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晗呆立在原地。
清沅看了他一眼, 見他瞳孔微微放大,持劍的雙手不自覺地摩挲着劍柄, 脖子挺立,像是一只驟然聽到自己要被烹煮的呆頭鵝。
她輕笑一聲,纖細柔嫩的手指點點被他緊握的劍柄, 再次開口:
“我是父皇母後唯一的女兒,成婚之後肯定要住在宮中,你是驸馬最合适的人選。”
至于為什麽合适,她沒細說。
楚晗卻像聽到什麽巨大的驚喜一樣, 耳廓越染越紅, 唇角的笑容漸漸擴大,他擡手,似乎想要按住她附在他劍上的小手, 最終卻克制地停在劍身處。
“臣、臣……”他哄着臉結結巴巴了一瞬, 清沅見他實在害羞, 微微有些後悔。
楚晗對她雖然有着像安瑩對楚俞那樣的感情,但她半點緩沖都沒有就讓人家做她的驸馬,實在太過直接。
再者皇朝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雖然可以确定父皇母後會支持她的選擇,卻不知道楚将軍是否願意自己的兒子成為驸馬。
如今朝廷積重難返, 已到了末路之境, 地方勢力越來越大,名存實亡的公主與掌握實權的隴西節度使之女相比,選擇後者顯然更加有利。
即使楚将軍現在對朝廷十分忠心, 但楚氏宗族卻未必如此。
清沅心思白轉,小手從楚晗劍柄上收了回來,衣袖輕揚,拂開面前的一枝梅花,琉璃似的眼眸平淡似水:
“你若是不願也可,我……”另尋個法子,總能找出楚晗、沐遙和她身體中那股力量的隐秘。
“我願意!”楚晗第一次打斷她的話,急急開口。
他面色發紅,擡頭目光堅定地看着面前的公主。月色之下,雪光之上,她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一株淡色梅枝旁,瑩白的手輕壓着一朵粉白的梅花,神情悠遠,恍若瑤山神女。
“楚晗多年夙願,盡在于此,多謝公主成全。”
男子的眼神太過熾熱,那雙以往一直沉穩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清沅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眼前這個人,喜歡她。
她斂眉,略過因為那雙溫度過高的眼眸帶來的奇妙感受,擡手折下一枝梅花,抖掉上面的雪,将它別在楚晗玄黑的衣領上。
清韻絕麗的容顏上溢出一抹笑來:“今年的梅花開得甚好,我們一起在這梅林裏走走吧。”
“嗯,公主。”楚晗點頭,臉頰看起來更紅了。
清沅拂開擋路的梅枝,沒管身後那同手同腳僵硬地跟在她身後的未來驸馬,向梅林深處走去。
身體前所未有的輕松,饒是清沅一貫沉穩,此時腳步也不可避免地有些輕快,她眉宇舒展,一雙淡漠的眼眸此時燦若星子,有些蒼白的嘴唇微微上翹,樣子與平常迥然不同。
仿佛陽春三月踏青而來尋找情郎的少女。
沐遙臉色發白。
他從未見過姜姜這幅模樣。
即使在當初,無極道尊閉關,大師兄繼任掌門,二師兄在外歷練,他和姜姜最親密的時候,姜姜也沒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他後悔了,沐遙閉上眼,心中戾氣頓起。
虛實鏡這樣已經生出器靈的神器,果然不好掌控。即使他強制令那器靈臣服,也不能防止它在背後耍花樣。
等他出去!等他出去!
腳下厚厚的積雪踩上去軟綿綿的,踏穩之後那清雪被壓實,滑滑的,清沅身子弱,下盤不穩,就要滑倒,腰間被一雙大手牢牢摟住。
“公主,小心。”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
“嗯,多謝。”清沅柔腕攀着結實的臂膀站穩,突然察覺到一股強烈的目光,順着感覺看去,就見一道紫色錦袍的身影站在不遠處。
“公主殿下。”紫袍青年大步走上前,俊秀的眉宇上是溫和的笑意,目光專注地看着清沅:
“臣在宴會中飲酒過多,有些頭暈,便出來散散步,不慎走到此處,公主殿下在賞梅花?”
“嗯。”四肢再次沉重起來,清沅看了他一眼。這位沐将軍這一年都未回隴西,因為棋藝出衆,很得穆帝青眼,常常召他進宮對弈,她經常能在宮中見到他。
但每見他一次,身體的疼痛便會加劇,清沅雖然不至于遷怒他,但也不喜歡和他走得太近。
她不是受虐狂,能避免的疼痛自然避免。
楚晗眼眸冷淡:“沐将軍散步散得倒是遠。”
沐遙朗聲一笑,“只怪這梅林中的梅花香實在太過宜人,我天生嗅覺靈敏,喜聞花香,問到這樣好聞的花香,一時忍不住便來了……楚侍衛,你領上這枝梅花真好看,可否贈我?”
說着手臂一伸,想要取下他領上別着的梅花。
楚晗用劍柄擋住他的手。
“沐将軍若喜歡梅花,這梅林中有許多,我衣領上這枝是公主贈的,恐怕不能贈給你。”
沐遙眼眸暗了暗,慢慢收回手,翩翩紫衣拂過一枝開得正豔的梅花,“原來是這樣。”
帶笑的眼眸看向清沅:“楚侍衛衣領上的梅花開得太好,我一時沉迷,還請公主見諒。”
“無妨。”
逛了片刻的梅林,清沅返回自己的宮殿,倚在軟塌上,看着楚晗。
楚晗眉宇生得很好,俊朗英氣,身材高大挺拔,偏偏衣領上帶了一枝嬌豔的梅花,弱化了他周身的冷冽,增添了些柔情。
她身體被壓制地太過厲害,這會僅僅是去梅林賞了一會梅花就十分疲憊,與楚晗的神采奕奕截然不同。
清沅有些愉悅,正要說話,卻見她的貼身大宮女福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公、公主、不好了,陛下薨逝了!”
清沅猛地站起來。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傷、迷茫乃至恐懼與不敢置信。這十幾年來,盡管身體被某種神秘的存在壓制,王朝瀕危,自身和外界的壓力接踵而至,她卻一直都是從容的。
這種從容來自于對自身實力的絕對自信。事實上,雖然身體孱弱,但夜半獨處,靜看自己之時,她卻總覺得自己這雙嬌柔的手掌曾經持劍對敵,輕輕一動便可移山填海,腳步一邁即可走遍世間。
楚晗擔憂地扶住她。
清沅站定,她思緒有些飄遠,朦胧中聽見自己冷冽的聲音:
“怎麽回事?”
穆帝雖然身體瘦弱,但還算健康,絕不可能因病逝世。
難道是中毒?或者不過是父皇和母後的一個玩笑……
清沅被楚晗抱着飛奔到穆帝所居的寝殿,就見自己一向雍容娴雅的母後此時容顏憔悴,看見她過來,一直萦繞在眼中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阿沅、阿沅……你父皇……”
是真的。
漂浮中帶着期待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楚晗見狀,小心翼翼地将公主放下,扶到那前方跪了一地太醫宮人的龍床邊。
父皇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作為帝王,他不喜權謀,一心專研琴棋書畫,任用弄臣,任由他們排擠忠賢,将朝政弄得一塌糊塗。
本就孱弱的王朝在他手上徹底衰落了下去。
但他卻是一個好父親。
母後性格沉穩,父皇有時候卻好似孩童。清沅年幼時,父皇憐惜她身子不好,只能整日待在寝宮中不能見人,便親自去學了皮影戲,一人分飾幾角演給她看。
這些年,他從未拒絕過她的任何要求,否則,她沒那麽容易培養出自己的勢力。
清沅慢慢坐到龍床上。
父皇瘦削的臉印入眼簾,那雙含笑的眼睛此時緊緊閉着,神态安詳,嘴唇邊甚至還帶着笑。
“陛下在宴會上飲了些酒,回寝宮的時候十分精神,途徑禦花園的時候,說聞到一陣梅香,料想今年的梅花一定開得很好,要折兩枝回去養着。”
禦前大總管王公公手上拿着兩枝晶瑩剔透的雪梅,一抽一噎地遞給清沅。
“陛下說,這梅花淡雅,幽香撲鼻,公主、公主一定喜歡,要老奴将這來得最好的兩枝給公主送去,老奴剛接過花,陛下、陛下卻突然間倒了下去。”
“公主,是老奴之過,沒照顧好陛下,請公主賜老奴一死!”
皇後顫抖着走上前:“陛下剛才還好好地與本宮說了會話,走時的樣子十分精神,怎麽會突然仙逝!”
莫不是中了毒!
跪在一旁的太醫知道皇後的未競之言,只能戰戰兢兢道:“陛□□內并無中毒的痕跡……”
這也是他們最疑惑的地方。
中毒橫死,死前難免痛苦,嘴唇會發紫,人的面部會因為這痛苦露出猙獰之色,身體的某些部位也會露出端倪。
可陛下神态安詳,面容雖然瘦弱,卻與往常并無不同。
方才他們檢查了半天,也沒在陛下身體上發現任何中毒的痕跡。
而且他們平日裏也會為陛下把脈,知道他身體雖然瘦弱,但卻算得上康健,如果沒有外力因素,絕無可能突然暴斃。
“一群庸醫!”皇後大怒,讓人将這群無能的醫者拖出去,顫抖着身子走到龍床邊,雙手覆上那張猶帶溫度的臉。
“陛下……陛下……是誰害了你……是誰害了你……”
清沅心裏悲痛而沉重。
耳畔是母後傷心的喃喃自語,腦海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
“是那些節度使……他們為了謀權篡位,殺害了穆帝……沐遙之所以留在京城,就是為此……”
清沅猛地清醒。
不對。
那東西又在蠱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