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棄被帶走了之後,茶院很快安靜下來，弟子拿走了燈籠，茶院重歸寂靜與黑暗。

喬靈妩不知為何,頗有些心神不寧,看裴雲棄走了,她便悶頭往外走，打算回蘅院。

光線昏暗的小院中，溫時禮攥住了喬靈妩的手腕,他的指尖是溫熱的，握着她的力道很是溫柔。

喬靈妩下意識的想掙開,但溫時禮的聲音很快傳來：“小五喜歡他？”

“啊？”她掙脫的動作一頓。

溫時禮不語,他執拗的等着回答。

一陣沉默過後，喬靈妩道：“他是壞人，我不喜歡。”

“知道他是壞人，為什麽會想要保他？”

喬靈妩少年時不知道抄了多少遍門規，對于星劍門門規早已是滾瓜爛熟,她知道裴雲棄所作所為會受到怎樣的懲罰，所以，為了保他，她先一步來找裴雲棄的麻煩,想要在東窗事發前将裴雲棄趕走。

從溫時禮聽見喬靈妩說要将裴雲棄逐出星劍門的那一刻,他便一清二楚。

喬靈妩：“……我沒有。”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她生怕溫時禮再問，不忘強調道。

溫時禮沉默下來，然後一點一點松開她的手腕：“回去休息吧。”

喬靈妩求之不得，但她站在原地踟躇了一下，而後說：“大師兄能送送我嗎？”

溫時禮一怔：“好。”

這時已經是後半夜了,夜色如墨，兩人行于小徑上，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快到蘅院的時候，喬靈妩才下定決心一般說道：“大師兄，我已經教訓裴雲棄了。”

“我刺傷了他的肩胛骨，火荼劍穿透了他的傷口，極有可能落下殘疾。對于一個要拿、刀的人來說，無異于比死了還難受。”

“他還将被我逐出星劍門，以驅趕的方式。屆時仙門都會知道，星劍門出了他這樣一位棄徒。”

“他未來不僅不能拿刀，更無法被仙門所容。這樣的懲罰，我認為已經夠了。”

“……所以，能不能不要廢他的靈根，也不要讓他去幻崖了？”

她沒有等到溫時禮的回答，回應她的是長久的沉默。

“大師兄？”她小聲的喊了一聲。

“裴雲棄傷在左肩胛骨，不會影響他拿刀。”

喬靈妩：“……”

“為什麽要維護他？”

此時已經走到了蘅院門口，但喬靈妩尚未想出來為什麽，兩人便站在了院門口。

為什麽呢？

因為她不知何時，對他生了恻隐之心。他現在再壞，對她也是溫柔而包容，從來都沒有對她發過脾氣，有過怨怼，甚至會因為她的“死亡”而哭泣。

裴雲棄多好啊，少年時受盡苦難與磋磨都未曾軟弱流淚的人，竟會為了她落下鬥大的、滾燙的淚珠。

而且，他竟然還說喜歡她。

她還從未被人以男女之情喜歡過。

這種感覺，特別又奇妙。

喬靈妩一時想入了神，甚至都忘記了去回應溫時禮，直到他的聲音清晰的傳來：“小五，你到底知不知道，他這些年來，犯下了多少惡事？”

“星劍門中藏着魔，代表着其他仙門中也藏着魔。”

“過去的十年間，仙門中大小十三個門派相繼覆滅，皆是蕭以瑟指示裴雲棄聯合門中的魔所為。他手上沾染的人命，數不勝數。”

“這些年來，仙門實力江河日下，與他們脫不了幹系。”

“裴雲棄是蕭以瑟手中一把所向披靡的刀，他聰明而邪惡，這樣的人，我絕對不能允許你放他安然離開星劍門。”

喬靈妩倏的看向溫時禮，她知裴雲棄做過不少惡事，卻未曾想過，蕭以瑟竟将他養成了殺人的刀。

溫時禮的聲音還在繼續：“小五，他并不無辜，他跟着被囚于流碧峰的任峰主習刀，用着蕭以瑟給他的資源修煉，頂着栖霞峰弟子的身份作惡多端。”

“這樣的人，并不值得你憐憫。”

許久，喬靈妩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是，他罪有應得。大師兄，抱歉，我做錯了。”

“若說做錯，當年留他在栖霞峰，推他做師尊弟子的我，才是大錯特錯。”溫時禮道：“當年你是對的。他并不該留在星劍門。”

“……不，是我錯了，我錯了。”她悵然若失的喃喃。

溫時禮察覺到她情緒不太對，剛想出言安慰，她就已經轉身進了蘅院。

翌日。

裴雲棄已被囚于幻崖一事很快便鬧得人盡皆知，許多年長的弟子都知道他的身世，罵他惡毒自私的有，罵他狼心狗肺的有，總之是聽不到一句好話。

喬靈妩是午後去尋宣燃的，她走在去尋宣燃的路上，“裴雲棄”這三個字始終回響在她耳邊，讓她不勝其煩，弟子們察覺到大師姐臉色不太好，她經過的地方，弟子們頃刻間安靜如雞。

喬靈妩耳根子适才清淨不少。

她過去的時候，宣燃剛從外面回來，也不知是遇上了什麽事，臉色有些難看。

聽見腳步聲，他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看見了面色微白的喬靈妩：“你怎麽還有心情過來？”

“你這話什麽意思？”她在蘅院中呆坐了好幾個時辰，靜不下心來入定，一直都在發呆，不知不覺間，幾個時辰便過去了。

等她回過神來便發現天亮了很久了，那麽也她可以不用去想裴雲棄的事兒了，她可以去和宣燃退婚了。

這樁桎梏了她二十多年的婚約，今天終于要解除了，這讓她原本因為裴雲棄而有些暴躁郁悶的情緒好了許多。

唉，這可能是宣燃唯一派上用場的地方了。

“你那小師弟犯了那麽大的事兒，竟與魔同流合污，你現在不該為了此事焦頭爛額嗎？”

喬靈妩面無表情：“他與我無關，別提他。”

提着就糟心。

那麽可惡可恨的一個人，犯了那麽多的錯事，罪大惡極。

……怎麽從前偏就對她那麽好呢？

糟心的狗東西！

宣燃聳聳肩：“行吧，我不說了。”

“跟我去尋師尊，退婚。”喬靈妩冷聲道。

宣燃：“……你玩真的？”

“廢話。”

“為什麽要退婚？”

“你配不上我。”喬靈妩面無表情：“你被騙了那麽久才醒悟過來，你蠢到我了。”

“這就是你求我退婚的态度？”宣燃冷笑一聲：“我不退！”

按理說他這麽強硬，喬靈妩下一刻就該提劍砍過來了，但出乎宣燃的意料，喬靈妩只是淡聲說道：“你會退的。”

“我退我是狗。”

“你不退，你的心上人就死定了。”

宣燃一怔，他的……心上人？

“你溫柔善良、天真無邪的寧阮小師妹，與蕭以瑟牽連甚多。蕭以瑟将她保護得極好，至少現在，我大師兄都未查出她認了蕭以瑟做師父，同她學醫術。”

宣燃臉色一變，錯愕的盯着喬靈妩。

“我二師兄和宋丹青師妹都知道這件事，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同我退婚，那麽我便承諾你，等東窗事發，我會保下寧阮。這筆交易，你不虧。”

喬靈妩說完後，緊緊的盯着宣燃：“所以，這婚，你退還是不退？”

宣燃面上顯出幾分掙紮。

喬靈妩見此，只能繼續開口：“雖然寧阮師從蕭以瑟，但她當初也的的确确救了宣伯父。她救了你的父親，你就忍心看着她被處罰？”

“我聽聞此次星劍門弟子下山除妖遇上了你，你對寧師妹也是頗多照料。你們相處了這麽久的感情，可別因為與我置氣不想當狗便放棄退婚。”

宣燃面無表情的想，哦，他剛才說了退婚他是狗。

喬靈妩看他還是不說話，不得已誇起了寧阮：“寧師妹天真活潑，心思恪純，她雖同蕭以瑟學了醫術，但她并不知道蕭以瑟為魔。”

“所以，你若是因為這事心懷郁結亦是大可不必。”

她長篇大論的說了好多話，宣燃略顯嘶啞的聲音終于傳來：“你就那麽想退婚？”

“不然呢？”她答得毫不猶豫。

宣燃不知為何，心中有些澀然：“……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他想，喬靈妩想退婚，約莫是誤會了他和寧阮。

“啊，還不是嗎？”

宣燃：“……”

喬靈妩毫不介意的說道：“你們朝夕相處那麽多日，除妖之路危機四伏，這般共患難的情誼，還不足夠你喜歡她嗎？”

宣燃愣住。

喬靈妩說到“共患難”與“喜歡”時，也愣住了。

因為她又想到了裴雲棄。

她與裴雲棄，似乎也是共患難過的。他說喜歡她，是因為在魔淵共患難過，所以喜歡她嗎？

那她、她……

喬靈妩還未深想，宣燃的聲音響起：“我也不知我是怎麽了，寧阮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吸引着我不自主的靠近她、與她相處。”

“……有時候同她在一起，我冷靜過後，時常會覺得，我不像我了。”

“和她在一起，我會變得很奇怪。在她的事情上，我時常會做出違心之事。”

他甚至還曾因為寧阮，和喬靈妩吵過好幾次。和喬靈妩吵吵鬧鬧沒什麽，但他卻不想是因為寧阮，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喬靈妩猝然回神。

她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麽。

因為這是一個愚蠢又惡俗的話本世界，男主角自然會無條件的被女主角吸引。

宣燃會說出這番話……是不是意味着，他覺醒了？

不過還不是時候，至少也得等退婚之後，是以喬靈妩直接說道：“你別多想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喜歡她。所以，我們趕緊去退婚，退婚之後，你便自由了。”

宣燃見她堅定不移，終于忍不住道：“真的那麽想退婚？”

不是問過了麽？

喬靈妩又答了一遍“是”。

“你真不喜歡我？”

喬靈妩：“不然呢？”

他低垂了眉眼：“那便退吧。”

喬靈妩立刻喜上眉梢。

“宣燃，退婚前，我有最後一句話想問你。”她看宣燃看過來，臉上的笑意一斂，嚴肅的說道。

“什麽？”

“退婚你是狗，你能先叫兩聲，讓我确定一下你是真的想和我退婚嗎？”

宣燃：“……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