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靈妩回到魔宮, 那藥已經放涼了,寂無給她熱了好幾遍,才見她回來。
寂無将藥碗放在喬靈妩面前, 然後便退了出去。
喬靈妩看着那黑沉沉的藥汁, 便覺嘴裏發苦, 她呆坐了一會兒後, 剛端起藥碗, 忽然發現了窗邊的魔鳶花無風自動。
她放下藥碗, 走了窗邊,然後便聽見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傳來,為首的魔宮侍衛沉聲告訴她:“姑娘,有魔闖入,還請不要出寝殿。”
喬靈妩“啪嗒”一聲将窗戶關上。
她正打算走到寝殿門口将門給關上,那隊侍衛便折返,侍衛統領道:“姑娘, 冒犯了, 屬下需要查一查您的寝殿确保您的安全。”
喬靈妩散漫的将手撐在門上, 冷聲道:“滾。”
侍衛統領一板一眼的道:“這是屬下的職責。”
“滾!”一道靈力揮出,砸在侍衛統領的腳邊,地面上頃刻間便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裂縫。
“……”
他們走遠了之後, 喬靈妩“砰”的一聲把殿門關上,她走過空蕩蕩的寝殿,最後腳步停在一處屏風前。
“出來。”
她冰冷的聲音在看見那從屏風中繞出來的男人時, 陡然驚喜:“……三師兄?”
男人一身黑衣, 眼眸中是慣常的冷漠疏離,眉心有一顆朱砂痣,映得他整張白皙的臉都多了幾分亮色的妖冶。
“噓。”韶暮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然後低聲說:“到你身邊還真是不容易,小五,小聲些。”
喬靈妩驚喜過後便有些生氣:“你不好好在你的冰城待着,來魔淵做什麽?快點離開,這裏很危險!”
韶暮平靜的回答道:“我距離你最近,我不來魔淵,誰還能來這裏救你?”
喬靈妩沉默片刻,聲音艱澀的問:“……那外面,如何了?我是不是,已經身敗名裂了?”
“為什麽會這麽想?”韶暮詫異的問。
裴雲棄前幾日所說的話,到底還是在喬靈妩心中留下了痕跡。
“別的仙門暫且不提,你在星劍門多年,為人如何,他們都是明了的。”
“我為人如何?”
“脾氣差,耐性差,師弟師妹都怕你。”
喬靈妩:“……”
“但他們敬你愛你,也信任着你。小五,妖身不能代表一切,如今的仙門是年輕一代的血液,對于妖物的偏見也大大減少,所以,你始終都會是星劍門的大師姐。”
喬靈妩不确定的問:“可我與裴雲棄共同墜下魔淵,那些追殺我的弟子都被裴雲棄用殺陣困住,生死未蔔。他們相信,不是我與他聯手嗎?”
“同仙門接納你為妖身的人一樣,好壞參半。”韶暮簡略說道,然後道:“待你離開魔淵後,勢必要有一個心理準備。畢竟,偏見不可能徹底從世間消失。”
韶暮的話讓她知道,情況還不是太壞,喬靈妩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說道:“我還不能離開魔淵。”
“為何?”韶暮想了想,試探着問道:“我很不解,你分明是與那裴雲棄一同墜下魔淵,如何又住在了魔宮?難道……”
喬靈妩剛想點頭,韶暮就說:“難道我們的小五,魅力大到讓剛剛回歸魔淵的魔主也神魂颠倒了麽?”
喬靈妩:“……”
“魔主,是裴雲棄。”
韶暮:“……誰?”
“你裴師弟。”
韶暮将最近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串連,臉色越來越難看,然後他連忙靠近了喬靈妩,上下打量她:“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有沒有欺負你?”
喬靈妩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別問了。”
韶暮适才打量了一下喬靈妩所處的地方,陳設精致,雖略有空蕩,但無論是半掩的衣櫥,地上暖融融的毛毯,還是窗邊那盆生機勃勃的魔鳶花,都代表了這是個極好的居住環境。
半晌,他失笑。
“也是我關心則亂了。”韶暮淡聲說道:“便是那裴雲棄再狼心狗肺,待你的心也是真的,他也舍不得讓你受皮肉之苦。”
喬靈妩看了韶暮一眼,有些不高興:“真什麽啊,你看他曾經做過的,都是什麽事?因為他,我啞巴吃黃連受了多少說不出的委屈?”
“我只是就事論事,怎麽還那麽大的火氣?”
“什麽叫就事論事?”喬靈妩越發不悅:“他喜歡我又如何?怎麽,他是魔主,是衆魔之首,喜歡我就是我的榮幸,我就要感恩戴德的接受嗎?天底下沒有這種沒道理的事。”
韶暮錯愕的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何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喬靈妩閉了閉眼,冷靜了一些後,道:“抱歉。因為今天實在是太生氣了。”
“無妨,小五,我先帶你離開這裏。”韶暮聲音微微溫和下來:“離開了魔淵,便不必再看見那裴雲棄了。”
喬靈妩搖搖頭,走到一邊坐了下來,說:“現在還不能走。”
“為何?”
喬靈妩端起已經涼掉的苦苦的藥汁,湊到唇邊時,說道:“魔在想方設法破除封印,我們不能讓封印瓦解。所以,要斬殺禍源,永絕後患。”
韶暮的手按在喬靈妩的手背上,然後将藥碗拿了過來,一邊說道:“你說的禍源,是魔主?”
“不錯。這藥怎麽了?”
“不放心,所以要察看一下。”
喬靈妩安靜的等着,韶暮嗅着這苦澀的味道,卻說起了另外一事:“看來你對那裴雲棄,當真全無情意。否則,也不會說出要殺了他的話。”
喬靈妩面無表情的回:“不然呢?”
“為什麽?”
她脫口而出:“我不喜歡壞人。”
韶暮“嗯”了一聲後,放下了藥碗,說:“這藥,有問題,你不能再喝了。”
“什麽問題?”
“這藥汁中加了不該加的東西,你若是長久的喝下去,不僅對修為有礙,還會日漸虛弱,最後血氣耗盡而亡。”韶暮追問:“小五,你在使用靈力時,是否會感覺到體內有小部分靈力亂竄,進而感受到輕微刺痛?”
喬靈妩點頭:“嗯。”
“給你配藥的,是誰?”總不該是裴雲棄,他想折磨喬靈妩,也不必用這種手段。
“竹赦。”
韶暮一怔:“竹赦大人?”
他顯然是認得竹赦的。
喬靈妩看着這黑乎乎的藥汁,忽然間笑出了聲,然後,她端起藥碗,說:“三師兄,若是這次我們行動失敗,我會幫你擋下一切,屆時你只要跑,跑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那你呢?”
“我?”喬靈妩将這碗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她唇角沾染了黑色的藥汁,笑容玩味。
若她死在裴雲棄手中也就罷了,若是裴雲棄不殺她,那麽,便休怪她踐踏他那顆不值錢的真心了。
心慈手軟已經釀成過大禍了,她要停止犯錯,要對自己狠,對裴雲棄更狠。
反正,她命多。
韶暮等了半天,都未等到她的下文,于是厲聲說道:“我幫你把方才的藥汁逼出來——”
“不必。”喬靈妩指尖抹掉唇角沾染的藥汁,聲音輕快卻冷漠:“三師兄,我們,去殺狗呀。”
……
喬靈妩今天出了趟魔宮,已經将出入的路摸清楚了,她先出了魔宮,從後山繞了下去,後山雜草叢生,有生長得繁茂的荊棘刮破了她的裙擺,在她纖細的腳踝上留下了一道道淺淺的血痕。
此時遠方天空的血月光芒明亮,打在喬靈妩蒼白的臉上,難得的顯出幾分陰鸷。
喬靈妩坐在山腳,在靜待韶暮找來之時,她摸出了一把匕首,緊接着,眼睛眨也不眨的便朝着左手手臂剜了一刀。
剎那間,鮮血淋漓。
那些鮮血被一抹火紅色的靈力包裹住,最後血滴凝聚成了一個巴掌大小的血球,被她握在了手中。
喬靈妩撕了裙擺随便包紮了一下,便放下了衣袖。
她将血球融于火荼劍之上,火荼劍散發着的紅芒越發明亮,照亮了她慘白的臉。
沒過多久,避開守衛的韶暮便來了。
喬靈妩站起身,和韶暮一起,朝着遠方的祭壇走去,他們的腳步很快,随着頭頂黑沉沉的陰霾越發濃烈,喬靈妩也終于看見了裴雲棄的身影。
她的目光未曾在裴雲棄身上停留分毫,而是直直的擡頭朝着那一片漆黑看去,肉眼可見的,那片漆黑正一點點的出現裂痕,透出從極遠的上方投射下來的光芒。
那是魔淵久違的……光明。
韶暮也看見了,他神色漸漸凝重:“封印要破了。”
魔主裴雲棄修為高深,他活了不知多少悠長的歲月,積攢的靈力達到一個可怕的程度,在魔們眼中堅不可摧的封印于他來說,也不過是幾日時間便可摧毀的易碎品罷了。
“他要死了。”喬靈妩冷聲道。
韶暮覺得喬靈妩當真是不計後果,大膽無畏,只他們兩人,便想與整個魔淵為敵。
但此時,也退不得了。
祭壇外把守着重重侍衛,喬靈妩揮出火荼劍的同時,那些侍衛便看見了來者不善的她。
“姑娘,您——”
喬靈妩腳尖輕點,仿佛化作了一道火紅的飓風,越過了重重守衛,朝着祭壇中央略去。
外圈的魔将頃刻間收回靈力,想要去追喬靈妩,卻被韶暮長劍攔住。
裴雲棄一眼便看見了她。
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紅衣豔烈如火,多日的沉寂後,終于将她的火荼劍對準了他。
“魔主,請勿分心,此女便交由我等!封印将破,若是前功盡棄,必将功虧一篑!”年輕的魔将高聲說道。
裴雲棄呵斥:“下去。”
他迎上了喬靈妩手中的火荼劍。
喬靈妩早在數月前便向流碧峰前峰主任睦讨教過要如何以劍敵刀,但可惜這時候并未派上用場,因為裴雲棄赤手空拳迎上了火荼劍。
她出招淩厲,每一次出劍都是致命的殺機,不留情面。
但在真正對上裴雲棄時,喬靈妩猝然感覺到了她此時和他的差距,哪怕裴雲棄體內的靈力尚在源源不斷的沖擊着那封印,她幾乎依舊是被他壓得毫無還手之力。
……畢竟是活了上千年的大魔頭了。
喬靈妩無法傷到裴雲棄,裴雲棄還握住了她翅尖的手,他聲音溫柔帶笑:“姐姐,說話,你可以命令我,不許還手。我會聽你的。”
和上一次情況不同,在打架的時候裴雲棄這樣說話,對于喬靈妩來說無異于是奇恥大辱!
既然殺不了,那就只能用另一種方式了。
她一言不發,手腕靈巧的從他冰冷的指尖掙脫,她體內的靈力傾注而出,朝着頭頂的封印沖去。
喬靈妩修的是正道功法,靈力自然與魔氣相排斥,在這封印的影響下,兩種靈力碰撞,必然會産生另一種巨大的、毀滅的力量。
她要和裴雲棄,玉石俱焚!
所有人都沒想到喬靈妩會來這麽一手,畢竟修煉之人都知曉,若是靈力運用不當,也是會反噬的。
現下便是這樣的情況。
喬靈妩方才一擊透支了靈力,靈力的反噬讓她喉間冒出猩甜。而裴雲棄也不好受,體內魔氣翻湧,讓他蒼白的臉上重新長出了猙獰的魔紋。
頭頂的封印爆發了巨大的力量,直直的朝着位于祭壇中心的兩人沖過來,喬靈妩避無可避,在做好了再死一次的準備時,裴雲棄忽然間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是想和我玉石俱焚麽?不能同生,卻想與我共死?”
在四周錯愕又驚恐的目光下,裴雲棄張開雙臂,擁住了喬靈妩。
“我很開心,但抱歉,我不打算給你這個機會,因為我不會讓你死。”
他溫柔的聲音尚未完全落下,頭頂封印沖來的巨大力量帶來了明亮灼眼的光芒,緊接着朝着喬靈妩與裴雲棄砸下。
已經做好死一次準備的喬靈妩,被他密不透風的護在了懷中,那光芒便沉重的砸在了他寬闊堅硬的背脊之上。而後,光芒爆開,周圍的魔們退避三舍,整個祭壇毀于一旦。
等到那光芒黯淡下來,他們看見了體力透支、唇角染血的魔主。
而他懷裏,是毫發無傷的喬靈妩。
喬靈妩沒想到他會這麽瘋,但當反應過來之後,她想要掙脫開,但他的手臂如鐵一般将她牢牢地禁锢。
他咳出了一口鮮血,唇邊的鮮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她的肩頭,暈染出更妖冶的紅色。
裴雲棄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姐姐,我很開心。因為你終于不再忍耐,而是要向我讨要從前對你的虧欠了。”
“你曾為我擋下了梼杌一擊,如今我為你擋了封印的反噬。這,也算是還了你一條命了……”
“以後,我會更努力的、不惜一切代價的補償你,彌補你。”
“等到我還完了對你的虧欠之後,你可不可以,允許我愛你?”
“求你,允許我愛你。”
他想從配愛她開始,第一步,便是得到他可以愛她的允許。
喬靈妩從他懷裏擡起頭,神色複雜的看着他。
裴雲棄臉色已是慘白,與之顯出極不協調的魔紋爬滿了他整張臉。他唇角被鮮血染得殷紅,就連上勾的眼尾,也一片通紅。
高傲的魔主,此時狼狽又凄慘可憐,在大庭廣衆之下,像一條搖尾求愛的犬類,祈盼着他的主能夠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