
“我什麽都聽到了。”我冷靜地說,“如你們所見,子漁大人沒有帶走我,周公子單也沒有藏起我,你們別想用拙劣的理由欺瞞大王。”
“那,大王為何找不到你?”侍女一哆嗦,不服氣地問我。
“神都有辦不到的事,更何況大王是人。”我想了想,不打算說得太具體,畢竟撒謊也是需要代價的,只冷冷一笑。
“貞人灼,你什麽意思?”媛幾問。
“沒什麽意思,”我看着她的身體說:“你有了子漁的孩子,所要的只不過是見到子漁,和不嫁去東夷,我想我可以幫你。”
“哦?你怎麽幫我?”
“你跟我一起去楚地,我們慢慢找子漁的下落,好不好?”我走近媛幾,拉起她白皙的小手。情急之下,我只想帶她遠離王宮,免得給周單生事,但這也确是我的真誠建議。
媛幾看着我,眼神煥然有了驚喜,我知道她很心動我的提議。可她的侍女揪了揪了她的手臂。
“容我想想。”媛幾說,和侍女走到一邊小聲嘀咕。
……
“貞人灼,你是想要王子妃跟着你逃亡嗎?王子妃身嬌體貴、錦衣玉食,如何受得了颠沛流離的苦?如何過得了下等人的生活?”沒過多久,侍女走過來質問我。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尤其媛幾還是個孕婦,我帶上她想必會有麻煩,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願意跟你走,但有個前提。”媛幾走來,說。
“什麽前提?”我問。
“我跟你走之前,你必須打聽到子漁的下落!”她擡起下巴,臉上帶着威脅。見我不言,她又收斂了高傲,換作滿眼祈求,說:“你不是神通廣大的楚地貞人嗎?這點不難吧?”
我覺得此刻我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可是我卻不能保證什麽,無奈之時,她的侍女突然喊了一聲,“王子妃不可!”
“王子妃切勿糊塗!大王都找不到王子殿下,她一楚蠻,怎麽會找到?你信她,還是信大王?”侍女當着我面勸止媛幾,淩厲和聰敏勁兒一點也不輸于她的主子,媛幾的理智被拉了回來,狐疑視我。
我知騙不走她們,內心一陣慌亂,怕…怕她們去商王面前揭露我和周單,畢竟這曾經是事實…我的心兒越跳越厲害。
“王子妃,我們快走吧,去報告大王,貞人灼就在朝歌,是周公子單救了他!大王派人來把周人的住宅搜個底朝天,一抓一個準,我們就要立大功了!大王就不會罰我們去蒲姑國了。”侍女挽起媛幾,正要走。
“站住!你報告我可以,關周單何事?你如此造謠大王的近衛,就不怕大王砍了你嗎?大王左右搜捕的,僅我一人而已,我現在就跟你們去王宮!你們拿我,立功!”
我感覺血液上湧,挎上竹籃,箭步沖到她們前面。此刻,我唯一的在乎,是不可連累周單!她倆愣住,那眼神除了震驚,更有深意,尤其那侍女,仿佛認定我在維護周單。
“你切莫再捕風捉影、無中生有,否則我不會放過你的。”我凝視着侍女,這眼神就是要告訴她,入了宮,我生也好,死也罷,這雙眼睛都會盯緊她。
“諾。”侍女對抗了我一會兒,明白過來完全有這個可能,便低頭了。
“走吧。”我輕嘆,走到了她們的前面。
“啊!!”
突然兩聲尖叫在後響起,我回身望,媛幾和侍女倒在了草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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