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我以極快的速度嘎了半只淇水魚。不經意間擡頭,見他在看着我笑,目光對視那一刻,他從容垂下眉睫,去翻烤另一只魚。
“慢點吃,這只也是你的。”他笑着說。
“不用,我吃一條就夠了。”我抹了抹嘴。
“一條能飽嗎?”他問。
“能飽,這裏的魚長得又肥又大,肉質又緊實,抵我平日裏吃的兩三條。”我說。
“好,若覺得不飽,請随時告訴我,石滬裏還有魚,我為你烤來吃。”他說,取下篝火上已烤好的魚,用刀劃出小塊放入嘴裏。
見此情景,我覺得我的狼吞虎咽太不優雅,我尴尬地背對他,心裏又多了幾分異樣滋味…他替我洗去青瑩的毒,我卻從草叢裏不辭而別…此刻,又吃着他做的美食。
“謝公子單。”我說。
“午時,你可是又迷路了?”他問我,心平氣和地,卻像暴風雨要來臨的征兆。
“是…是迷路了。”我心虛,撒了謊。
“我抓回老伯的豕彘之後,回去找你,卻只見我的衣服,不見你……茅草廣密,我尋你多時不見,你可知我心急如焚?”他緊迫的語速裏,帶着擔憂,可聲音還是柔柔的。
“後來,我折回老伯家,向他打聽是否見過你,他告知我曾看見淇水下游有女子在水裏抓魚…”他稍稍舒了口氣。
“下次你須在原地等我,等我來找你,不要擅自離開,也不要貪玩亂跑。”他殷勤告誡我,但沒有埋怨或責備。
“抱歉,我知錯了…”我愧疚,轉身面向他誠懇道歉。
“灼,無須向我道歉,此事怨我沒有事先和你說好…”他走到我的身前,蹲下來握住我手,擡頭看着我,“那,我們今日就立此約定,可好?”那幽深的眼神洞察到了一切,我不信他不知我是故意離開的,他是不願揭穿我,為維護我的面子。
剛才說到,他知我在淇水下游插魚,卻不立即來找我,只和老伯在上游烤魚,可知那時他需要時間獨處,以消化對我的不滿。
不過我有什麽不滿的呢?這不就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嗎?胸口的玉葫蘆沉甸甸的,我意識到自己是已經訂婚的人了,卻還上演逃跑的戲碼,實屬幼稚。
“好,灼答應你,以後不亂跑了。”我說。
“那,能告訴我之前為何要跑嗎?”他突然問,果然精明如他,在這裏設置了關卡等着我呢。
“因為,因為我害怕…”我回。他已經柔柔的了,現在表達我的感受是安全的。
“怕什麽?”他蹙眉。
“怕你那樣看着我。”
那樣,指的是那時那樣,我話音一落,便回避了他的注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明白,我的理由很簡單,在我投入真情實感之前,要确保人是溫良的,情是安全的……
凝視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起身在我唇上輕點一吻,說:“我明白了。”
“奧,那…吃魚吧。”我低着頭,聽見他回到椅子上的聲音。
……
待我們都吃完,周單把魚骨和油脂包在樹葉裏拿去喂野豬,我跟着他上了土坡。坡上有栅欄圍起的農家院子,裏面立着三間低矮的房子,黃泥糊身、茅草鋪頂。
栅欄一側有豬圈,裏面關着被周單抓回的野豬。它四肢粗短,全身黑毛,體格十分強壯,長臉扁嘴,獠牙只露根部,似乎被人特意削斷了。野豬頭胸上套着麻繩,繩子一頭栓在栅欄上,栅欄內側堵着石塊,防止它拱穿地面。
周單把食物放進食槽,又給他找了些草料。
野豬見到有人來,警惕地站在角落裏,無聲無息,豎着耳朵溜着眼珠,它在觀察。它身邊盡是被咬斷和撞壞的木頭,野豬非家豬,是兇悍的野獸。
“你抓它有沒有受傷?”我親眼見了這野豬才知其危險,不由得擔心起周單。
“未曾受傷,只費了些力氣。”他答。
我不放心,拉起他仔細打量,發現他隐藏在長衫之下的小腿隐隐有血跡,“讓我看看。”我掀開他的衣角,果然看見三道長長的新鮮傷疤!是野豬爪子抓破的。
“啊!這裏,疼不疼?”我叫了出來。
“不疼,破了點皮而已,已經洗幹淨了。”他慌忙拿衣袂去遮。
“不行,要治療一下。”我轉身在附近尋找,看到了一叢蒲公英,“有了!”我揪了幾片葉子,揉出湯汁。
“來,擦上,豕彘的爪子有細菌,這個能消炎殺菌。”我把蒲公英汁塗抹到了他腿上,他先是退縮了一下,後也不再阻攔…
……
“你方才說的細菌,是何物?”他問。
“細菌是一種非常微小的活物,它在我們的世界無處不在,但是我們看不見它,因為它太小了。細菌有好的也有壞的,有害細菌會啃食人的血肉使其腐爛發炎,導致傷病久久不能愈合,那豕彘爪子裏都是有害的髒細菌,被它抓了要注意治療。你呀,以後不管是野獸還是兵器所傷,都要及時用藥,沒有藥時就用這種葉子,很管用的………”我笑着解釋了一堆。
他認真聽完,眼睛一亮,驚奇地看着我,那表情像內陸的孩子第一次看見大海…我忍不住掩口偷笑,忽然我的腳下騰空,我被他攔腰抱起。
“公子單,你做什麽?”我大驚失色。
緊接着,天旋目轉,他将我換了個姿勢,打橫抱在懷裏,穩穩地一步步朝東廂房走去。
我的心怦怦跳得厲害。
門被關上了,他将我放在床上,我看見這狹小的草房子裏,有舊的木板床和大木箱,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這次,可以了嗎?”
他俯身來問,眼眸氲上溫柔的霧色。看着那張如清潭濾過的青蔥面孔,回想我自從踏上商都的土地和他相遇,卻因我的茫然和他的謹慎錯過相知的機會…他一直在幫助我,甚至冒着巨大的風險…該來的總會來的,和愛的人在一起,總比和不愛的強,我當珍惜……
“不試試看,怎麽知道?”我輕聲回。
手指撫過他的下巴,光潔的觸感,有認真刮過,我心裏偷笑,這次不會因為過敏而笑場了吧?
他輕抿嘴角,看了看窗外。
床頭的窗,透進傍晚的天光,照在他的臉上,有暖暖的柔意,我的心也軟了…
唇瓣柔柔的,落在我臉上、身上…
他的手急切地伸進我腰間,将我的裙子捋過頭頂…上方的重量壓來,我因為猝然而至的窒息感而加重了呼吸…
……
咚——!
忽然,屋外傳來一聲巨響。
嗷—嗷—緊接着是一陣刺耳豬叫。
“豬在叫。”我說。這良辰美景被豬給擾了,心裏卻不厚道地竊笑。
他轉頭聽着窗外,有些惱,卻無愠色,“不管。”他輕聲說,繼續俯身吻來…
嗷—嗷—,豬又叫了,連綿不絕。
“你答應過老伯要幫他看豬的。”我提醒他。
他擡起頭,眉心皺,無奈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他下定決心起身了,“我去看看。”
他撈起木箱上的衣服,走了出去。
……
我趴在窗上,看見栅欄被豬撞出了一個豁口,好在它身上有麻繩綁着,沒有逃脫,它因為看見豁口而出不來,急得嗷嗷叫。
周單操起一根大長木,裝腔作勢比劃了一通,野豬吭哧吭哧與之做了半天無謂的對抗才老實,然後就是修補工作。周單把栅欄斷木換掉,找來麻繩結結實實得重新綁了一遍。嘆,真是麻利的公子哥兒!
他幹完活轉身發現我在窗口,跑了過來。
“辛苦了!”我對他說,他癡癡地笑。
“那野豕如此厲害,為何還要養它?”我問。
“剛抓來的野豕野性未泯,待圈養一段時間變溫順後,可與家豕配種,生出的小豕彘會更強壯。”他答,眼睫翹動,竟生出幾分腼腆之色。
“原來如此。”古人早就懂優良育種了。
“我去洗一下。”他搓了搓手。
“去吧。”我說,他抿嘴一笑,飛速跑下了土坡。
……
那豬後來就沒叫了…
次日清晨,第一縷晨光落于我臉上,清涼的光子激醒了眼皮。昨夜似乎做了一場夢。
幽藍的無邊無際的穹廬,包裹着同樣幽藍的無邊無際的海水,圓月清輝紗籠着整個世界,海浪拍打着礁石,白色的浪花在黑色的岩縫裏迎來回往…我坐在孤寂礁石上,看海潮層層襲來,打濕我的腳丫…海水越來越高,淹沒了礁石,我被沖到岸上…
原以為沙灘即平原,擡頭卻震撼了,眼前巍然聳立着黢黑高大的山脈!我想稱之為喜馬拉雅…海水繼續漲潮,它追着我,要淹沒我,于是我奮力爬山…它很快追上了我,山上出現了無數的階梯,但是我不用費力,因為海潮推着我登上了喜馬拉雅的山巅,我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絢麗幽深的汪洋……
我喜歡被水包圍、融為一體的感覺,轉身看見睡着的枕邊人,我的臉頰發燙,捂住臉,把自己藏在手心裏,藏在夢裏,夢是真,真亦夢。
“你醒了?”他柔聲問我,輕飄飄的聲音,仿佛來自那片海的穹廬之外。
“嗯。”我轉身背對他,臉頰更燙了。他過來抱住我,下巴抵在我顱頂。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那楊虔可是斷發文身、穿豹皮的楚人?”
“嗯?”我反應了一下,他怎麽提到了我前任,“确實斷發文身,穿了豹皮,他肩上還有豹子頭呢!你怎知道?”我驚訝地問,他的神色卻很淡定。
“那便是他了。”他說。
“他?誰?”我不解,難道我竹林幻覺中的前男友他也見過?
“我先問你,我不在的日子,你是否已經見過了鬻熊?”
“見過了。”
“想必他已經告訴了你楚山神女的故事。”
“他說過,難道鬻熊大人是你請來的嗎?”
“是的。那日我得知你來自楚地,而我和你又暫時無法離開商都,我便邀請他老人家來了。路途遙遠,鬻熊子廢了些許時日…”
“那日?”
“洹水橋下那日。”
“奧…”
我暗暗驚嘆,果真是他邀請的鬻熊,這打探我身份的心思,他早早就在心裏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