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了。
早在很久以前, 她初初能聽懂人言,這聲音就出現過, 以缥缈中帶着誘惑的語氣告訴她“未來”。
她查證過,它說的都是真的。
但清沅卻不信任它。
未來之事缥缈,人的命運或許會有定數, 但絕不可能提前确定結果。就像陰暗交界處,善惡分界點,人置身其中,一念成魔, 一念成佛。而這樣的交界處絕不可能只有一個, 人生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影響自身的命運。
古有大惡者向善,亦有大善者拾起屠刀,善天衍者能預測大致的未來, 但因這提前知道的“未來”, 卻可能改變真正的未來。
因此, 當這個聲音所說的事情一件件應驗的時候,清沅不僅沒感到恐慌信任,一直萦繞在心的某種猜測反而越來越清晰。
一個真正的世界,是不可能有絕對的“确定”之事的。
而這個世界卻可以。
這些年,清沅試着改變那聲音預測的未來, 可過程雖然有或多或少的改變, 結果卻永遠只是那聲音所預料的那樣。
就像有一雙大手,牢牢掌控着這世界之人的命運,不容許有半點偏差。
就如她父皇的死。
三年前, 那聲音告訴她,父皇會被隴西節度使派來的奸細暗殺于宴會中,于是她将父皇身邊的人全部換成了自己的心腹,時刻注意父皇宮中人的動向,父皇卻依舊被殺。
延遲了三年,結果卻依然如此。
楚晗擔憂地看了公主一眼,擡手想要擁抱她,最終卻只是将扶着公主的手收了回來,以一種暗暗保護的姿态站在她身後。
皇後将穆帝身邊的人全部查驗了一遍,意料之中,沒有可疑人選。
幹淨地就像穆帝壽數已盡,自然薨逝。
是,也不是。
清沅緩步離開父皇床前,她的步伐越來越快,腳步卻越來越堅定沉穩,拿起父皇生前折下的梅花,将它插在一素雅的白瓷瓶中。
天命荒誕,我自破之。
……
穆帝突然駕崩,朝政一陣動蕩,由于穆帝只有一個公主,更無兄弟,朝臣們商議了一晚,征得皇後許可之後扶了一宗室中偏遠旁支的五歲小兒為帝。
“公主殿下,您的病好轉了!”
穆帝駕崩後,壓制清沅的力量突然增強,饒是她有再強的意志力,也在床上休養了三個月,直到今天才好了些,在楚晗的攙扶下出門透透氣。
她轉過頭,看見一粉衣宮裝美人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白皙美麗的臉上是壓制不住的得意。
“聽說殿下卧病在床後,臣女日夜憂心,心中時時祈禱殿下能早點好起來,所幸上蒼聽到了臣女的誠心,殿下終于好起來了!”
“是安瑩啊。”
清沅收回目光,示意一直站在身後的楚俞坐下,自己則斜倚在石桌上,縮小自己和楚俞之間的距離。
她身體好了一些,但胸中還是經常喘不過氣,需得離楚俞近些。
楚俞坐到公主身旁,兩手放在膝蓋上,腰背挺直,目光冷冽而警惕地看着安瑩。
這人一定對公主不懷好意,他不能讓她接近公主。
清沅餘光瞥到他耳後那紅紅的耳根,以及雖然嚴謹但怎麽看都乖巧到過分的姿勢,淡漠的眼角彎了彎。
自從她開口讓他成為她的驸馬後,他就一直是這幅樣子。
以前雖然認真但總有些粗犷的坐姿不見了,變成邊紅着耳朵邊認真嚴謹的模樣。
安瑩見清沅看了她一眼就不再理她,暗牙咬了咬:
“公主表姐原來禦花園賞花?”
“嗯。”
安瑩:“那就好,先皇在世時最疼公主表姐,他一定不希望表姐為他的薨逝熬壞了自己的身子,表姐這樣,先皇也能放心些。”
說着便想在清沅令一側坐下,被楚晗制止。
安瑩頓了頓,不知道楚侍衛這是何意。
她從未将楚晗放在眼裏,此刻被攔住,皺了皺眉。
先皇去世,隴西節度使不知出于什麽樣的原因,扶持她父親安國公當上了輔政大臣,因此安家地位水漲船高,安瑩也倍受追捧。
這是她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被人攔住。
一定是這落魄公主的意思。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
“我有些累了,公主表姐,我能坐下來休息一會嗎?”
楚晗:“安小姐脂粉塗地太厚了。”
他知道除了他,公主每次與人接近時身體便會不舒服。
而且這安瑩脂粉塗地那麽厚,萬一熏道公主怎麽辦?
這是說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太難聞?這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安瑩:“……這是京中最近正流行的紫霞胭脂。”
楚晗紋絲不動。他和別人說話時臉色一貫很冷,此刻見安瑩還不肯離去,周身氣息越發冷冽。
安瑩還要再說,卻見楚晗右手食指點了點自己腰間的長劍。
安瑩猛地擡頭。
她怎麽忘記了,這楚晗就是個瘋子!前不久那沐家小姐向他示愛,不過是言語中對病秧子公主不敬了些,他竟直接砍掉了人家一只手,半點不給沐家臉面。
所幸沐小将軍為人寬宏大量,對皇室很是尊敬,不僅沒有怪罪楚晗的不敬,而且将沐小姐處置了。
過後還親自來向病秧子公主道歉。
想到這裏,她額頭上冒出微微冷汗,強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公主表姐了,有空再來看您。”
面對她時害羞,對別人倒是冷酷。
清沅斜倚着下巴,目不轉睛地盯着楚晗,直看得他身形越來越僵硬,同手同腳地坐回石凳上才罷休。
“公主渴了嗎?”楚晗被她清潤的視線看得渾身發熱,僵坐着平靜了會心情,才恍若無事地捧了杯茶道。
如果他耳根不是那麽紅,清沅倒能相信他是真的平靜下來了。
她端起茶盞,掩住嘴角越來越大的笑意。
……
沐家僅僅安分了五個月。
這日後不久的一次大朝會上,沐遙突然發難,殺了小皇帝,在楚俞等臣子的擁護下就地登基,年號沐元。
沐遙來的時候,清沅正坐在銅鏡前,楚晗站在她身後,拿着木梳輕輕搭理着她的長發。
清沅身體虛弱,五官也不甚靈敏,但她能感覺到楚晗的動作停了下來,于是淡淡道:“你來了。”
沐遙目光落在楚晗握着她長發的那雙手上,聲音沉穩:
“你知道我要來。”
清沅借着楚晗的臂膀起身,看向那穿着紫衣長袍的男子。
這是她這麽多年第一次認真看他,他生着一張俊朗的眉眼,及時剛做了謀權篡位之事,看起來卻依舊是一副開朗灑脫的模樣。
她突然有些好奇:
“你能告訴我,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嗎?”
或許根本不是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