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栎的指仍然按在琴弦上,仿佛下一刻就會撥動琴弦。
金蛟知道那琴弦一動,自己就将斃命。他們早就相識,他知道扈栎從來都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死亡的陰影籠罩了金蛟,他再顧不得什麽體面尊嚴,再次大吼一聲:“你不能殺我!”也不等扈栎有何回應,他繼續吼道:“你不能殺我!也不能殺九嬰!”
扈栎勾動唇角,仿佛露出了一絲極淺的笑意,那按在琴弦上的指到底是沒有按下去。
金蛟看到了希望,又迅速瞥眼望了望九嬰。九嬰已經縮得只有一匹凡馬那般大了,見金蛟看來,它張嘴嘶叫,顯得凄慘無比。
“九嬰與我蛟族訂了血契,它死,蛟王必死。”金蛟想着遠古之事,想着當年皇祖讓狐帝立誓之事,心中一時覺得得意,一時又覺得悲哀,他情緒複雜但是極堅定,“你莫忘了當年狐帝對我族的承諾。”
金蛟看着停在琴弦上的指,心中郁氣消散,更覺愉悅。
金蛟現在敢确信扈栎到底是不敢殺蛟族的!
皇祖雖将五子一脈降為蛟族,但心裏到底是念着自己子孫的,為自己這一脈子孫掙了條活路。
想到此處的金蛟在對皇祖怨怼多年後第一次對皇祖生出了感激之情。
扈栎瞥了一眼遠遠綴在金蛟身後的那道身影,皺了皺眉,只覺那身影躲在遠處顯得鬼鬼祟祟上不得臺面,有些可惜了。他輕嘆一聲:“記得!”
聽見這兩字後金蛟現在覺得連身上的痛楚都減輕了幾分,不免得意非常,今日這一趟雖然損兵折将,但能将九嬰救回,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金蛟高興了片刻後又有些後悔,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該開打,最初就該以言語相逼,那麽連自己這些忠心的手下都能保住性命。他看着漂浮在酒湖上的屍首,不由地也長長地嘆了口氣。
但金蛟那聲嘆息還未完就有些不可置信地聽見了扈栎淡漠的聲音:“但那又如何?”
扈栎盯着那雙渾濁的眼道:“當年你們對我妹妹動手時,亦不曾想過我兩族的關系。那時,你們怎麽沒想到我父親護了你們平安度過了遠古之劫。”
金蛟覺得自己非常冤屈,分辨道:“當初我們不知她是帝姬,而且我知道實情後就軟禁了蛟王。我們已經付出代價了,這還不夠嗎?”
“不夠!敢殺我狐族帝姬就該以命相償!”
金蛟盯着扈栎,試圖從扈栎那冷冽的神情中看出一點虛張聲勢,但他什麽也沒看出來。他暗示自己,告誡自己,狐族不敢如此!他突然哈哈大笑:“可惜,你們不僅不能殺我,還要保我。”
話音剛落,九嬰突然發出了啼哭聲,九首同時啼哭,凄慘而嘈雜。
金蛟忙低頭望去,頓時心下一涼。
九嬰顯然已是奄奄一息,這啼哭聲算是它最後的求救。
扈栎順着金蛟的目光也瞥了一眼,又望向金蛟道:“這就是下場。”
金蛟這才知道扈栎是認真的,果真未将狐帝對龍君的誓言放在心上。心頭頓生膽怯,他還不想死!他色厲內荏地大聲咆哮:“你難道真的不怕反噬嗎?”
九嬰凄厲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終于歸于沉寂。
扈栎擋住了金蛟死死盯着九嬰的目光,悠然道:“他們死了,輪到你了。”
金蛟心髒猛地一縮,心頭似乎忽然失落了些什麽,他感應到自己的兒子、當代的蛟王死了。心中膽怯更盛,但越膽怯他越不敢顯露出來,他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惱怒大喝道:“你若殺我,你自己也會死的很慘!”
金蛟的聲音極大,在場所有妖神都聽得清楚分明。諸妖神都是一驚,然後釋然,狐族的二皇子豈會為了這樣不堪一提的金蛟玉石同焚?都道這不過金蛟臨死前的無意義恐吓。
便有一個大妖厲聲喝道:“死到臨頭了還試圖狡辯求活嗎?”
站得極遠的白瑁也聽見了,但她心中愈發的慌張了,她總覺得金蛟這威脅是能落在實處的。惶惶然的她忘記了扈栎的囑咐,不知不覺地向前走去。好在她腕上帶着鲲珠手鏈,也不懼湖水,就這樣在酒湖中默默地獨自向前。
扈析從別墅返回時只看見了被留了五個指洞的柳樹在湖邊瑟瑟而抖。
扈栎不為所動,勾了勾唇角,露出抹嘲諷笑意:“怎麽會呢?我畢竟未曾滅族。”
金蛟怔愣片刻後,猛地一回頭正看見了如今唯一的孫子已經變回了人形,畏畏縮縮地被塗山兩妖神夾在中間。
龍渭見金蛟兩道目光如利劍般射向自己,更是哆嗦了一下。但他狠了狠心,在內心中又為自己打了會兒氣,在雲頭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恭送祖父。”
金蛟恍然,這幾月內的事情都一一在腦海中浮起,哈哈大笑。這笑聲中透出凄涼,是笑自己的糊塗,笑自己以為這個孫子好拿捏,卻不曾想最終勾結外族的正是這個平日看起來膽小畏縮的孫子。
“原來是你!”金蛟瞪着那雙銅鈴大小的眼,眼中渾濁老氣一掃而空,猛然精光一射,“竟敢叛族,叛族者死!”
蛟眼中兩道金光直向龍渭射去。
龍渭剛剛直立而起,就見金蛟兩道肅殺的金光殺來,一時不及反應,只是駭得向後倒去。他身邊的兩位妖神一是看管防備之意,二也有保護之意,忙各運神通試圖抵擋金蛟這含怒一擊。
但那兩道金光并未能到龍渭面前。
“我說過,你的對手是我。何必枉了無辜性命。”
扈栎手指一挑,激昂琴音從指尖射出。
就見那兩道金光在空中忽而炸開。金蛟一聲悶哼,蛟口中噴出一口鮮血,顯然受了不輕的傷。
扈栎擺了擺手。
那兩妖神心有餘悸地迅速将龍渭扶起,夾着他轉身就退走了。
扈栎又看了眼湖底。
九嬰已亡,精氣神魂被消的幹幹淨淨,屍身已被收走。組成河洛大陣的衆妖神已經有序地退散了。扈楓有些脫力,走得有些緩慢。
金蛟也看見了周遭一切,突然明白了扈栎為何沒有立刻殺了自己而選擇跟自己說這麽多話。
他是準備一力承擔反噬,避免波及他人。
瘋子!
金蛟瘋狂地笑起來,笑他剛剛怎能心存僥幸。
當年扈栎就敢跟扈柏兩個沖撞父王差點兒殺了父王,如今又怎能指望他會改了性子手下留情。
金蛟知道自己已是必死之局了,心中那求生欲望黯然寂滅後反倒生出一股視死如歸的豪勇。
“我早該想到你就是個瘋子!”
扈栎的指已經再次按上了伏羲琴。
琴聲驟然而起,淹沒了金蛟高亢的話語:“既然我必死,那你也別想活着。”
識海深處那閃耀着金色光芒的小獸從睡夢中驚醒,她猛然睜開獨目,擡頭,激烈地尖叫起來。三尾猛掃,在識海中刮起了旋風。小獸身上的金色光芒變得明亮無比,将幽暗的識海深處照耀得亮如白晝。
白瑁驀然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和對危險來臨時的恐怖預感。
金蛟會本不該會的龍吟,那麽他一定還有隐藏的手段!遠古龍君當年一定騙過了衆妖神,給蛟族留下了極高明的手段。
“跟我一起死吧。”
金蛟在琴聲攻擊中已是疼痛扭曲,但他的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沒有怒火沒有激動,就如在家常聊天,又如在邀人一起赴邀做客。
當然,他還有些遺憾,遺憾扈栎在最後撤走了其他妖神。
可惜,只能拖住扈栎一個陪自己赴死。
金蛟忽而又大笑起來,有扈栎也就夠了。有一個遠古神魂相陪,相較之下其餘那些才兩三千年的神魂便顯得無足輕重了。
金蛟閉上眼,咧開嘴無聲地笑着。
體內所有的法力高速運轉,無視了斷裂的經脈在體內流暢運行,每一經脈斷裂處都被奇異的力量黏合,除了黏合處有着妖異的顏色外竟如完好時一樣。與此相反的是,已經破裂的腑髒變得愈加不堪,再看不出什麽形狀,只有血泥在體內四處流動。
金蛟長長的身軀上鮮血越發明顯了,如浸入血池中一般,幾乎将金光閃閃的鱗片都遮去了所有顏色。
東南方風雲翻滾,有星在遮天烏雲中依次亮起。
遠在九天之上司雨的敖仲率先發現了天空異象。
他低頭看着酒湖之上那條已經滿身鮮血的金蛟,又擡頭看着天空驟然明亮的七宿,脫口驚呼:“蒼龍訣!”
這是龍君當年最厲害的手段,能得天地之威,引天地變色,以星宿之力擊殺敵人。
但,這門術法是最難學的。遠古龍君故去之後,蒼龍訣就已失傳,如今的四海龍王皆未能得此傳。
他顧不得再行布雨之責,掉頭就向下沖去。
扈栎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如鬼魅般的金蛟。
他自然也已經發現了天空異象。同樣見過遠古龍君的他也認出了金蛟這威力極大的招式。
遠古龍君的絕學龍族不會,反倒是蛟族能施出,不得不說當年的龍君對他那犯錯的第五子真是舔犢情深。
本以為只需承受違誓的反噬,如今看來還要承受蒼龍訣的一擊。
他想他可能要對白瑁食言了。
他有些後悔,不該同意白瑁在旁觀戰。他遠眺湖邊,想再看一眼白瑁。
但這一眼卻讓扈栎大驚失色,湖邊只有四處張惶尋找的扈析,白瑁早就不見蹤影。
白瑁在哪?
扈栎已不用動用神識搜尋,他已經看見她了。
白瑁滿面決然之色,如道閃電般向他沖來。
遠處天空中蒼龍七宿已亮如明月,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依次連接隐約構成了一條巨大的蒼龍。
金蛟的血并未往下滴落,仿佛被空中的蒼龍吸引,彙成血線向高空而去。
蒼龍得金蛟鮮血滋養,原本透明虛無的身軀漸成實質,頓生威壓。
随着蒼龍化為實質,金蛟漸漸無血可流,又恢複了金色,但他那金色的鱗片已經黯淡無光,變成了淺淺的黃。
蒼龍得了星宿為魂,蛟血為精,愈發顯得氣勢威猛,從高空直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