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那楚山神女是怎麽回事?聽鬻熊說神女是天上的仙女,這人間真的有仙女嗎?”我看外面的天光還早,約莫房舍的主人還回不來,便主動拱進他懷裏,聊天。
他低頭看着我笑,眼睛眯成了兩條黑色的弧線,舒适地像被捋順毛的大狗,“你先告訴我,我昨夜表現如何?”他問。
“這怎麽可以問!”我驚呼,臉額發燙。
“為何不能問?”他睜大眼睛。
“就是不能問。”我捂了自己的臉。
……
“這人間有無仙女我不敢定論,但神農頂上的神女确實是位凡人。”他說。
“哦?你和鬻熊說的不一樣。”
“鬻熊可是當着熊狂的面和你說的?”
“是。”
“如此他不能說實話了。”
“為何?”
“楚人信奉火神,掌神火的神女若是凡人,怎能服衆?熊狂還小…等他日後接替酋長之位,鬻熊自會為他解開謎底。”周單說。
“奧,那謎底是什麽?”
“此事說來話長…我年少時曾在太史寮的書室讀到過,神農頂有數眼火泉,幾十年來不曾熄滅,鬻熊年輕時偶然登頂發現了這一神跡,視為天降祥瑞,務必要好生加以利用。
那時楚人遍布于荒野大澤,過着茹毛飲血的生活,鬻熊采來神火分發給他們,授以火煮烤烹蒸食物之術,帶領他們祭祀火神祝融,久而久之,人們自願聚集到鬻熊身邊,拜他為荊楚部落的酋長和巫覡。
鬻熊部落短時間內壯大,必然有人生疑不服、難以約束,鬻熊聞岐周君親民順,便親自來岐周求法。祖父選調了善耕種的女官随鬻熊回楚,授之刀耕火種之術,數年後事成,女官回周。
鬻熊對外宣稱女官是祝融派來的神女,神女完成任務後會回到神農頂看管神火,繼續為民祈福。鬻熊以此說法凝聚了部落人心,也引來更多的野民追随,楚人部落已十分壯大。”周單敘說。
“原來神女一說是鬻熊想出來籠絡部族的法子啊!”我嘆,“那神農頂上到底有沒有神女呢?”
“故事還未說完,據我從太史官嘴裏聽來的秘聞,鬻熊曾從楚地民間收集孤女養到十二歲,而後送她們上山任職’神女’,可山裏濕寒孤寂,先後送去的女孩沒過幾年就病死了。”
“啊!鬻熊怎麽可以讓無辜女孩去送死呢?”我心揪起。
“此事确實不太妥當,可鬻熊當時已無力脫身…楚地無合适的孤女,他就備厚禮向周請求賜予神女,周未允。”周單繼續說。
“你們做的對,千萬不能允他!”
“鬻熊失望回楚之際,南山茂林走出一個女孩,天生口不能言,她拿筆做畫,表示自己願意跟鬻熊去往神農頂做神女。鬻熊大喜,當場賜她姓名——芈绮,并牽她來拜謝周伯。我父見此,只能應允鬻熊帶走她。”
“怎麽會有人自願去受苦?”我心憤憤。
“我父曾派人打聽過芈绮的身世,她是來自莘氏部落的孤女,當年十二歲,至于出走的原因…我當時還小,聽不明白大人們的議論,後來才知她遭到部落無良人的糾纏,出走是為尋求解脫。”周單說。
“奧,也是一位可憐人,那你見過她嗎?”
“她和鬻熊離開那日,我站在母親身後見過她一面,那日下了雪,父親賜她禦寒的裘衣,她穿在身上走的。那裘衣是火紅狐貍皮縫制的…”周單眼角噙着笑意,仿佛眼前出現了雪地紅衣的幻影。
“她好看嗎?”我問。
“好看。”他笑着答。
我心裏莫名一顫。
……
“十年前被睢山部落酋長勾鐮引誘下山的神女,是這位芈绮嗎?”我問。
“正是她!我還帶兵幫鬻熊處死了勾鐮,兼并了睢山部落,可始終沒有找到芈绮的下落,鬻熊說她已死,我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體,可這兩樣都沒有。”周單說。
“難道芈绮還活着?”
“十年前我不相信芈绮死了,十年後我在洹水橋下遇見你,更不信了。”
“嗯?公子單何意?”我問。
“你與芈绮極為相似,鬻熊見到你時,也有此感悟吧?”他看着我說。
“鬻熊他…确實說過。”
“你是不是芈绮?”他突然嚴肅問我。
“我不是。”我回。
“我想過,你不太可能是芈绮,芈绮是啞女,你卻能言善道…”他疑惑道。
“你想的對,我肯定不是。”我附和。
“除非…你當年落入了漢水,被西南仙師救走,仙師治好了你的啞疾?”他轉而興奮。
“沒這回事,我沒落入過漢水,更沒患過啞疾。”我說。
“那西南仙師可是真?”他追問。
“啊?”我沒否認,也沒承認西南仙師的存在,仙師之說,都是初見那晚他自己的推測。
“你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有沒有可能失憶過?”他又問。
“我沒失憶。”我回。
“還有,勾鐮就是穿豹皮的楚人,和你幻覺中的楊虔一個模樣,這是巧合嗎?”他抛出了最開始的話題。
我怔住!這是不是巧合呢?
……
“公子單你別剖析了,我和那芈绮一點關系都沒有,實話跟你說吧,其實我是三千年後穿越來的。”我坦白了吧。
“呵——”他卻笑了。
“你笑什麽?不相信嗎?”
“不信,我不信這世界有神,也不信這世界有鬼,既然都是凡人,豈能穿越時間?”他仰頭望着窗外,認真答道。
“那你剛才還信什麽西南仙師呢?”
“西南仙師雖名仙,但确是凡人,只是醫術和道法高深莫測,據我所知,太行和南山也有仙師…”
“額……所以你還覺得我是芈绮?”
“是與不是,需要去往神農頂一探。”
……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因為天生的敏感,我不得不注意到芈绮的存在。
“嗯。”
“你注意我、接近我,是不是因為我像芈绮?你喜歡的人其實是芈绮?”
周單驚訝地看着我,屋子裏突然安靜,我等着他開口,等了很久。
“為什麽不說話,被我說中了?”
我的心生出無力的挫敗感,被一個死去十年的人挫敗了,心逐漸變成冰冷的泉源,寒意由內而外滲透。我等不了他的答案,慌忙套上自己的衣服跳下床往屋外走。
“灼,請容我思量。”他在身後說,我沒有停下。
……
剛下土坡,農舍的主人老伯探親回來了。他迎面走來,滿面春風,見到我臉色轉為訝異:“靜女,怎麽還在這裏?”
對啊,我怎麽還在這裏?昨天就應該走的!真是稀裏糊塗荒唐荒謬。
我不得已苦笑回之,匆匆走掉。
……
我失魂落魄地沿着淇水徘徊了一陣,沒有目标,一會兒朝南一會兒朝北。淇水清澈見底,大魚晃着優雅的身體,可我無心駐足…
我不知不覺離開淇水,穿過竹林,踏上沃野,遠遠地看見了朝歌邑,我決定先回周院,我要和鬻熊、熊狂一起離開這兒。
……
身後傳來馬蹄聲,周單追了上來。
“灼,等等。”他快馬馳到我附近,跳馬下來和我并肩走。
“我剛才把房間收拾好,和老伯道別,又去取了馬,才沒能及時趕上你。”他說。
“你不用趕上我,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說。
“你生氣了?”
“我沒生氣。”
“沒生氣為何說氣話?”
“我沒說氣話。”
“如此…灼,那個問題請容我思量。”
“嗯,你慢慢思量,我先走了。”我邁開小腿往前跑。
“為何又耍稚子脾氣?”他牽着馬也跑了過來。
……
“那我問你,你都沒有思考清楚自己心裏的人是誰,為什麽要冒然對我表露心意,為什麽要送我玉瓠,為什麽昨晚要和我在一起…你現在後悔了吧?你一貫的小心謹慎呢?你又當我是誰?”我停下腳步,沒好氣地問他。
“我做的每一步屬實冒然…”他抿了抿嘴,眉頭微簇,繼續說,“可我不後悔,因為你是我從商王手裏搶回來的人,我必須趕在他前面…留下你。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慢下來做每一件事…包括調查芈绮失蹤之事。”他态度誠懇,可這最後一句話,他眼神望向了地面。
“可我不喜歡當芈绮的替身。”我說。
“你不是芈绮的替身。”他糾正道,重又擡眼望我,有我熟悉的堅定和深情。
“那我是誰?”我問他,心軟了。
“…容我調查。”他思忖片刻後,認真地說。
“哼。”我被逗笑了,期待他回我一個土味情話,比如拍着胸脯說“你是我心裏的人”,偏偏他這麽嚴肅認真!這讓我覺得,我脫離了商王的搜捕,但也沒有真正獲得一份感情,只要我和他之間有別人,就不能坦誠相待,至少我做不到。
“那就等你調查清楚了,再考慮我們的事吧。”我轉身朝前走去。
他在我身後不遠處地方跟着,沒有說話,只有幾聲沉默的呼吸。
……
“奧對了,這個你拿回去吧,我戴着不合适。”我把脖子上的玉瓠取了下來,遞在他手上。
“這,這又是為何?”他追上來問我。
我沒有回頭,盡管大踏步地往朝歌走,帶着盛氣、怒氣和不甘…後來,他不再追我,退了回去。途中有幾次,我瞥見他在稍遠的後方牽着馬走,一臉漠然。
……
不知走了多久,太陽已爬上中天,朝歌的房舍越來越清晰了,奇珍異樹掩映着古樸建築和香車寶馬,房舍之間小橋流水環繞,邑東第一家是青石壘建的四合院。
四合院門口站着一個人,标志的青黑色的長衫和如瀑的黑發,正是散宜生。
“靜女,你們可算回來了!在下昨夜在此守候了一夜,換了幾番新冰鮮果,愣是沒等到你們,你們去哪了?”散宜生看到我,立即笑臉相迎。
“這就是你的私宅?”我擡頭看了看四合院的精巧門頭,有一顆巨大的棗樹伸出了院牆,樹上鳥雀啾啾吟唱。
“正是在下的私宅。靜女,您看那棗樹結滿了棗子,等到冬天葉落,棗子成熟變成深緋色挂滿整樹,別提有多好看了。若你和四公子能盡早做成好事,多取食紅棗對胎兒也是有利的…”
“別說了!”我厲聲打斷了他,“我不在這住,我回周院。”
“嗯?”散宜生笑臉一收皺起了眉,朝我身後張望,“四公子怎麽這麽遠?你們怎麽了?這麽快就吵架了?因為何事?昨天還好好的呢。”散宜生說着,去迎周單,我則繼續往周院走去。
……
我憑着感覺去找周院,因為衆多的岔路犯了愁,後來散宜生追來了,他的臉色友善已散,愠色漸濃,說:“你要去周院,我就領你去周院。”
“那就有勞散宜大夫了。”我也沒好氣地回。
……
“你果然是個寡情的,竟然把他最珍視的玉瓠退了回去?你怎麽可以這樣對他?不知他會傷心嗎?都這樣了,他還囑咐我為你帶路,我想不明白為何四公子要百般遷就你…”路上他時不時來一段埋怨。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帶你的路吧。”我冷冷地說,我的心情低到了冰點。
“你,唉…”他甩袖嘆息,自讨沒趣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