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我從吉金密室出來,踱步到了前院。
院子裏除了縱橫交錯的石板路,其餘都開辟成了菜地。原木和竹子搭建的架子上爬着茂密的綠藤,藤下挂着許多可愛的葫蘆,讓人見了心生喜悅。
我走進架廊,輕撫一排排覆着白色短絨毛的葫蘆,清香傳來,嗯,是飽含鮮汁嫩肉的葫蘆果實味道。
這葫蘆除了可供食用,古人更看中它的寓意,取其音,寓意福祿長壽、平安富貴;取其形,寓意瓜瓞綿綿、多子多孫…
我脖子上也有一塊玉葫蘆,這是周單自小就貼身戴着的玉佩,他大方送給我作為婚聘的禮物,這玉葫蘆曾有精致的紋飾,但因常年佩戴磨平了不少,卻更顯樸實瑩潤,和我頭頂上的葫蘆娃們一樣,可可愛愛。
想起多日前,在雲夢谷獵戶圓屋裏,曾看見他束腰玉飾上也有葫蘆,數了數,有八個,加這玉葫蘆,一共九個。
九個…九個葫蘆娃…
我的思緒漸漸飄出了腦殼,往天空上盤繞旋轉、旋轉翺翔…在那裏,既有一絲憧憬,又有些許畏懼……
在女人的世界裏,愛一個人是需要勇氣的,更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是愛上重視繁衍子嗣的周人…想到這裏我由衷佩服西伯侯的正妃太姒。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相傳西伯侯在渭水之濱遇到太姒,驚為天人,了解到太姒仁愛明理、生活儉樸後,他決定迎娶太姒。
因渭水無橋,他就造舟為梁,舟舟相連成為浮橋,親迎太姒…
婚後,太姒為他誕下十個兒子。太姒以身作則、嚴教子女,尊上恤下、分憂國事,深受周國君臣敬重…
不知我能否一睹這位歷史中的偉大女子?見面時會以什麽身份呢?兒媳嗎,唉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快步離開了葫蘆廊架。
走過墨綠的葵菜地,前方的冬瓜地頭,俯身蹲着一個人,他頭頂蓬松的散發,穿一身灰黑麻衣,似乎在挖着什麽。
我走過去和他搭話:“你在挖什麽?”
他擡起頭,黑色的額巾壓着蓬亂的劉海,粗犷的氣質壓不住清秀的五官,正是那日站在鬻熊身後的年輕人。他滴溜着黑漆的眼珠,說:“我在種樹。”
“種什麽樹?”我探着腦袋,見他手持青銅鏟,将地面挖開了一個小坑,坑裏放了幾粒豆大的黃籽,坑邊橫着獸皮水囊。
“種桔樹。”他把土小心鏟進坑裏。
“哦?這麽熱的天,種桔?”
“天是熱了點,但也沒辦法,我不是随時都能來朝歌的,故而何時來,何時種咯。”他把坑填滿土壤後,拔開了獸皮水袋的木塞。
“你是陪父親來朝歌的?”他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穿衣打扮是楚地風格,應是跟着長輩來的。
“是祖父!”他糾正道,吹了吹額前的亂發,正好擋住了神氣的眉眼。
“抱歉…你是熊狂?”楚人鬻熊在周院,他的孫子熊狂也,于是我有此猜測。
“我是熊狂。”他擡起頭,面露驚奇,問:“你怎知我的名字?”
我笑而不語。
熊狂,熊氏芈姓,他本人在歷史上不怎麽有名,但他的兒子熊繹比較有名,熊繹是被周成王封在荊楚的子爵,楚國的開國君主,熊狂是開國君主的爹。
“桔種河(黃河)北,能長出又香又甜的桔子嗎?”我接着剛才的話題逗他。後世常言道:橘生淮南則為桔,生淮北則為枳。
“當然能!不然我為何要種?”他身上有一股子倔強勁兒,邊說邊往覆過土的種植坑裏,澆灌了整整一袋水。
“你很喜歡桔子嗎?”
“你都說了,桔子又香又甜,誰不喜歡?我們楚人都喜歡吃桔,我們在荊山和睢山上種滿了桔,每年秋冬整個山都是香的…”
果然是個愛吃桔的孩子,說着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他咧着朝我嘴笑了笑。
“有這麽香呢?”
“有啊!就是這種香,我帶來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抖了一把幹燥的陳皮給我,“聞聞,香不香?”
我嗅了嗅,這三千年前的桔子皮味确實純正濃郁,聞的人身心沉醉。
“你認識我,又知桔子香甜,那你是誰?也是楚人嗎?”熊狂扒拉開額前的散發,睜圓了明亮的眼睛。我笑着點了點頭。
“我怎麽沒見過你?”熊狂湊近了我的臉。
“我是楚人,但非荊楚之人。”
“不是荊楚,那是什麽楚?”
“你知道雲夢澤嗎?”
“略有耳聞,南方大江之上有雲夢大澤(洞庭湖一帶),曠野千裏、浩瀚彌天,十分壯觀,可惜我沒有去過…”
那片大澤仿佛出現在熊狂的眼前,他因無法觸及生出遺憾。
“雲夢大澤蔚為壯觀,大江之東更有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彭澤(鄱陽湖一帶)。”
“彭澤?我居然都未聽說過!”熊狂一臉好奇,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秋水共長天一色,聽起來景致甚美。”
“那是當然,除了景致絕美,還有無數的魚蝦和飛鳥!”我得意道。
“太好了!等我回去後,一定要先去雲夢澤,再去彭澤,蕩舟、撈魚、捉蝦、打水鳥。”熊狂興奮地跳起來。
“好好,但你別着急,那裏很遠,也很危險,你和你的族人可以慢慢開發…以後,那些地方都是你們的。”
看到意氣風發的熊狂,我絲毫不懷疑楚人的探索精神和勤勞進取的能力。
……
“那麽,美人,你到底來自哪裏?”熊狂突然調轉話題,點了點秀氣的下巴,眉峰一挑,看我的眼光也透着尋味。
苦笑,我可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另外美人是什麽鬼?
“我不是美人。”
“怎麽不是美人?在我們荊楚,長得好、懂得多,就是美人!”熊狂說的有板有眼,頗有氣勢。我無奈,既然美人是這個定義,那你就叫吧。
“鬻熊大人在嗎?”我問熊狂,我想先見過鬻熊。
那日周單為了留我,特意搬出鬻熊的大名,我今日倒是想起這件要緊事了。
“在,在屋內休息。”熊狂邀我去廂房。
未至門口,聽一個老者聲音傳來:“外面可是有人找我?”
……
熊狂領我進屋,鬻熊已端坐在床。
老人家見我進來,目光靈敏一轉,立即朝我投來。
“鬻熊大人。”
“祖父。”
我們行禮後,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鬻熊仙風道骨,耳聰目明,只是腿腳不是太方便,能從荊楚趕來确實不易。
“靜女可否離老夫近一點。”我剛坐下,鬻熊就要我走近。
近看,他眼珠燦亮,全無老年慣有的模糊混濁,那神色更是躍然紙上,此刻看我的眼神,卻充滿訝異!
我亦回以訝異,他看到了什麽?
“像!太像了…”鬻熊連連驚嘆。
“什麽太像了?”熊狂問道,我同疑問。
“靜女請坐,此事說來話長,且聽老夫慢慢道來。”
我回到位子上,鬻熊重又正身端坐,沉了沉氣息後,說:
“我族為火神祝融之後裔,祝融曾為颛顼掌職’火正’,教民建火塘,烹其食、暖其室;以火辟山林荒澤,得其土、使民耕;更可觀大火星、測協風,教民順應農時。
祝融曾降神火于荊山之西的神農頂,此火不生不滅、不傷生靈,祝融使神女守之。每歲末,命芈熊氏之酋長入山取火,分發于部衆,以祭祝融,祈來年風調雨順,獲得豐收…”
“我知道我知道,神農頂上有神女守神火,熊狂小時候還見過祖父您取下來的神火呢!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您還提過,神女是一等一的美人,熊狂真想一睹美人的神顏。”熊狂趁着鬻熊調息的間隙插話。
我只知楚人崇拜祝融,有祭祀火神的傳統,沒想到他們還需要登山取什麽神火。
“想來最後一次取神火,距今已有十年,那時你還不滿五歲。”鬻熊捋着胡子,慈眉善目地對年輕的孫子說。
“那祖父您為何不再上山取神火了?”熊狂眨了眨着疑惑的眼睛。
“唉!只因十年前,神女受睢山勾氏陷害而香消命隕…神火因無人守候熄滅了…”鬻熊深深嘆息一聲。
“啊!神女死了?”熊狂叫道。
“鬻熊大人,神女是哪裏人?為何會被勾氏陷害?”我問,鬻熊的故事和哀嘆,使我為那不曾相識的神女繃緊了心弦。
“神女乃火神祝融親自從天界挑選的神女,相傳為女娲的後人。”鬻熊不緊不慢答道。
聽起來怎麽這麽像神話?我不能理解,但他老人家答地認真,我也不好當面置疑。
“至于為何被勾氏陷害,”鬻熊眉目一沉,修仙求道之人都不願多談肅殺之事,半晌他才開口:“勾氏部落酋長勾鐮,身形強壯,自诩為水神共工的後裔,他聽說神女貌美,分外垂涎,曾秘密跟蹤老夫登上神農頂…唉!說來也怪老夫不謹慎!那勾鐮自從得知神女所在,多次上山引誘神女,時日增多,他竟然把神女騙下了山……”
“啊!那勾鐮也太壞了,怎能引誘神女?我們熊氏應該去教訓他!”熊狂憤然握拳。
“荊山熊氏哪能失去神火呢?擄走神女就是對我們荊山熊氏的挑戰!十年前,荊山熊氏向睢山勾氏發動了進攻。”鬻熊說到激憤處,眉須抽動了幾下。
“啊對!我記得我們曾和睢山勾氏打過架,原來是為解救神女!可惜我那時太小,不然我必會親自上戰場,撕碎勾鐮的狗頭!”熊狂激動地站起,滿腔義憤揮手砍向空氣。
……
“後來怎麽樣了?”我問鬻熊。
“勾氏生性狡猾奸詐,又仗着人多勢衆,瘋狂撲向荊山熊氏的部落,熊氏與其對抗,多有傷亡…”鬻熊沉重答道。
“我想起來了!那一仗我們人少打不過,後來有人來幫我們,才扭轉了局勢。”熊狂補充,鬻熊點頭道:
“正是如此,多虧了周伯…”
……
“周伯?”我疑問,十年前,周人居然介入過楚人之間的部落戰争。
“我族向來仰慕西土周伯仁德,熊氏有難,周伯不會不管。我們向周伯求救之後,周伯立即派部衆兩千,從遙遠的岐周翻越崇山峻嶺抵達睢山,助我熊氏殺死勾鐮,攻滅勾氏,并獲取了睢山土地…周伯之恩情,我熊氏當世代牢記!”鬻熊殷切感懷,這最後一句是望着熊狂說的。
“祖父放心,周伯有恩于熊氏,熊狂自當盡心盡力效忠于周伯。”熊狂誠懇回道,鬻熊滿意地撫了撫孫子的頭。
……
“我記得那次周伯派人來助戰,周四公子也來了!他那時也是個小子,比我大不了幾歲,卻表現得像個小大人一樣,總愛出謀劃策,總喜歡沖鋒在大部隊的前面,追擊敵首特別英勇…我之所以記得清楚,就是因為周人裏有這個小大人…”熊狂從回憶裏摳出這一幕,嘴角不自覺揚起。
我嘆,原來周單十年前也參與了楚人部落之戰,那時他不過九歲…
“那神女呢?”我問鬻熊。
鬻熊看向我,眼神複雜,嘆道:“殺死勾鐮後,我們搜遍了睢山,卻沒有找到神女,有人說神女被勾鐮沉入漢水死了,也有人說神女被勾鐮推下了山崖…神女消失了,可能已命隕,因為神農頂的神火不久也熄滅了…”
“所以,我們失去了神女,也失去了神火…”熊狂扼腕嘆息。
……
“靜女,若非老夫親眼見過,不會相信天下會有如此相似之人!”鬻熊安慰了一會兒熊狂,轉而對我說:“那日在議事大殿,靜女第一次走進來,老夫就暗自納悶,以為自己看晃了眼,今日細觀靜女,還是覺得十分相似…”
“什麽相似?”我不解,聽得雲裏霧裏。
“靜女與那神農頂的神女,生得神形俱似!”鬻熊張口稱嘆。
聞此,我是又驚又疑又懵圈,不知該做何反應,心想這就是鬻熊不曾說給熊狂,卻願意把神女故事說給我這個外人的原因吧!
“我族人皆道神女已死,但今日見汝,我寧願相信神女還活着,靜女是否就是當年消失的神女?”鬻熊分外激動,伸手要來拉我,我起身接住他老人家的手。熊狂也投來驚訝的眼神。
……
“鬻熊大人,我不是神女,您說過神女乃祝融親自挑選的天界之人,可我從沒上過什麽天界…”我解釋道,這理由從我嘴裏出來,有幾分玄乎,但合理。
“那請問靜女是何方人士?”鬻熊問我。
“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所以才來拜訪鬻熊大人。”我把問題抛了回去。
鬻熊先是一愣,然後看我的神情更複雜了。
“靜女既然想探尋自己的身份,何不随老夫一起回神農頂?真正的神女,會重新點燃神火。”
“是啊美人,請和我們回去,我陪你登神農頂,點神火!”熊狂焦急附和。
……
神女來自天界,自帶神秘感,鬻熊和熊狂不會用凡人的邏輯去追究神女的身份和經歷。他們懷疑我,卻也不追根問底,只想我回楚做個驗證。
如此,也不是不行。
我不信有神,但再理性的人,一旦穿越了時空,經歷了人類現階段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也不得不信點玄學了。
……
“為探尋身世,我願意回楚。”我說。
鬻熊沉呼一口氣,對我欣慰地點頭。
“太好了!”熊狂又興奮喊道,“你一定能重點神火,我們楚人又有神火啦……美人,快快收拾東西,我們這就啓程!”熊狂拉起我胳膊就往外走。
“哎,我現在還不能去楚,過段時間吧熊狂!”我被熊狂強拉到了門外,緊急跟鬻熊大人告了辭。
……
院子裏,陽光正強烈,我伸手抵額,遮擋眼睛上方的暴曬,瞥見門前的菜地裏,安靜地躺着幾個青綠大冬瓜。
“你現在不跟我們回楚,是因為舍不得你的情郎——周四公子嗎?哈哈哈…”
“你這頑童,不要亂說。”
熊狂大笑,我白了他一眼,這孩子怎能不知羞地取笑大人?我才不是要黏着誰,我是因為躲避商王的追捕,才不能離開這裏的。但這理由不能對外人說。
“頑則矣,怎麽還童呢?我說的不對嗎?過段時間就過段時間吧,到時,你帶上情郎一起來嗷,四公子他應該很樂意奉陪,哈哈哈…”
熊狂笑個不停,看他是個半大孩子的份,我不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