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窩在他的懷裏,悄悄斜睨屋子裏的景物,朱紗紅、青銅綠、草木灰、黯淡黑…一切都沒有變,但一切又都變了,不再恐怖邪魅,反而是十分難得的幽深靜谧,裏面呀…嘻嘻,流淌着不自言說的情意。
窗外日光很亮,心中的這束光也很亮。
我擡頭看他的臉,安靜的睡顏,雙目閉着,長睫微翹。似乎感受到我的注視和呼吸,他睫毛動了一下。
“時候不早了。”我忙給自己打圓場。
“嗯。”他嘴唇輕抿,似乎帶笑,嗓子裏發出低低的應和,手下卻摟得更緊了。
心中溢出蜜意,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
就這樣度過了一上午,他好像很累,可又不願意自己去睡。他解救了我,我解乏了他,此刻誰更貪戀誰的懷抱,說不清楚。
擁抱是彼此最舒服的床。
不過我睡不着了,我就要靜靜看着他。
他的大手落在我的胳膊上,溫暖的古銅色覆在清冷的白皙上,光潔的巧克力鋪在絲滑的奶油上…我才知道我們之間膚色對比有多強烈,偷笑…即使黝黑,泛上紅暈時也會很可愛,我想在你的臉上開草莓巧克力工廠。
像甜野男孩丁真,長相甜美,渾身又散發着野性,神情漠然時像狼一樣令人望而卻步,可燦然一笑時,又會讓人瞬間落入溫柔的陷阱;像型男古天樂,精致硬朗,有令人放心的成熟穩重…然而我不喜歡別人,我喜歡聖人,喜歡你。
而且我知道你從一開始也喜歡我對不對?我不是自作多情,我就是知道。
我穿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晚上,你送完兄長就偷偷地返回洹水橋下幫我撈手機;看見我進了王子府,便連夜送駿馬結交子漁;
自己明明很忙,也要抽空載子漁同行,每次會換上不同的衣服,筆直地站在王子府的大門口,像驕傲的黑頸鶴…
你至少用了十天協調自身事務,才抽出時間來王子府教習,雖然你的目的不單純,并不僅僅為了我。
你故意通過子漁送我青菜種子,是不是覺得我們之間得親手養活一點什麽呢?不是孩子,不是寵物,種菜也可以啊;
又經常在校場吹悠遠的笛音,給誰聽?還要為我獵取仙鶴制骨笛,好在被我制止了…
發覺我喜歡音樂,就邀我去周質子府做客,因為那裏有你的宮廷樂師兄長,雖然我沒去成;
聽說我需要貝幣,便大方贈我一包珍貴的貝幣,它們跟着我逃出來了,現在安靜地躺在我的麻布包裏。
你逐漸看出了子漁對我的心思,會千方百計在教習上“為難”他,射箭、萬舞、騎馬…耗得他精疲力盡,沒空再來搭理我。
……
你雖然比子漁僅大三歲,在我心中,子漁是個大男孩,但你不是。
你和我,是純粹的男和女。
我需要你,是女人需要男人。
我知道你從一開始也喜歡我,我不是自作多情,我就是知道,此刻的擁抱更讓我确信了這點。
可是你還沒有親我,我會有一點失落。
我有點失落。
你還不了解我,甚至不如我了解你多。以你的謹慎怎麽會喜歡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就算有一點動心,也不會輕易讓自己陷入吧。你從來沒有表白過,我們頂多算不清不楚的關系。
我…自作多情了吧。
……
“怎麽了?”
周單睜開眼睛問我,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躁動不安和情緒低落。
“救人救到底,公子單的擁抱,是為了驅散我身上大蛇纏繞帶來的寒意吧?”
我蜷在他胸上,低首問。
“是。”他回。
果然,我的心跌落懸崖,眼眶開始發脹。
“也不是…”他又說,卻不做過多解釋。我的心又被懸在崖壁上。
“以公子單風華正茂的年紀,在商都或者周邦,不缺互相鐘意的貴女吧?”我小心翼翼地打探。
“嗯?這倒沒有。”他回答得很幹脆。
“奧。”我稍稍放心,把眼淚憋了回去。
又是沉默,只是我們都不像剛才那樣輕松了。
“灼…”良久後,他喚我的名字,托起我的臉,認真的看向我。
……
“青衫易捂薄汗,木門不掩美人,
蜿蜒大蛇游去,旖旎春色來迎。”
門外的人聲打斷了周單的話語,散宜生邊吟詩邊走來。
“四公子?生按照公子的指示,找到了陶鬲和黍米。”散宜生大聲說道,在窗外露了一臉,又快速隐去。
“有勞。”周單朝門外回複。
……
“陶鬲和黍米?”我疑惑。
“我常随商王行獵,數日不回,故于苑囿山石下藏有炊具和食糧,以備不時之需。”周單解釋。
“原來如此。”
“我去打點野味來。”周單松開了我,站起身,整理好衣飾。我離開他的懷抱,心居然頓覺空蕩蕩。
“我随你去。”我說。
“不可,山中危險,你留在這裏有散宜大夫照應。我很快就會回來。”他說完,去取挂在牆上的弓箭。
“那、你小心。”我仿佛在說給自己新婚的夫君。
“嗯。”他柔柔地笑,大手撫上我肩臂,如潮水蕩漾過。我看不夠那溫柔眉目,最粘人是小別時刻。
我送他出門去,看他矯健身影消失在萬山叢中。
……
我在木屋附近的溪水邊洗漱,散宜生也來了。
“難怪昨夜在下好心相邀反遭拒,原來靜女早就心有所屬。”散宜生玩味地笑笑,蹲下身來開始清洗炊具:帶腹足的三腳陶鬲、篩子狀的陶箅、蒸鍋狀的陶甑,還有取食用的匕匙。
我往旁邊挪了挪,要離他遠一點。
待我認真洗漱完了,他還在洗陶鬲。
“散宜大夫,已經洗得很幹淨了,可以淘米了吧?”我問。
“不,還得再洗。”散宜生挽了挽袖子,說:“即使污垢除盡,澀味還在,若現在就用它煮飯,必然擾了黍米的香味。”
“想不到散宜大夫是位講究之人。”我恭維道。能把器物收拾得如此幹淨,人也一定是潔身自好的,但回想起他昨晚搭讪的樣子,我搖了搖頭,人不可貌相。
“哈哈,”散宜生笑道,“不是我講究,而是我那四公子講究。”
“哦?公子單?”
“正是。”
他向四周張望後傾身靠近我,神秘兮兮地說:“靜女,告訴你一個四公子的秘密:其人有潔癖。千萬別讓他知道是我說的,嘿嘿。”
“你別瞎說。”我白了他一眼,心裏倒覺得愛幹淨對男人來說是美德。
“在下不敢。”散宜生笑着回。
……
“何以見得?”可過了一會兒,我的八卦心作祟,忍不住問他。
散宜生四下張望無人,便移身過來,繪聲繪色地對我講述:“四公子少時,十三歲那年,曾與在下分食一陶鬲之肉湯。我見他鬲腹之內肉美,遂用自己的匕匙舀來享用,哪知引來他極度不滿,說什麽也不願再食我食過的那一鬲腹,索性就把整鬲肉湯賜予在下。待在下吃完了,還要罰在下反複清洗陶鬲數遍,直到無任何異味…哈哈哈,說來也算是在下的一件糗事。”散宜生說完自嘲地大笑。
“公子單竟有此種癖性…”我喃喃道。難怪每次見他總是穿得整潔,站得板正,神情行事一絲不茍,頗有完美主義者的作風。
……
溪水邊開着小白花的野草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團團像蒲公英一樣攤在地上,葉子邊緣帶針,像裂開的鳥尾羽。
我掐了一把獨莖,白色漿液滲出,苦味沁鼻。這是苦丁,又名蛾子草,具有清熱解毒、祛風濕、活血之功效。
它性寒涼、能活血…正是我需要的。
我挖了幾顆苦丁,在溪水裏清洗幹淨,便送往嘴裏咀嚼。天啊苦!快透不過氣了,但是要強迫自己,屏息也要吃下去。
“靜女,何故吃野草?”散宜生看到我的痛苦表情,不解地問。
“躁魔無賴擾仲夏,毒龍肆意七情乏,苦丁寒心卻明目…”我被苦出了淚,背詩敷衍他。
我繼續挖苦丁,洗苦丁,狂吃苦丁。一邊抹着苦澀的眼淚,一邊不斷往嘴裏塞,希望它能奏效。散宜生停下了手裏的活,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
“別看我,洗你的陶器。”我對他說。
“靜女,是否已非完璧之身?”他突然問我。
我怔住,心被什麽重壓住,沉沉地跳動着。塞在嘴裏的苦丁更苦了,眼淚冒出來卻是鹹的。
“散宜生,何出此言?甚無禮!”我責備他,卻覺得心虛,撇過頭不再看他。
“我昨日見你從商王行宮匆忙逃出…”
“你看錯了!”我打斷了他。
……
散宜生沒有再說話。
他起身跨過溪水,走到下坡幾叢灌木之間,在裏面穿梭尋找着什麽。好一會兒散宜生才從樹叢中鑽出來,手裏攥着一大把葉子,走到我身邊。
“這是枸骨樹的葉子,給你。”他把葉子置于我面前的地上。
“你給我樹葉做什麽?我不要。”
“我家中的女人用過,比鵝子草管用。”
“我不需要!”我惱怒,踢散了他好心摘來的葉子,我不需要他的好心,不需要他這麽敏銳地猜測到我的事情。
“好好,是在下會錯意了,在下給你陪不是,抱歉,靜女大人。”散宜生向我拱手鞠躬,而後收走了枸骨葉,又回到炊具邊若無其事地清洗陶器。
“散宜生,你可會在公子單面前議論我?”以他八卦的個性,我十分擔心他亂說。
“不,不會。”他忙向我保證。
嘆息…雖然告誡了散宜生,但我又覺得沒有必要。我和古人之間的觀念若真的有難以破除的壁,我會選擇尊重、放下、一別兩寬。
苦丁還要繼續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