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她沒有穿貞女服,而是穿了一條像銀河一般深邃的藍色裙子,整個人既端莊又妩媚——妩媚的是那裙子的款式,低領的胸花隐約漏出露出潔白無瑕卻飽滿迷人的曲線,兩條手臂細膩瑩白,仿佛蕾絲的手套中發出光來,讓人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普瑞斯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将目光緩緩上移,不期然看到她端莊的臉龐,呼吸又是一窒,整顆魂都被她攝住了:這是一種怎樣矛盾又絲絲合縫的相宜與美!
休本就是個慣于在風月場中流連的老手,當下看到普瑞斯特這樣的神情與表現,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的美人計成功了,阿锊司或有希望可免于一死。
“你就是貞女‘南恩’?”回過神的普瑞斯特站起來,往下走近一步。
“是的,普瑞斯特大人。”南恩低頭恭敬一揖。
普瑞斯特伸出手想扶她一把,卻被她迅捷靈敏的後退躲了過去。
休察覺出普瑞斯特一瞬間的僵硬,立刻上前賠笑道:“普瑞斯特大人,日安,感謝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召見我們,我們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
休悄悄向南恩遞了一個眼色。
南恩擡起頭道:“我來向大人傾吐我的不幸,請大人給我一點時間,聽完我的哀訴。”
“請講。”普瑞斯特回到座位。
“是。大人,有一件罪惡它違背了法律,就算再仁慈的主也無法為這件罪惡開脫,我亦為對這件事的發生悲痛嘆惋,但因為涉事的人與我有深厚的情誼,我不得不來這為他求情,希望大人能夠寬容大量,原諒他的無心之失。”
“具體怎麽回事呢?”普瑞斯特端起茶杯明知故問,語氣很是悠閑自在。
“我的哥哥阿锊司被大人判處了死刑,我在此請求大人雖然嚴懲他犯下的錯事,但能夠對犯下此事的他網開一面。就像一個裝過虛假珠寶的精美木盒,您大可以将裏面的魚目拿出來狠狠砸碎,但對外面雅致的包裝可以予以保留。”
“一個人犯過的罪會污染那個人自身的德行。裝過假寶石的盒子還是木盒,但浸過紅墨水的紙張已經不是白紙了。令兄犯了罪,有罪的不是罪過本身,而是德行有污的人,難道你要讓罪惡的結果——普芮格娜肚子裏的孩子——去承擔本該屬于阿锊司和普芮格娜的懲罰嗎?如果你真是這麽想,那我可以讓那個無辜的孩子也因受牽連而坐罪,但阿锊司和普芮格娜無論如何都要付出應有的代價。”
“回大人的話,我并無此意。”南恩低下頭閉了閉眼。“好吧,既然普瑞斯特大人心意已決,我便不再向您讨情,您按照律法秉公處理吧,我只好回去做足失去哥哥的準備。再會,普瑞斯特大人,您全當我今天沒有來過。”
她轉身要走,休卻将她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別這麽快就妥協啊,南恩小姐,為了您的哥哥,您再努力一下。剛剛那樣的表現遠遠不夠打動他,您應該充分展示您的誠意和赤心。再試一次吧,南恩小姐,這次不能再這麽冷淡了,來。”他帶着南恩重新回到普瑞斯特面前。
普瑞斯特乜斜着眼着看了一眼休,沒有說話。
南恩想了想,又開口道:“大人,我哥哥這次必死無疑麽?有沒有別的好辦法可以代替死神的鐮刀,讓我哥哥從天堂的候選人名單裏除名呢?”
“沒有辦法了,貞女小姐。”
“即使讓我代替他們死亡呢?如果大人一定要将人送入天堂,我希望那個人是我,而不是我的哥哥。”
“放肆!法律面前豈能兒戲,光明城的條文判處他們死刑,并不是我。你沒有犯罪,自然也輪不到你死。”
南恩愣了一下。“是我失禮了,大人。”
“無妨。”
“感謝大人的寬恕,如果您要是像寬恕我的過失一樣寬恕我哥哥,上天一定會記得您的仁慈,日後以百倍的厚愛回饋給您。”南恩趁機又道。
普瑞斯特無動于衷。“如果他的過失像你的一樣小,他的美貌像你一樣……總之,我不會寬恕他的,他已經定了罪,說再多的話也沒有用處。”
“可是上帝說過一切衆生都犯過罪,但是上帝沒有懲罰他們,而是親自替他們贖罪。要是有朝一日您的親人落得和我哥哥一樣的境地,敢問此刻您還會如此堅定而冰冷嗎?”
普瑞斯特甩了甩袖子。“就算是我的妻子、我的兒子,甚至我自己,也不能讓我的态度改變分毫。”
“我明白了,大人。”南恩最後一搏,“大人,我在此頌揚您在法律面前的公正無私。我的哥哥大抵是罪有應得,既然他犯下了那樣的錯事,又恰巧被您的慧眼識破,如今證據确鑿,那也沒其他好說的。不過據我所知,光明城裏犯下這樁錯事的不止我哥哥一個,為什麽大人不把所有人都抓起來呢?”
“犯下這樁事的人确實不少,但他們沒有被我發現,只能當成他們沒有犯罪。就像沿海的漁民用大號漁網打撈魚類,收網時只有尺寸超過網眼的大魚被捕獲上船,那些小型的魚和蝦米便直接略過,不是它們不屬于魚類,而是捕撈它們太過繁瑣。”
“那大人為何不将我哥哥看作一只小小的蝦米而輕輕忽略呢?就像那些沒有被您發現的罪人一樣,只要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哥哥的生命就能得到轉機。”
“但我不願那麽做。”
“為什麽?”
普瑞斯特站起來拍拍長袍。“耀眼的太陽已經落下了山頭,這位美麗的貞女,我的廳堂裏要點起油燈,您和您的朋友也可以回去了。在第二天的朝陽升起之前,我還有一晚上的時間轉圜我的決定,請您明天再來到這裏,只需要您一個人前來,到時候我們重新再議。如果您還想挽留您的哥哥于斷頭臺下,請您認真記得這個約定。就這樣吧,再會了。”
南恩還沒明白對方說了什麽,休已經拉着她一起出去了,兩人走到離神殿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休停住了腳步。
“南恩小姐,您明天會再來一趟吧?只要您來,阿锊司就有救了。”
南恩皺了皺眉。“普瑞斯特大人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他不是一直義正言辭地說毫無轉機麽?”
休忍不住揶揄一笑。“您明天來的時候就會有轉機,轉機就在于您明天怎麽做。”
“我要怎麽做?”
“您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休似乎有些不耐煩。
南恩定定地看了他兩秒。“有時候人們腳下站着的土地上雖然有灼人的火焰,但如果一瞬間天翻地轉,上下颠倒,雖然脫離了暫時的大火,整個人卻會失去重心落到不知何處。休先生,我直話直說吧,雖然這樣的想法對普瑞斯特大人很不敬,但我覺得他那番約定不懷好意。”
“那是必然的。”
“如果我去了,會陷入某種陷阱。”
“是的,摘取您的美色的陷阱。”
南恩這時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整顆心有如掉進埋着千年寒冰的洞窟,不可置信地看向休。“你是要我犧牲自己的美色,換來我哥哥的性命?”
“沒有,南恩小姐,那樣不是太對不起您了嗎?”休臉上露出含義不明的笑。“‘犧牲’兩個字未免說得太重,就像珠穆朗瑪峰山頂上滾下來的一顆巨石,頃刻間就能将人的虛僞砸得粉碎。阿锊司還等着您去解救,您的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您只有他一個哥哥,所以您絕不會棄他于不顧的,對吧?就算為此奉獻出您的美貌與純真。你聽,‘奉獻’和‘犧牲’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辭令嗎?一個代表了世界上最無私的美德,另一個則代表了無言的痛苦。您不是要‘犧牲’您的美貌,而是要‘奉獻’您的美貌。”
南恩越聽越心灰意冷。“奉獻我的美貌——休先生,您能和我解釋一下這短短幾個字的意思嗎?您知道的,我天生不夠聰慧,尤其在對待那種使我哥哥锒铛入獄的男女關系的事情上,但現在仿佛是遮在我面前的重重迷霧散開了,我似乎看到了一點兒真相,只不過這真相有點讓人不敢相信。休先生,不如坦言告訴我,您一直在打這個主意麽?”她低頭抓起了裙邊,神色有些認真。
休倏地笑了。“南恩小姐,你不會想要告訴我,直到現在,您才知道自己使了美人計吧?丹頂鶴立在雞群裏,不是一眼就能認出不同來麽?你有這樣驚人的美貌,又換下了貞女的衣服,特地選了一個接近晚上的時間,現在卻說,事情不會是想的那樣……這不是有些裝模作樣麽?”
南恩後退一步,手裏的術法剛剛冒出一點青煙就被理智壓下去了。“休先生,如果空氣像酒一樣也能醉人的話,我想你是呼吸太多了,不然何至于在這裏說起這般不堪入耳的惡言潑語。我從第一次看見神跡起,就進神殿做了貞女,周圍都是和我一樣的女子,每天穿着同樣的白色貞女服,每個人的心都像雪一樣純白無瑕。像你這般心思詭谲的男子,我還真是第一次領略,想不到竟懷着這樣卑鄙龌龊見不得光的想法。普瑞斯特大人今天說法網之下有鑽漏洞的小蝦米,我想您就是其中一位。作為您的朋友的親妹妹,我善心地給您一個勸告:小心點吧,休先生,最好不要再去普瑞斯特大人面前晃悠,不然我哥哥還沒救出來,您倒先進去了,畢竟您可不如我哥哥那麽好運,有個妹妹來為您奉獻。”
“好一副伶牙俐齒的口舌。”休的臉色很不快。“可惜這樣敏捷的對答沒在剛剛的廳堂裏發揮出來,不然何至于像現在這樣無功而返呢?”
南恩粲然一笑。“剛剛我表現得很差麽?休先生,我以為我已經盡過最大的努力了,而您最大的努力是在剛才的廳堂裏對普瑞斯特大人保持沉默。啊!是我的錯,也許我誤會了您,沉默本就是最大的美德,那絕不是躲在黑暗處的一只老鼠般的膽小。”
休大概沒想到她會繼續反擊,一時被堵得啞口無言,過了半晌,他才揮了揮手像是既往不咎似的笑了笑。“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對付普瑞斯特大人吧?如果這時候內讧,不是沒辦法一起努力了麽?南恩小姐還是不要這麽小家子氣了,讓我們以大局為重,不要再在這些小事上锱铢必較了吧。”
“我是光明神殿裏的貞女,再怎麽說,‘小家子氣’這樣的詞也落不到我頭上。倒是此前休先生整顆心裏盤算的似乎都是這種小事,再說普瑞斯特大人讓我明天一個人去赴約,您不能去,想做大事也做不了嘛。”
休連續被怼了三次,這才老實下來。“攝政大人讓您明天同一時刻過去,那可是唯一救你哥哥的機會,你不會不去吧?”
南恩見他不再陰陽怪氣,于是也恢複了平常好說話的樣子。“去,但明天我要以貞女的身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