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大理石的牆面映着一盞巨大的球型吊燈,模模糊糊,像下着雨的天空。
父子倆分坐在黑色矮榻的兩邊,面前已經擺滿精致的日式料理,這家店的老板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容貌算不上漂亮,卻風韻十足。
她穿着一件黑底金紋和服,給汲天成斟酒時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汲天成吃了幾口刺身,将筷子放到一旁,老板連忙撤下酒杯,将一杯冒着熱氣的茶水放到他順手的地方,之後,這個女人就像影子般一動不動地縮在汲天成的側後方。
“最近的訓練強度能接受嗎?”汲天成的語氣不鹹不淡,但熟知父子間關系的人能立馬辨別出汲天成的心情不錯。
阿強随時向他彙報汲集的動向,明知故問的方式讓人以為他又要提高訓練強度。
汲集一動不動地坐在對面,藏在桌面下的雙手不自覺地蜷起,訓練強度對如今的身體來說有些勉強,但好在飲食上得到易魚的照顧,加上年輕身體恢複力強,汲集覺得沒有以前吃力。
如果訓練強度再提高……
但汲集絕不會在這個男人面前低頭。
“沒問題。”
汲天成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到汲集身上,少年挺拔的身影跟跪坐的腿部曲線形成一個完美的弧度,完美到近乎變态的體态讓汲天成感到滿意。
他不喜歡小兒子的性格,但是不得不說,這孩子的言行舉止比大哥家作為繼承人訓練出來的那些小輩們要優秀不少。
他沒産生過懷疑,甚至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優點遺傳自他。
愉悅地心情讓汲天成沒想在這種時候對汲集進行心理上的打壓,父子間見面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喝了一口熱茶有些意猶未盡地回頭看了老板一眼,狹長的眼睛中露出冷淡的笑意,“上次請我去學校是因為你跟一個女生起了沖突,我記得對方叫易魚?”
汲集平靜到近乎冷漠的眼睛帶上戒備和審視,汲天成嘲弄地嗤笑了一下,“你不用緊張,那不過是個誤會,你們好好相處。”
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握成一團,他垂下眼睛讓自己看起來不甚在意,心裏卻快速分析這個人為何突然提到易魚。
會所裏小巧的水道縱橫交錯,紅色的錦鯉游來繞去,偶爾濺起的水花會帶起很深的回響,隐藏在汲天成身後的那個女人塗抹着一張豔麗的紅唇,總給人一種不太好的聯想,似乎不知在什麽時候就會悄然地裂開。
“為什麽突然提到她?”
汲集幾乎張開全身的毛孔,小心謹慎地提問,他要弄清楚這個男人的意圖,并将自己最近的變化深深隐藏住。
汲天成看着警惕戒備卻懂的隐藏自己的汲集,心中的優越感和成就感越發明顯,幾個月前,他教訓這個兒子的時候,對方還只會大吼大叫。
“易知最近通過商會想見我一面,你說我是見還是不見?”汲天成心想男人就必須有男人的成長方式,強勢和攻擊性是必不可少的,那段籃球視頻他看過,打得不錯。
汲集硬着頭皮,逼着自己擡頭,冷靜而自持地迎向汲天成的目光,在無人察覺的地方微微顫抖了一下。
“什麽意思?”
汲天成笑了一下,看起來像是聽見乖兒子說了什麽笑話的和善父親,“你不知道易知是誰?”
汲集的手指幾乎陷入手心,“易魚的父親。”
汲天成輕松地伸展了一下手臂,汲集微不可查地側了一下身體,“易知是飛鳥快運的董事長,飛鳥快運的業務幾乎占了沛城百分之五十的份額,确實挺財大氣粗,但是你父親我也不是随便什麽人想見就見的。”
那語氣裏充滿了嘲諷和貶低,汲集黑色的眼瞳漸漸加深,同時一種愧疚爬上心頭,他應該拒絕那名父親的好意,他不應該受到這個爛人的蔑視。
三年的時光盡管充滿誘惑,但是為了易魚,他可以放棄。
汲集正要開口,汲天成打斷他,“不過看在他是你同學父親的面子上,見一見也沒什麽,你安排一下。”
最後一句話是對身後的老板說的,那女人溫柔又順從地擡了一下頭,眼睛始終守禮地看着斜下方,紅唇輕輕張開,“好。”
汲集從會所裏走出來時,才發覺裏面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他有些忌憚地回頭看了一眼,心事重重地邁入阿強打開的車門。
汲天成沉默了很久,手裏一直轉動着茶杯,直到茶水變涼,他才有些自言自語地問道,“易知提及的那個項目有誠意嗎?”
像影子一樣沉默的女人再次開口,“誠意十足。”
汲天成得到想要的答案,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仿佛閑聊,并非詢問,“我的小兒子怎麽樣?是不是跟我年輕時一樣,男子漢十足。”
女人緩緩擡起頭,垂着的眼皮撩起一角,無限風情的眼尾嗪着一抹精光,她的紅唇終于微微上翹,像裂開的縫隙,帶着讓男人們倍感舒适的笑容,“汲少爺看起來像個男人。”
汲天成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下了雨,嘩嘩的水聲順着牆角一路流進溝裏,發出很深很深的回響。
汲集睡得不太踏實,仿佛那聲音一直沒有着落,朝着他心裏看不見的深淵滴去。
他看見了黑色低矮的屋檐和白色石子鋪就的庭院,産生一瞬的恍惚感,這個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噩夢正緩緩向他打開。
“汲集,你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這次家族聚會你一定要好好表現。”
光亮裏,女人窈窕的身影側過來,看不見面容,從十歲以後,這些家人的容貌他便再也記不起來。
他的家族在一個偏遠落後的星球,堅守着古制,過着近乎封閉落後的傳統生活。
他們曾經是貴族,也曾有過榮耀和驕傲,但在日益發達的星際聯盟體系裏,家族的不思進取與揮霍生活必然走上沒落的道路。
八歲的汲集并不清楚這些,也不清楚家族正面臨一場巨大的危機,是清算破産搬離這個龐大祖屋,從此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還是拼盡全力搏一把。
他依照母親的建議,穿上整潔的古服,跟随父母來到主屋。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家族聚會,在這個家族,未滿十六歲都不被允許參加家族聚會,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成為例外,但正是這種特殊感讓他以為自己是父親最疼愛的孩子。
汲集嘲諷地笑了一下,看着年幼的自己跟随大人穿過回廊,一步步邁向噩夢開始的地方。
聚會場跪坐着不少人,他們都穿着黑色的古服,謹慎而呆板地低垂着頭,保持着讓人窒息的氣氛,跟黑壓壓的屋子一樣,讓人分不清到底是他們住在這裏,還是他們只是黑色屋子的影子。
汲集不記得自己跪坐了多久,直到雙腿發麻沒有知覺,這場聚會都沒有結束的意思。
談話聲不時從四面八方傳來,但是聲音低沉暗啞,貼着地面,仿佛從地洞裏鑽出來,他仔細辨別,卻什麽都沒聽懂。
他昏昏欲睡,想以此抵消雙腿傳來的不适感。
直到感受到不少道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他驟然驚醒,有些惶恐地看着大家,坐在旁邊的母親卻只是将頭埋得更低,幾乎含進胸口。
那個一直坐在最上面,象征着整個家族權威的老人突然開口,這次汲集聽清楚他說什麽,因為內容跟他有關。
“就是這個孩子嗎?”
汲集看見他的父親擡起頭,用一種明亮又期盼的眼神小心謹慎地說道,“父親,您覺得呢?”
老人的目光落到汲集身上,汲集産生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是他的爺爺,他一直都知道,但是家主的權威蓋過這個讓人親切的稱呼。
汲集順着年幼自己的目光望過去,那個象征着家族最高地位的老人穿着一身白衣,與黑壓壓的一片形成極致的反差,而他的臉上,也是一片白,像被強光擋住一般,模糊不清。
他看不清老人是什麽表情,只看見那只蒼老的的手臂輕輕一擡,指向年幼的他,仿佛指着小貓小狗,“就他吧!”
通往地獄的黑暗之門悄然打開。
一股強烈的憤怒爬上汲集的心頭。
家裏忙碌起來,傭人們來來回回地搬東西,很快他居住的地方變得空蕩蕩,然後傭人們又搬來厚重的棉被,将每一面牆甚至是門都用棉被釘死。
他感到一絲懼怕和不解。
母親溫柔地對他說,“家主選中了你,你會被送到這個世界最尊貴的家庭裏生活,到時候就不用像我們一樣住在這麽落後的地方,吃着最粗糙的食物。”
他要被送走?去哪裏?
汲集走過去擦去母親的眼淚,“媽媽,我哪裏都不想去,只想跟你們在一起。”
母親惶恐地捂住他的嘴,“你不能說這種話,你是你父親最疼愛的兒子,一定會成為他的驕傲,也會成為我們整個家族的驕傲,乖,等以後你父親謀到好職位,我們都可以搬到中央大陸去居住,到時候我們又可以見面。”
汲集不開心,但是他沒有哭鬧,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明白,這個家裏,不聽話的孩子會被餓肚子。
汲集轉過身不想再看,兀自朝前走去,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為什麽多年後還是會出現在他的夢境裏。
他走得極快,仿佛想将這些過往從他的夢境裏抛出去,但無論他怎麽走,都只是在長長的回廊裏疾行,身邊的場景發生快速的變化,就像被暗了快進。
一聲尖叫劃破夜空。
汲集驟然止步,感覺一種恐怖的疼痛感從足底緩慢地爬升上來。
他看着窗戶上映出一個瘦弱的影子,正滿地打滾,痛到極致會跑到門邊不斷捶門的自己,以及長時間不間斷的尖叫和嚎哭。
一開始大人們也安慰他,讓他堅強,當他懇求停藥時,他們将他綁住,當他拒絕服用藥物時,他們開始注射。
年幼的他哀求,謾罵,掙紮,不明白以往和藹可親的家人為什麽變得面目可憎。
直到有一天母親哭着對他說,家族即将破産,如果不做點選擇,現在擁有的一切都将煙消雲散,他問什麽會消失,母親說,財富,再具體點,這座占地龐大并擁有森林的古宅,偶爾節日裏能吃到的美味佳肴,交往的更高貴的朋友,得到的教育和資源,都将統統消失。
他還是不明白,又問,消失了會怎麽樣?
母親說将成為那些貧瘠的家庭,住擁擠的房子,吃廉價的食物,穿平價的衣服。
甚至被趕到更貧窮的星球。
然後呢?
母親尖叫,這還不夠嗎?
她沖汲集尖叫,第一次,她說他的奉獻将被計入家族史冊,等這個家族再次繁榮起來,大家都會知道他的選擇有多麽偉大。
他也終于明白,那個能挽救家族的計劃是什麽,在星際聯邦最茂榮發達的中央大陸上,最具名望的指揮官家族将為小女兒選擇一個專屬Omega,他們的要求甚高,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而他的家族竟然膽子大到想通過藥物将他強行轉化成一個Omega。
都說Alpha是每一個家族的榮耀,為什麽作為榮耀的他要被強迫成為一個Omega,沒有人告訴他答案,分化的痛苦在持續,而整個家族随着他堅持的時間越來越長,漸漸換上某種期待的神色。
一年後,汲集的資料通過層層審核,終于遞到最具權勢的指揮官家族女主人面前,她對汲集十分滿意,想要見一面,如果她的女兒也喜歡他,那麽留下的可能就會非常大。
而他也弄清楚家族會選擇他的原因。
他的臉,随着年齡的增長,他的臉越發美麗,在年紀尚幼的時候就已經展現出機具誘惑力的美貌和攻擊力。
為了這個計劃,他的家族一開始就未将他的性別登記在冊。
他一個Alpha,通過藥物轉化成一個Omega,就算外觀變得跟Omega一模一樣,但永遠都不可能成為Omega,當真相拆穿的那一天,他的家族能承受來自第一家族的雷霆之怒嗎?
他們不在乎,如果被選上,他會作為童養夫送到指揮官家族,在舉行婚禮前,還有十多年的時間,足夠他們從指揮官家族那裏得到足夠的好處,之後,他們會讓他意外死去,即便沒有意外,無法生育的事情也只能作為一個失格Omega處理。
從頭到尾,他只是家族贏得財富,保持富貴生活的棋子。
是他不夠乖,不夠懂事才得到這種待遇?
那天,指揮官家族的人前來迎接他,這段時間,家族的人和父母已經輪流對他進行指導,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他們讓他明白一個道理,如果想活得好好的并被家族記入史冊,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責任。
他冷笑,這樣的他,還能被記入家族成為後輩子孫緬懷的榮耀?他們巴不得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他這種恥辱才好。
汲集面無表情地點頭同意,甚至有些麻木地看着周圍的一切。
雙方進行交接,他像一個貨物。
簇擁着為他送行的家族,在他眼裏成為一個個光點,模糊得有些刺眼。
他朝着未知的那一方走去,麻木的。
他以為他的心死了,但不知為什麽,他停下腳步,轉身朝家族的方向望去,那裏有他的父母和族人,也有他的兄弟姐妹,他并不是想看他們,也不想從他們臉上看到傷心或者不舍的情緒。
但他就是停下腳步,轉過身去。
下一秒,一只手推了他一下,是母親的聲音,“去吧,不用想我們。”
那只手的力量很輕,但就是這麽輕輕的一下,他的世界從此空無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易魚:55555,原來你小時候這麽慘。
汲集:哭你妹,你是不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