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我們得回朝歌了。”周單望了望天色說。
“我就不去朝歌了。”我想了想,說。
朝歌裏有那麽多王族權貴,我是被商王搜捕的人,目标太明顯,和周單在一起會給他帶來危險;另外,我們的關系有點別扭,為避免産生更多的争吵,分散他的心思,我還是和他分開為好。
“為何不跟我回去?”周單突然緊張,抓我肩膀的手力增加了。
“我既然離開了商都,就不想回去了。”
“那你想去哪?”
“去楚,公子單能否給我指一條往楚的道路,我自己回去即可。”
斜上方投來驚疑的注視,欲努力掩蓋內心的鬥争,我低頭回避。過了好一會兒,對面的人輕輕嘆息,語氣帶着一絲妥協,說:“你暫時回不去了。”
“為何?”我擡頭問。
“商王自從東夷戰場歸來,原本部署在牧邑、管邑的大軍也已返回并歸營。行宮着火和…嗯、有女出逃事件,商王必然會提高警惕、嚴加徹查,此刻王命怕是已傳達到兩大軍邑,沿途關卡和大河渡口定會戒嚴。”
“啊?牧邑管邑是商王軍事重地?去楚要經過大軍駐地?”我驚呼,後悔到自己因為滞留苑囿,錯過了逃離商王勢力範圍的最佳時期。
“然。”
“距離這兒遠嗎?”
“不遠,苑囿南五十裏為牧邑,牧邑東南百裏為管邑,皆南行必經之路。”
“那繞行呢?”我思考以後,問他。
“繞行?”周單吃了一驚,仿佛在看一個從未踏足過中原的路癡,他說:“往西不說路途遙遠,山阻水撓,戎狄侵擾,即使穿越了崇山峻嶺,到達的也是西土之地。”周單的眼睛突然閃亮,問:“灼,想去西土嗎?”
“不去。”我搖頭。
他的眼神掠過些許失望,是意料之中的拒絕,他随即恢複常态,繼續說:“那只有往東繞行,但東夷有戰火,會有不測風險。”
“東夷還在打仗?商王不是得勝回來了嗎?”
“商王攜俘返程,是為六月大祭,東夷戰場仍留有大軍鏖戰。”
“唉,既然這樣,那我該如何是好?”我嘆息,沒想到回個“家”這麽困難。
……
周單在商王軍中多年,是了解軍隊部署和商王行事風格的,他說的有道理,我不得不考慮這些風險。現在不是回楚的時候,可商都,我也不想回。
正猶豫不決,周單執我手,柔聲建議:“灼,可随我先返朝歌,再從長計議。”他的眼神也柔柔的,如那噙着碧波的潭水,可我仍下不定決心。
“近日,荊楚氏族之長鬻熊子,從楚地來了朝歌,你若想回楚尋親,或許可咨詢鬻熊子,其人年高壽長、仙風道骨、所識淵博,頗受楚人敬重,想必會知曉楚地江氏族事。”周單溫和低語。他見我遲疑,竟然請出了一員大臣,正是楚之先祖鬻熊子。
鬻熊子,芈姓,名熊,楚國開國君主熊繹曾祖父。楚王公貴族以芈姓季連部落後裔為主,其中又以鬻熊家族為核心,季連的後人鬻熊因慕周文王仁德,在商末年投奔了周。
我不想無端地跟着他,尤其以情侶的尴尬身份,但有了拜訪鬻熊子的由頭,我坦然多了。只是沒想到一個高齡老人家能跨越千裏山水來到朝歌。
“既然如此,我和你回朝歌。”我定下決心說。
“好。”周單露齒欣喜一笑,恰巧山谷中初夏的風吹過,他束發皮巾似有松散,一縷烏黑發絲貼到了燦笑的紅唇邊,稱着腮下淡粉的髭髯,別有一番熟男風致。
他日夜幾乎未合眼,雖不見疲态,但這麽淩亂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看到了這一副原始面貌,我心裏竊喜,又被他的笑容感染,我也想笑,但不願讓他窺見。
我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另一只手去撩他的頭發,一面為掩飾自己的竊喜,一面也想幫他整理儀容。
他任由我的手在他的面上撫弄,只微笑着,用那長睫水目傳送款款情波,肆無忌憚。
……
“灼,我不是懷疑你,更不是嫌棄你。”他說,眨了眨眸子,有一瞬,裏面有驚心動魄的虔誠。
我心瞬間被那帥氣真誠的面容擊中,竟看得呆住了!發絲繞指,停在耳際,我的腦子裏再次浮現美麗的黑頸鶴,披着優雅聖潔的羽衣,于銀光緞面的水澤,閑庭信步。
這個人,曾讓我違背了自己的原則——不婚不戀,如果說那時并無過多交往,只盲目崇拜聖人的光環,那麽現在,這個鮮活的人,立在我面前,我絲毫不會把他和未來的那位聖人相關聯!
我喜歡虔誠的面容下善意的心,我就是沉迷于這樣的臉,願意為了他再次違背自己的原則。
原則不為他而定。
……
“怎麽了?”他笑意融融,握住我手。
“沒、沒事,”我低首,覺臉燒,手卻抽不回,還不是因為看帥哥太忘我,“那先前,為什麽要質問我?”我問他。
“我擔心,你會再回到商王受身邊…”他眼神泛起憂色,聲音漸低,滲透着一絲怯畏,畢竟在商王面前,他是被統治的臣民。
“不會的!我不會回到他身邊,也不會被他擄去。”我肯定地說。
雖然我心裏也沒底兒,但這種事不必杞人憂天。我得知了他的真實想法,如釋重負,比逃離了子受的苑囿還要解脫。
“當真?”
“當真!”
……
我看着他純潔懵懂的臉,思來想去,總算摸清了自己在他心中形象:感情豐富、不太專一。
我要喊冤,感情哪裏豐富?總共也沒認識幾個男人,只能說比一張白紙豐富了一點兒,如果說這也算豐富,那我便認了;不太專一?真真是比窦娥還冤,我一現代女性,追求戀愛自由、身心互相屬于,若遇不到靈魂伴侶,寧可不婚不戀…可他不知。
我日後只能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了。
……
他得了我的保證,欣喜溢于言表,伸手掏向自己的交領,解下系着紅繩的青白玉葫蘆,圍在了我脖子上。
“公子單,這是做什麽?”我驚慌失措,明白那戴在貼身之處的溫潤暖玉,有護身防災之用,是不可輕易離身的。
“此玉是父母所贈,我三歲起便戴在身上,現在我把它贈予你。”
“這是你的貼身之物,我怎能要?”
“單心慕灼,欲以玉瓠為聘。”
語罷,四目相對,此時無聲。
那一句“以玉瓠為聘”一遍遍在我心間回響。
……
“我原本要送你回楚,再贈予你,但現在,我想提前把它給你,不知你願意接受否?”
眼淚不自覺溢出眼眶,這不就是我朝思夢想的時刻嗎?我所祈盼的尊重,正式,真誠,無猜,他給了我。
我把玉葫蘆貼在了心口的位置,接受他的求婚。我攀上他的肩,泣涕道:“我願意。”
……
閉上眼,帶着熱切索求的吻,從我耳側的皮膚向唇畔蔓延而來,像春日的雨點綿延不絕,溫溫潤潤,癢癢的。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頓了一下,輕哼,說:“沒有紅。”
手摸到頸部的脈搏,強勁有力,我擡起下巴,迎向那炙熱呼吸的方向,期待一場熱帶的暴風雨,席卷一切…包括我。
暴風雨沒有來,是柔軟的花瓣雨,吻在唇之上,缱绻流連,溫柔生澀,不愠不火,雖未品嘗到舌的甜膩,但我心裏是甜的。
竊喜竊喜,他的初吻原來是這樣的,我心裏的小樹苗也該長大了吧。
……
山谷上空,林鸮的叫聲再次傳來。
“我們得回朝歌了。”我說。雖聽不懂鸮聲鸮語,但直覺有事情在等他去做。
“我一刻也不想和你分開,但時候不早了。”他長睫微啓,迎着燦陽,朝上空望去。
“我們沒有分開。”我笑答,他也對我以會心一笑。
……
我們回屋收拾了各自的行李,周單全部負在肩背上,又找來兩個竹編的鬥笠戴上,牽起我走出了圓屋。
“闳叔呢?他和我們一起走嗎?”我突然想起,這裏是獵戶闳叔的家。我們在圓屋外卿卿我我了半天,全然沒有意識到別人的存在!
“闳叔昨夜出谷辦事,晚些時候會返回朝歌。”周單回。
“奧。”我暗嘆,還好還好,沒打擾到他。
……
周單拉着我朝黑水潭走去。
“我們不是也要出谷嗎?出口在那邊。”我指了指黑水潭的相反方向,那是我們來時的天坑地縫。
周單一笑,答道:“地縫,并非此谷的唯一出口。”
我恍然大悟!任何境地若只有一條出口,那不就是死胡同了嗎?哪位兵家會在死胡同裏栖身營宅呢?是我思慮淺薄了。
“此谷還有其他出口?在哪兒?”我問。
“有,銀瀑後有一條,通往朝歌;西峰之間有一條,通往太行,皆為闳叔近年所開拓。”周單邊說邊指給我看。
“那地縫是通往苑囿之路?”
“是也。”他笑着回我,一副你猜對了的寵溺表情。
我心裏暗嘆闳叔和周人心思缜密,遠在我之上。
……
我們從瀑後岩洞穿過陡崖山體,又上上下下爬了兩三座布滿密林的峰谷,才逐漸步入一片長着高大喬木的坡地。
“累嗎?休息片刻吧。”周單說。
“好啊好啊。”我趕忙答應。
我看着他平靜的呼吸和不變的臉色,完全不像爬了半晌山的人,這家夥的耐力令人豔羨!我已經熱汗粘膩,氣喘籲籲了…
周單笑笑,把灌有清澈泉水的獸皮袋遞給我,我接過來狂飲。“慢點兒喝。”他說。
……
我在樹蔭下落座,他去到不遠的開闊地觀望。
“還有多久到朝歌?”
“快了,還有兩個時辰。”
啊,還有兩個時辰!那估計到朝歌都要日落了,我不禁在心裏叫苦。但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周單的安排?光影昏暗,總比光天化日之下入城要好。
他選了一條最為崎岖難走的路,原因自然是為了我。若是走鹿苑官道,很快就會到朝歌,但為躲避商王可能的追捕,我們就得避開鹿苑。
……
“來人了!”周單朝我跑來,迅速拉我入密林隐藏。我躲在大樹後,朝遠方曠野張望,似乎發現有一群人影在移動。
“誰來了?商王的人嗎?”我覺緊張。
周單觀察了一會兒,說:“皆是商旅裝束,不像商王之人。”
我瞪大眼睛,看到的是一群棕黑色的點,他卻看出了衣服的類別。不過,我信他的敏銳視力,慶幸不是商王的人就好。
“這裏也會有商旅穿行嗎?”我環顧四周,想到方才彎彎繞繞、上攀下爬,并未發現有什麽像樣的路徑,遂對這一行“商旅”持疑了。
周單未答,只是觀望和思索,顯然他也這麽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