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還未走到周院,天色陡然黯了,烏雲如黑鴉列陣,壓着頭頂卷來,悶雷滾滾駛過,豆大的雨點開始往我身上敲。
“靜女快!趁着大雨未至,你我速速趕去周院。”散宜生擡頭望天。他在前方加快了腳步,我也一路小跑,我們左拐右繞穿過三條巷子、轉過兩個林口又跨過五座石橋,終于隔着一條溪流看見了周院。
“家主家主!”身後匆匆跑來一個男仆揮手高喊。散宜生停下腳步等他。仆人跑到散宜生面前彎腰扶膝,大喘着粗氣。
“什麽事,這麽着急?”散宜生問。
“四公子他、他…”仆人上氣不接下氣。
散宜生聞聲眉心一皺,一把拉住仆人的衣領:“四公子怎麽了?”
“您走後不久,四公子他、”仆人看了我,欲言又止。我的心瞬間揪緊。
“他怎麽了?你快說!”散宜生大喊。
“他暈倒在了東宅門口!口、口吐鮮血!”仆人看着散宜生,臉上的五官因焦急驚恐扭做一團。
我怔住!心上上下下狂跳沒個着落。
“什麽?!”散宜生甩開仆人,跨步往回走,三步後又急匆匆轉身對我拱手道:“靜女,前方就是周院,你可自行前往,恕在下不能相送,告辭!”
散宜生和仆人飛速原路返回,他邊走邊問:“四公子怎麽會暈倒?還吐血?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小人不知啊!他一瞬間就那樣了。”
“人扶進去了沒有?這麽大的雨可別淋着。”
“扶了扶了,小人第一時間就把四公子扶進了屋。”
“請巫醫了沒有?”
“請了請了!小生和阿宅分頭去邑裏請巫醫了。”
“要請最好的巫醫!”
……
陰風驅散了他倆的身影,迅疾的大雨傾盆而下,澆注在我的頭頂。
是我做錯了嗎?
我呆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追着散宜生回到東宅,但我沒有回去的理由。站在雨裏發呆,任由暴雨洗刷臉龐,捂着心口,讓這顆心也懸在雨中,任由暴雨捶打,不想揣在胸腔混沌地跳着。
雨停了嗎?并沒有,我身邊成了汪洋澤國,雨柱砸到地上,勾起無數朵黃泥水花,鋪滿世界,密密麻麻…
……
“靜女,怎麽一個人在這雨中駐足?快披上蓑衣。”
我耳邊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我轉頭望,身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女子,粉頰玉面,明眸皓齒,丹唇帶笑,眉目傳情……
我盯着那張臉移不開眼,怎麽會有人不僅五官生得好,神情也如此怡然優雅?這還是在傾盆暴雨中呢,她似乎絲毫不受壞天氣的影響。
她對我和睦地笑着,纖纖素手為我戴上鬥笠,披好蓑衣,即使沾上泥濘也不露嫌棄。同為女人我着實被她驚豔到了,甚至想化作男人對她一見傾心,用愛呵護…
“靜女,這雨太大,不可久淋,請随我來周院躲雨。”她柔聲細語,化得開這混沌世界,更化得開我混沌心情。
“奧…你也去周院?”我問她,暫時忘卻了煩惱,只顧看着她,像被淋得可憐兮兮的萱草花看着為它遮風擋雨的人。
“嗯,難道你是周院的人?”她蕩着水霧的眸子如撥雲見日般明亮,氣韻依舊溫溫軟軟,嬌豔欲滴。
“是的,我近日客居周院。”我回。
……
我們并行跨過溪橋,敲開了周院的門。
管家奶奶給我們開門時,神色一怔,随即笑臉相迎道:“原來是薛國貴女駕臨周院,快快請進!怎麽不提前差人告訴老奴,老奴好為貴女接風洗塵,這大雨天的,淋壞了貴女可怎麽辦…”
薛國貴女?我明白了。
“阿婆勿念,薛嬌身體好着呢,這雨淋不着我,再說了我還有侍人呢。”薛嬌挽着管家奶奶一同進了院子,侍人們在後忙着打理馬車和行裝。
“哎,靜女也一起來吧,我們去大殿烤烤火,把頭發、衣裳給烘幹了,免得受了風寒。”薛嬌轉身牽起我手。
“奧,好。”她熱情難卻,我十分心領受用。雖然推測出她就是去年來周院等周單兩個月的薛國貴女,我卻一點也不讨厭她。
“諾,老奴這就去廚房準備炭火送至大殿,再備上甜糕溫茶,給貴女、楚女驅驅寒。”善于察言觀色的管家奶奶說,立即着手去辦了。
“有勞了。”薛嬌溫聲回。
……
我一路暗自驚嘆,原以為這薛國貴女是一個霸道難纏的貴族小姐,沒想到原來是個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
周院大殿,仆人布置好了火盆。
“靜女,請坐。”薛嬌沒把自己當客人,落落大方招呼我烤火。
“貴女,楚女,請慢用。”管家奶奶送來了茶水吃食。
“阿婆,”薛嬌叫住了即将退下的管家奶奶,問:“阿旦兄近日可在周院?”
管家奶奶看着她,從容笑着卻不答。
“我前日随父親去了北蒙周質子府,得知大王在朝歌練兵,想必阿旦兄也在朝歌,我今日便趕來朝歌,希望能與阿旦兄見上一面,難道他又留宿兵營了?”薛嬌見管家奶奶不多說話,料想是自己開口就直言找男子,不夠矜持,便做了一番解釋。
管家奶奶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知她為難了。
“貴女是問周四公子吧?”我問薛嬌。管家奶奶聽到我開口,便退下了。
“正是,你見過他?”火光下,薛嬌眼眸閃亮,臉燦若桃花,令人心動。
“嗯,我在周院做客有一段時間了,故而見過。”我回。
“哦,快與我說說,他何時回來過?”
“一個月前回來過,昨日也回來過…”
“昨日?我竟然錯過了…”薛嬌輕嘆。
“貴女,為何要見四公子?”我問,盡可能讓自己問得漫不經心,可是心禁不住撲通撲通跳起。
薛嬌垂睫,臉頰如粉豔水蜜桃色,而後又撲閃着一雙水靈靈的烏瞳大眼,爽利一笑,言道:“自然是與他商量兒女親事。”
我嘆!這恐怕是上天定下的姻緣,來的早不來的巧,我剛還了周單玉瓠,還了他自由之身,薛嬌就來了。
“兒女親事?你們…訂婚了?”我聽到了預料中的答案,卻忍不住八卦這裏面的前因後果。
“沒有,只是去年我和父親去西土省親,姑祖母曾向父親提過一次,要我嫁給阿旦兄,姑祖母要我們在十八歲之前成婚,可如今我們都已十九了…阿旦兄多年不曾回西土,想來并不知曉姑祖母的意思,他又有職務在身,不能随意離開商都去薛國相親,我無事便找他來了…”薛嬌說。
薛嬌的姑祖母就是周單的祖母,祖母指定的親事,即是家族內的親上加親,又是周薛兩國的政治聯姻,家長們喜聞樂見,兒女們應該也不會拒絕,更何況薛嬌很期待這樁婚事,一口一個阿旦兄叫得人心肝兒酥顫,還不辭勞苦跨越幾百裏從薛國來到朝歌,熱烈地上演女追男的事跡…嗚嗚,我若是男的我都動心了。
“奧…那你見過他嗎?”我問。
“見過,去年我和父親在北蒙朝見大王時,遠遠地看過他一眼。”薛嬌嬌羞一笑,不用問也知道她是歡喜的。
“就看過一眼?還是遠遠的?”我似自言自語,驚訝又羨慕,想這女子心裏一旦惦記上誰了,遠遠看一眼都是春意滿眼。
“嗯。”薛嬌點點頭。
我該問的都問完了,陷入了沉思。
大雨之時,我那麽傷心,現在應該都釋然了吧?好在我和他分手了,否則見到薛嬌豈不是很麻煩?
薛嬌會是他很好的、命中注定的伴侶,他們同為古人三觀一致,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沒有隔閡不會吵架,怎麽看都比我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身份複雜又神秘的人更合适,我應該釋然了…
不僅釋然,還要徹底隐身、消失。
……
“靜女,你在想什麽?”薛嬌問我。
“奧,我在想,你們真是令人豔羨的一對,以後會很幸福的。”我覺得自己在傻傻地笑。
薛嬌燦然一笑,說:“靜女的祝福我收下了。”她望了望門外的大雨,嘆息道:“唉,不知阿旦兄何時再來周院?好想他快點回來,可又怕他回來快了,萬一這會兒回來,希望他不會被雨淋到…”
“貴女,周四公子暫且回不來了。”我說。
“此話怎講?”她問。
“大雨之前,我遇到了散宜生的仆人,他說,周四公子在東宅,病倒了。”我有意把這實情告訴薛嬌。
“啊?病倒了!桃林,快!備車去東宅!”薛嬌立即跳起來,招呼侍人備車啓程。
“諾。”一旁的侍女桃林回複完匆匆離去。
……
我來到大殿門廳的臺柱旁,看她提着裙擺跑下臺階,冒着大雨踏着水花,前行。
焦急地、無畏地前行,替我前行。
希望她能幫我照顧病中的他,以彌補我的遺憾。
“感謝靜女相告!”薛嬌在雨中轉身,對我躬身行了一禮,便急忙和她的侍女們出了內院。她來不及穿上蓑衣,暴雨很快打濕了她的臉頰,她像雨中的杜鵑一樣,粉嫩又頑強。
……
我站在空無一人的臺階上,看烏霾雨簾密密織着水布,我希望雨小一點,不要漩了她的馬車、泥濘了她的路。
可是我的心情就如這雨天,一邊傾瀉,一邊壓來更多的烏雲,既酣暢又窒息。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只是想哭,卻哭不出來。
難受。
……
“孩子,老奴都看見了,你為何要薛貴女去見四公子?你願和她共侍一夫?”
管家奶奶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問我。她知我來周院的原因,知我和周單的關系,願意在薛嬌面前沉默維護我,只是她現在看不懂。
“怎麽會?”我苦笑。
我不願和任何人共侍一夫。我讓薛貴女去見四公子,是因為他們才是命中注定的夫婦,而我,已經和四公子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