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鬼做了一個夢,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兒。
那年是瑞京的春末,正是細雨霏霏,煙柳依依的時候,就是這棟老宅子裏。
庭廊深深,天氣有點陰,細密的雨絲紛紛揚揚,院裏的桃花正是敗落的時候,青綠嫩黃的葉芽生了出來,粉白的花瓣洋洋灑灑的落了一地,地上的小草已經茂盛起來,長得有點高,那青石板的小路都裂了開,長着一點野菜,一片肆意燦爛的春光。
已經有些老舊的灰青磚,新漆了紅漆的廊柱,他就斜倚在廊柱上,聽見一片“叮鈴叮鈴”聲,擡頭看去。
閣樓的拐角處一片衣角顯現。
男子一身流落緋衣,香妃色的衣襟腰帶,寬松的袍裾上一片素白牡丹,豔色天成,一張粉絨可愛的娃娃臉,明亮的杏核兒眼,彎彎柳葉眉,兩腮帶粉,朱唇粉潤,不笑也含三分情,偏偏一雙瞳孔漆黑無光。
深邃暗沉的眸子滄桑而帶着深沉,沒有一分天真。
他撐着一把淡粉油紙傘,傘上一枝紅梅開的妍麗。在傘上墜着三個鈴铛,随着他走來的動作“叮鈴叮鈴”作響。
他發現,這個男人很喜歡鈴铛,白玉的,琉璃的,銀質的,金質的,木頭的,各種材質的鈴铛,點綴在衣角,發髻,雨傘,房間,乃至手腕上。
這個男人出現的大部分時候都會伴随着“叮鈴叮鈴”的聲音,很美。
尤其是這樣的雨天裏。
槐鬼的心髒就突然“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那種深深的悸動,幾乎淹沒了自己的癡迷。那一天,他悲哀的發現這個自幼相熟的孩子已經變了,不……或者他才重新認識了這人,一開始,他就只是生了一張漂亮的孩子臉,他的內心,卻從來沒有讓任何人窺視過。
“你的憤怒何必用無辜人的性命來還。”
清幽冷寂的聲音,遙遠的帶着回聲,空茫的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讓槐鬼一陣恍惚,猛然清醒過來,看着陰雨綿綿的天氣怔怔難以回神。
卻才見,自己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濃墨的黑色,驚豔的眉目,是鳳朝歌。
禦神——擅長幻術,由善利用人的心裏縫隙制造幻境,從而把人在幻境裏逼瘋,毀了這個人。
“呵!他是人嗎?不過是只鬼罷了!”沙啞,低沉的聲音,像是沉悶的古琴聲,帶着說不出的質感,像是銅鐘敲擊般帶着沉重的力量。
一個青衣男人緩緩落在庭院裏,淡青的衣服,袍角繡着一片白玉蘭花,氣質清雅淡然,一張臉卻是當真帶着說不出的嚴肅。
一頭長發被他整齊的用一個竹編發冠束齊,嚴謹而正經。
槐鬼看到男人,當下臉色微變,身形越發清透,他有一點痛苦,有些承受不住的蜷縮在槐樹根部,躲避男人身上強烈神聖的四散靈氣。
鳳朝歌看着男人落在自己面前,神色微微涼淡,收斂了自己散淡的氣質,略微沉重的貴重氣息散開,帶着一點壓迫感:“來吧。”
說完,轉身徑直往自己的書房而去。
走進房間,禦神打量房間,神色微微一頓,這個房間布置的風格真的和死神一樣。
鳳朝歌真的是非常戀舊的人,比如他總是喜歡找一個人喝他故意泡壞浪費了的茶水,比如他喜歡沉墨的黑色,總是喜歡用黑色的東西,比如他很喜歡鈴铛,總是收集各式的鈴铛。
也許某一個時期,他會刻意改變自己的性格,換掉黑色的東西,但是換個時期,他一定會重新用回黑色的東西。
再比如,這個宅子,在曾經完全付諸一炬,可是幾百年後,他又重新修建了這個宅子,基本上同幾百年前一模一樣。
“我要見那孩子。”禦神不再多說,而是直接要求。
“你确定那孩子是你的孩子?”鳳朝歌淡淡的撫摸着桌上的折子,沒有看他。
“廢話!”禦神顯得很是暴躁:“那一切都是我設計的,我當然清楚那孩子是誰!”
鳳朝歌忽然擡頭看向禦神:“你已經犯了殺戒!你知道嗎?!”
禦神一愣,忽然覺得有些眩暈,他已經犯了殺戒!死神身上的戾氣雖然很重,然而他為人冷情無欲,所以他不會為他人冒犯而生氣,不會為一點小事而憤怒。
鳳朝歌看着實際上還是很溫和的,很少會有生氣的時候,然而,當他這樣淡漠的看着別人,一雙眼睛卻銳利寒冷的幾乎能夠将靈魂凍結。
是的,他犯了殺戒。
那年,左相阮敬中最為得意的三兒子阮博才娶了京中名門,勳貴之家威遠将軍路盛的獨女路筝,夫妻二人琴瑟和鳴,不過三月,路筝便懷有身孕。
路筝懷孕七月之時,已經有名醫診斷他懷的是一個男胎,阮府上下自是喜不自勝,不論其他人怎麽想的,是否高興,表現在外面的都是高興。
那時,路筝卻總是心神不寧,夜夜夢魇,看她辛苦的樣子,阮博才決定帶她去京外的莊子靜養一段時間,二人便是在離京的途中遭遇襲擊,一行人屍骨無存。
路筝的孩子自然随着路筝一起化為齑粉。而唯一幸存的女人就是路筝的侍人溫娘,卻被篡改了記憶,以為阿黛是夫人的孩子。
阿黛就被當做阮博才的孩子送進阮府,當阮府的人發現這孩子是弱智的時候,他們已經懷疑這個孩子的身份,可是……那一行人的唯一幸存者就是溫娘,其他的蹤跡已經毀滅的化為飛灰,誰也找不到證據,阿黛就只能是阮府的孩子。
而做下這一切的,就是禦神。
鳳朝歌在看到這孩子的第一次就發現了異常,阿黛這孩子天生靈體,可是人類中根本不可能有人有這等天賦,阿黛對自然的親近幾乎可以比得上神,自愈力高的驚人,可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的血能夠治愈任何生物的任何傷勢,包括垂死人的傷,雖然她的血治愈力還不夠高,可是随着她的成長,總有一天能夠提高。
而天下還有一人,他的血也擁有這樣的治愈力,就是禦神。
禦神修煉的功法親近自然,帶有濃郁的治愈力。那麽阿黛為什麽會在阮府?其後,他探查阿黛的身體時,發現阿黛有一根神經有點萎縮,似乎是天生沒有生好,可是,鳳朝歌的醫術何其了得,他是修習了幾萬年的不死不滅的萬神之主,他怎麽可能看不出來阿黛神經的萎縮是人為造成的?
只怕是,阿黛的母親在懷孕的時候,被打傷,傷到胎兒,顯然是想一擊斃命的招式,可是她躲了過去,孩子險險保住,可惜孩子發育出現問題,最後生下的阿黛天生弱智。
她是人為制造的天生弱智。這也可以看出來,阿黛的理解力出現問題,感情處理系統缺陷,她過于自閉,然而她的記憶力卻好的驚人。
比不得過目不忘,也是很驚人的。
這就是只有一根神經受創,發育出現問題之後産生的情況。
禦神沉默了許久,才啞着聲音道:“我想見她。”
鳳朝歌沒有意外,輕聲道:“夜一,去帶阿黛過來。”夜一無聲的出現,隐沒在房間外面,無聲無息。
很快,稚嫩幼弱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殿下?”
“嗯,”鳳朝歌提高一點聲音,繼續道:“進來吧,阿黛。”
房門被推開,一身粉色的娃娃出現在房間門口,書房裏有點暗淡,所以即使外面陰雨蒙蒙,陽光還是有點刺眼,她站在門外,身後就像是發着光一般,刺眼的讓禦神有點睜不開眼。
昔日瘦弱枯黃的孩子如今好吃好喝的養了一段時間,很快就有這個時期孩子特有的微胖,圓滾滾的小身子,帶點嬰兒肥的臉蛋兒,明亮的眼睛。
她像極了她的母親。
阿黛也看見禦神,看到他的第一眼,她有些怕他,感到他身上怨恨惱怒甚至帶着殺意的氣息,她一下就怕了,慌慌忙忙的跑到鳳朝歌身邊,一把抱住他的腿,躲進他的身後。
她探出一個腦袋看着禦神,他身上神聖光輝的靈氣蔓延,卻帶着毀天滅地的危險戾氣,她有些害怕,警戒而驚懼的看着他。
禦神看着這個孩子,眼角顫抖,手指緊緊握成拳,整張端肅沉靜的臉都扭曲開來,惹得阿黛害怕極了。
被他深重的戾氣所壓迫,鳳朝歌沒有靈力護體,脆弱的身子承受不住,當下咳嗽了幾聲,淡淡的咳聲,一下驚醒了憤怒中的禦神,他一下回神,再次看了阿黛一眼,轉身竄了出去,身影如若一道閃電,忽的不見。
唯有一滴透明的水珠在黑色的地毯上搖晃,趁着門外陰涼溫柔的陽光,璀璨奪目,好似一顆七彩琉璃。
阿黛有點不解,看着男人消失,她松了一口氣,卻有感覺到,似乎……那個男人是因為她而失去控制,她不安的看着鳳朝歌,卻見他看着門外沒有收回目光,只是随意的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被安撫的娃娃一下舒服的眯起眼睛,像是被安撫的小奶狗,蹭了蹭鳳朝歌修長微涼的手。
那一天,西南水嶺裏爆發山崩,震動波及京都,天降暴雨,三日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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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就是阿黛的身世~
基本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