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四公子回來了,今日有烤雞雉吃了。”散宜生望向溪水上源說。
周單踏石走來,肩背弓箭,手提一根羽箭,上串着兩只花綠野雉。
我迅速把最後一顆苦丁草吃完,抄溪水洗掉臉和手上的白漿綠液。
“回來了。”我向周單揮手招呼。
“嗯。”他點頭,燦然一笑。
“沒遇到危險吧?”我擦幹嘴角的水漬,問。
“未曾。”他回。
周單來到溪邊,取下羽箭上的雞雉,展開豔麗的綠色翅膀,剛要拔毛,卻想到了什麽,他停下手中動作,把雞雉丢給了散宜生。
他走向我,在我身邊一塊圓石上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捆粉色小花,說:“我于山中偶遇此花,莫名喜歡,便摘了一些來。”他把壓皺的花束支開,遞給我,眨了眨清澈的眸。
這叫不上名字的淡粉色花兒,心間點着黃蕊,嬌小柔美,璨若繁星,似怒放的心花。我接過花兒,淡雅清香沁鼻而來。
透過花與葉,我看見周單緋紅的臉頰,如這花色一般,令人怦然心動。發覺我在看他,他羞澀一笑,垂下長睫。
心動之外,更是意外。
從來沒有想到會收到花,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很遙遠的事了,還是自己送自己的。
我大概呆立了很久,周單有點不安地問:“江女不喜歡嗎?夏花小了點…”
“不,我喜歡,很喜歡。”我連忙回他,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待來年春天鮮花遍野,我摘更美的幽蘭與杜鵑給你。”他舒顏笑道。
“好,謝公子單,我都喜歡。”我回。對面之人溫柔安靜,有撫慰人心的能量,我願意一直望着他。
“無須言謝,喜歡就好。”周單回以微笑,起身去溪邊空地支柴生火。
粉色的花兒,像甜蜜的愛情,可我的心中有另一番苦味,兩味交雜混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煩亂心緒…
……
散宜生看上去養尊處優,幹活兒卻很麻利,他很快清理幹淨了兩只野雉,一只撐在樹枝上,自己生了火在烤;另一只則交給了周單。
周單是标準的戶外達人,野外生存能力高超,做飯更是娴熟。
他把野雉削成小塊,抹上鹽巴,又從附近采摘來野生雞枞菌,洗淨後拌進雞塊以增味提鮮。把這些食材均勻地分置于陶鬲的三個腹足,加入溪水,然後把陶鬲放在熊熊的柴火上開始燒煮。
待水沸騰,他在陶鬲上鋪陶箅、架陶甑,甑裏放入淘好的黍米。這設計精妙的鬲甑組合,下煮上蒸,同步進行,熱量和空間毫不浪費。我看着他操作,驚嘆于古人的智慧。
散宜生則在另一處,用篝火燒烤整雞。
……
我們靜靜地圍觀陶鬲,不久,飯香和肉香從咕咕的水汽裏冒出。
我好幾天都沒吃上正常飯食,此刻快要被這味兒饞哭了。我勉強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內心早已澎湃。我對着陶鬲狂吞口水,迫不及待想開吃,完全忽略了還有旁人。
“啥時能好?”我問掌勺人。
“快了。”周單不緊不慢地回答。
他看見我這副沉不住氣的模樣,嘴上不說什麽,心裏說不定會嫌棄。
不行,我要淡定。
……
“靜女,可來我這裏,雉腿香噴噴矣。”散宜生喊我。我望去,他舉着雞腿招搖勾引,一副陶醉的模樣。
那只肥碩的雞腿橙黃油亮,被他烤得外焦裏嫩,油脂吱吱作響,香味飄過來了。我很能理解眼淚要從嘴裏流出來的意思,不自覺的挪起腳,往他那邊移…
“江女,炖肉已好。”周單突然叫住我。
“奧。”我猶猶豫豫地退了回來,心想先吃炖肉,再吃烤肉也不遲。
周單取下陶甑揭開蓋子,蟹黃般的黍米飯在騰騰白霧中若隐若現,熟香瞬間融入了我身體每一個細胞,化成我生命的一部分。
吃貨的眼睛會發光吧,周單看到我忍俊不禁。他用匕鑰像切蛋糕一樣,把黍米飯均分成三部分。
“可以吃了,小心燙。”他遞給我一把幹淨的匕匙。
我接過匕匙舀出一勺可愛的黃米粒,吹涼爽,入口飯香,粘膩生津,回味無窮。口腹之欲和所有的不開心,此刻,都被食物治愈了。
周單又去攪拌炖肉,肉香沁鼻,令人癡醉。我保證,這是現代廚房做不出來的味道,是屬于遠古鄉野的味道。
只有用特制的陶鬲和純正的野雉,在這清幽的雲夢谷裏,由特定的男人才能做出來的味道。
“慢點吃。”他看着我半晌,才去吃自己那一份。
“太好吃了!”我差不多像餓了百八十年的饕餮,剛投胎到人世吃上第一餐,從此愛上了人間煙火。
黍米飯,炖雞肉,肉湯,一時不知先塞哪一口,索性一樣一口。
無意中望見周單取食的優雅細致,我才意識到自己好失态,忙收斂吃相,尴尬地誇贊起他:“公子單做的飯真頂級好吃!”
“江女過獎了,你喜歡就好,吾之榮幸。”周單客氣地回。
“這好廚藝是怎麽練成的?”
“無甚練習。單常行于野外,食材火源皆來自于自然。或許心存敬畏、常懷感恩,便會收獲美食饋贈。”他輕描淡寫地說。
“公子單此番感悟,好有道理…”
周單見我吃得差不多了,才去散宜生那裏扯來一根雞腿給我。
“謝公子單,謝散宜大夫。”我捧過雞腿,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
陶鬲腹足內有炖肉,陶甑有黍米飯,皆被周單均分,我們仨一人一份。周單和散宜生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我那份還剩下一些…
雖說我有吃貨體質,但畢竟女人食量比不了男人。我捂着圓鼓鼓的肚皮不知如何是好,想直接把剩飯倒了,又怕浪費糧食。
“江女飽否?”周單問我,我點點頭。
“給我吧。”他取走我未吃完的飯食。
“你要倒掉嗎?”我吃驚地問。
“怎會?食物乃天地精華,不可輕易丟棄。”他說,卻用匕匙舀剩飯往自己嘴裏送。
“不可!”我大呼,伸手擋住了他的匕匙,“這是殘羹冷炙,你怎能?”
“為什麽不能?”
“散宜生說你有…有潔癖,不喜和別人混食?”我對他耳語。散宜生聞其名,投來好奇的目光。
“什麽?”他滿臉驚詫,壓低聲音驚呼,望了一眼散宜生,顯然不喜歡這個評價。散宜生一臉困惑地與我們對望,大概沒想到他也有被人議論的時候吧。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聽來的,要怪就怪那…那人太愛嚼舌根。”我偷瞄周單,他好像生氣了。我有點慌,像只受驚的小鳥,無辜地望着他。
呵——他輕嘆一聲,臉色逐漸緩和,露出無奈的笑容,撫着陶鬲說:“所謂鬲者,即可隔,亦可融,适才我們仨人同食一鬲,又怎能分得清楚?潔癖之說着實滑稽。罷了…”說完,他認真地把剩下的飯食吃幹淨。
明明是愛惜糧食不拘小節的好青年,居然被散宜生說成有潔癖,我毫不客氣地瞅了他一眼。
……
不過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沒辦法說清楚這個“不好”是褒義還是貶義,腦子裏冒出來好幾個親密畫面:擁抱、舔傷口、吃剩飯。我覺得不該獲得這樣的“親密”對待,至少在他沒了解我之前。
我很淩亂。
“我去水邊洗漱。”我說。
我需要靜一靜。
……
溪水被卵石截流成了速度稍慢的靜水,水面倒影我的臉,紅撲撲的,也許是心意慌亂,也許是吃得熱量太多。
雞湯具有溫補滋養的特效,周單特意打獵雞雉,估計是想幫我驅散蛇寒。可是,這也會打折苦丁的藥效。
對了,枸骨葉!散宜生摘來的枸骨葉還在溪邊安靜地躺着,我悄悄把它們裝進了麻布包。
……
腳踝上還系着他的絹帕,每每觸目不禁面紅耳赤,覺有電流湧蕩……我解下來,打算清洗後還給他。
嗯?帕子上好像有字。
我小心展開帕面,見右下角有一幅彩色繡圖:一堆黑柴上,升騰着三尖紅火苗,火上烤着一把金黃匕匙。
左面有四行小一點的灰色繡圖,圓潤工整,看起來更像文字。這個時代是有文字的,後世稱為“甲骨文”:
“天,地,”比較好認;
“男,女”,也比較好認;
“夫,婦”,這兩字我在現代見過;
“我,爾”?我思索了好一會兒,在王子府見過。
仔細看,那燒烤勺子的繡圖會不會也是字?象形?不對;會意?我恍然大悟!
這帕子上的字翻譯過來就是:
“天與地,男與女,夫與婦,我與你,灼。”
我的心咚咚跳起,要頂出胸膜以外,手也發軟,帕子滑落到草地上。
恰巧這時周單走過來。
我忙把帕子踢到草裏。這明明是他的帕子,慌亂的人竟然是我。
……
“江女,單年少時确實對散宜大夫有所嫌棄,但事出有因。”他開門見山向我解釋,并沒注意他的帕子,和我的慌亂。
“哦?”我的八卦玲珑心又蠢蠢欲動了,偷望一眼散宜生,他在撥弄四弦琴,似乎不太關注這裏。
“那年他娶一新婦,整日與新婦纏綿,置舊婦不顧,舊婦不幸…不幸滑胎,向我哭訴…”周單語氣漸沉、頓了頓,繼續說,“我勸誡過散宜大夫,他卻不在乎。”
原來還有這種事,這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我已經體會到了舊婦的難過。
“那舊婦可還好?”我問。
“身心俱病,期年即逝。”周單臉色逐漸凝重,過了好一會了,才回答道。
“啊!”
難受,眼淚奪眶湧出,好像自己經歷了那舊婦的命運;又感動于周單小小年紀卻能夠、也願意體會女子的不易。
“江女?”
周單見我哭泣,緊張地伸手,想幫我拂去眼角的淚,“單不該跟你說這些…”他自責。
“非性情至誠之人,不能同情他人。公子單有恻隐之心,難能可貴。”
我抹掉眼淚,故作輕松地朝他一笑,“抱歉,我近日容易傷感,讓你見笑了。”
“單豈會取笑江女?我見不得你流血,亦見不得你流淚。”他認真地對我說,轉而又柔聲道:“灼,切勿憂思傷感,切記、切記…”
我點了點頭。
周單俯身,看向我腳踝,我下意識後退了傷腳。
“還疼嗎?”他問。
“不疼了。”我答。
很快,他好像發現了什麽,視線迅速移往草叢,撿起了他的絹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