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的一夜很快過去。
翌日。
喬靈妩想到鐘離青的那身紅衣就渾身不自在,所以今天她便換了一身優雅的白衣,衣裙上以金色絲線繡着一叢細小的葉片,別有風情。
她面無表情時,五官雖生得妩媚多姿,但眉眼間總是帶着清冷的微霜,看着高高在上,極為不好相處。
将自己拾掇好了之後,喬靈妩便打算去找合歡宗二宗主鐘離青,然後離開這個讓她極為不适應的合歡宗。
這鐘離青約莫當真是被他阿姐催得心焦了,她尚未來得及踏出這方精致的小院,鐘離青便迎了上來。
他面色如常,面對着喬靈妩依舊笑得風情萬種,喬靈妩看得眼睛疼,冷聲道:“笑成這樣,別給狐貍丢臉了。”
鐘離青詫異的說道:“姐、喬大師姐此言差矣,你若笑不到我這麽美,才是給狐貍丢臉。”
喬靈妩面無表情的吐出四個字:“搔首弄姿。”
鐘離青:“……”
她沒再看鐘離青,擡腳往外走時,鐘離青長臂一伸,便攔住了她的去路。
“在去尋我阿姐前,大師姐,我們需得從長計議,否則,若是教我阿姐看出什麽來,我可就慘了……當然,相應的,師姐若是想從長陵山往極北州去,只怕還要有一番周折了。”
喬靈妩倏的朝着他望了過來:“你怎麽知道我往極北州去?”
“這個方向,除了那幾個貧瘠的城池,自然也只剩下了極北州了。”鐘離青理所當然的說道。
“你倒是聰明了一回。”喬靈妩淡聲說道,聽不出她言語中究竟是褒是貶。
鐘離青笑意盎然:“多謝大師姐誇贊,那我們再進去坐坐,我告訴你一會兒該如何同我阿姐說,可以嗎?”
“午時之前,我一定要離開。若是超時,我便把你打出原型丢到隔壁那什麽長陵山的破道觀去。”
“好。”鐘離青一口答應,實則在腹诽一會兒不定是誰會現原形呢。
兩人進了正廳坐着,鐘離青看茶壺空了,便道:“院中設的小廚房常年備着開水,我去沏壺茶來。”
“我不喝。”
“我喝。”
鐘離青提着茶壺,慢悠悠的踱步進了廚房,沏完茶之後,他仗着喬靈妩不在,就光明正大的從腰間挂着的香包裏摸出了一張金色的符,丢進了滾燙的茶水中。
那金色的符遇水即溶,很快便消失不見。
他輕微的搖晃了一下茶壺,然後回到正廳,俯身為喬靈妩斟了一杯暖暖的熱茶,氤氲的霧氣從青瓷的杯口騰升而起,讓喬靈妩的視線都跟着模糊了起來。
“頂好的大紅袍,我只用來招待大師姐。”鐘離青朝着喬靈妩眨巴了一下眼睛,笑意吟吟的道:“我親手沏的茶,大師姐不嘗嘗麽?”
喬靈妩看了眼那氤氲的霧氣,茶還是滾燙,她淡聲道:“你的臉需要先嘗嘗,要我幫你麽?”
“不必,多謝師姐厚愛。”鐘離青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後,才慢悠悠的說道,看似要進入正題:“我阿姐為合歡宗宗主,積威多年,性情強勢,所以,大師姐見我了阿姐,還請稍稍多些耐心。”
“我阿姐要我讨的夫人,需得溫柔似水,事事都聽我所言,但大師姐必然是做不到了。所以,我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喬靈妩聽着鐘離青輕緩的聲音娓娓道來,似乎沒完沒了了,她感覺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坐在星劍門學堂中,先生拉長了調子的聲音不絕如縷,讓她頓覺困意。
鐘離青似乎是察覺到喬靈妩的心不在焉,他眼中飛快劃過一抹幽光,聲音帶着幾分引誘:“師姐困了啊,茶能醒神,你喝一口,我們便去尋我阿姐。”
喬靈妩迷迷糊糊的端起了茶盞。
鐘離青狀似不經意的瞥了她一眼,實則餘光全在她身上。
等到喬靈妩飲下這盞加了神顯符的茶水,那麽便已成功一半。
但下一刻,鐘離青聽見的,卻是茶盞跌落在地發出清脆聲響的聲音。
他想得入神,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猝不及防,他被吓了一跳,還以為喬靈妩是發現了其中端倪,才怒而摔杯。
鐘離青被喬靈妩教訓過好幾次,聽見這聲音便立刻下意識的抱頭護臉。
喬靈妩吹了吹被燙到了的指尖,瞥了眼縮成一團的鐘離青,饒有興味的挑眉:“雖是你沏的茶燙到了我,但我也不至于因為這個修理你。如此畏畏縮縮,大可不必。”
鐘離青:“……”
他半天都沒有動作,好一會兒才從指尖擠出一條縫,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笑容燦爛的喬靈妩。
“我只是在顧影自憐,我怎會生得這般如花容顏。”鐘離青幹咳一聲,手往下移,捧住了自己的臉頰。
喬靈妩無語的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說,擡腳往外走去。
鐘離青手垂下來,擡腳追了上去:“等等我啊。”
兩人一同去尋合歡宗宗主的路上,鐘離青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喬靈妩并未飲下那加了神顯符的茶水。
……大意了。
很快,喬靈妩便見到了合歡宗的宗主,在她風情萬種的妩媚皮相下,藏着的是雷厲風行的性格。
她從前從未見過這位宗主,只隐隐聽過一些傳聞。這原本合歡宗的大小姐比鐘離青大出了好幾百歲,數百年前她的丈夫被魔殘忍殺害,這位大小姐便一孀居。
若非弟弟不頂用,她是怎麽也不會出山做這宗主的。
喬靈妩以為這位宗主會和她一樣不好相處,但出乎意料的,那雷厲風行的宗主對于她很是滿意,她說話直白而爽利:“星劍門的大師姐,我記得你。說是仙門女弟子間第一人也不為過,我們小青有福啊,竟能将你勾到手。”
“不是女弟子間第一人,是除了我大師兄外的弟子第一人。”喬靈妩糾正。
合歡宗宗主鐘離錦聽着,眼中的笑幾乎要溢出來。
短短的幾句話交談下來,喬靈妩還挺喜歡鐘離錦這性子的,但又不免為她可惜,她不知,自己一心疼愛的弟弟,早已換了一個人。
……不過,這鐘離青是為何要頂替原本的合歡宗少主?
見目的達到,鐘離青眼中的笑意更深:“那阿姐,我就先送大師姐下山了。說好了,你可不許再催我了啊,不然大師姐就要生氣了。”
“這是自然。”
兩人離開。
鐘離青身後隐形的狐貍尾巴幾乎要翹起來了,不愧是他,頂着那位裴公子的壓力還能讓喬靈妩替他解決了心中大患。
但正事他也沒忘。
喬靈妩跟着他走,漸漸的,她隐隐間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這是下山的路嗎?”
“不是啊,我只是要帶大師姐去一個地方,很快就結束了。”
喬靈妩眉頭微皺。
鐘離青連忙說道:“很快結束,大師姐也能很快下山了呀。”
漸漸的,四周經過的人漸漸少了,喬靈妩擡眸往前看,看見的是一片紅如血的紅楓林。
她一怔。
緊接着,她聽見了許多的腳步聲從紅楓林中,由遠及近。
鐘離青想,找到那些還停留在合歡宗的仙門弟子了。
“大師姐,對不起,我也不想的,但我不這麽做,我就完了,我還想待在合歡宗,因為有舍不得的人。”
喬靈妩愣了愣,緊接着便覺手背一疼,鐘離青骨節分明的五指不知何時生出了利爪,他刮破了她的手背,而一道金色的符遇血即化作一道流光,順着她的傷處爬進了她的身體內。
鐘離青接着道:“本想讓你就着茶水喝下去的,但大師姐你不喝,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女子肌膚嬌嫩,輕易不能留疤,劃傷你非我所想,抱歉啊。”
他一連道歉兩次,喬靈妩剛想說話,但頓覺神思恍惚,一時無暇顧及他。
她眼前漸漸模糊,然後聽見鐘離青大喊:“救命啊!喬靈妩是狐妖!她想殺了我!”
喬靈妩立在原地,一片模糊的眼前出現了好多白色的虛影,直到一柄長劍朝着她刺來,劃破了她的肩膀,她才猝然回神。
“你找死嗎?”她倏的擡起赤紅的豎瞳,冷冷的逼視着傷她的人。
“真的是狐妖!”
此起彼伏的聲音延綿不絕,喬靈妩愣了愣,而後便看手腕壓制體內妖力的紅繩被方才進入她身體的能量沖斷。
這紅繩,是當年師尊親手編制,這些年就算她靈力深厚,但也抵不過她只是一只三十年道行的狐貍,所以,她失去了壓制妖氣的紅繩,會控制不住體內的妖氣。
喬靈妩握住斷裂的紅繩,一腳踹開那傷她之人,便禦劍逃離。
那被她踹了一腳的人哇哇大叫:“救命!我要死了!”
“……”
一切嘈雜的聲音被她抛在了身後,但她禦劍飛行了沒多久,便難受的停了下來。
她用火荼劍支撐着身子,難受的捂住了心口,只覺得全身上下都被那能量沖得七零八碎。
喬靈妩不想在這裏不受控制的化作妖身,便只能就地盤膝而坐,勉強壓制着體內澎湃的妖力。
但很快,腳步聲由遠及近。
喬靈妩知道,那是號稱“是妖便得而誅之”的仙門弟子,追來了。
但似乎還不僅如此。
因為她看見被她甩在身後的長陵山,下來了數位道士,而為首的那人,不是容玄又是何人?
長陵山,長陵山……
她這才想起來,長陵山,誅邪觀,容玄。
麻煩了。
這容玄對于妖的憎惡,超乎想象。
容玄見遠處白衣染血的喬靈妩渾身上下都是妖氣,一雙赤紅色的豎瞳兇狠,頭頂雪白的狐貍耳更是可憎!
“妖孽!受死!”他舉起雪白的拂塵,朝着喬靈妩追了過去。
喬靈妩又不傻,他們人多勢衆,她自然不能硬碰硬,于是她當機立斷壓着妖氣,重新禦劍飛行。
容玄等人窮追不舍。
待到一切歸于寂靜之時,看了一出正道大師姐淪為妖物被名門正派追逐剿殺的大戲的裴雲棄,緩慢的走了出來。
他走到了方才喬靈妩曾站過的地方,地面上有些許血跡,是她身上的傷口流下來的。而地面上,還靜靜的躺着一條喬靈妩遺落的紅繩,上面綴着一對玉鈴铛。
裴雲棄彎身,不顧鮮血染紅了他的指尖,将紅繩撿了起來,握在手中。
大師姐啊,這便是不公的世間,人類排斥異類,壓下比大山還要重的偏見,這是個不值得留戀的世界。
“姐姐,我幫你認清了這世界了啊。”他低聲呢喃:“你為妖,很快便會人盡皆知,這偌大的世界,容不下妖物的存在。如今你已是一無所有,而我會給你最後的容身之所。”
“等等我,我很快,就帶你走了。”
“帶你與我,共赴魔淵。”
……
喬靈妩順風順水的活了許多年,像這樣被一堆人追着跑的情況,上一次還是師尊帶年幼的她離開妖窟,但這一次,只剩她一個人狼狽逃竄。
心慌意亂間,在喬靈妩尚未反應過來之時,她短短的幾個時辰之間,便穿越了半個極北州,然後被逼到了極北山外的斷崖。
下方,是深不可測的魔淵。
大雪紛飛間,為首的年輕道長步步緊逼。
“此處已布下殺陣,你還不快束手就擒!看在本觀主少時曾與你有故,我饒你一命!”
喬靈妩冷睨着他:“十四年前你就打不過我,十四年後,便想勝我?”
“大言不慚!”
容玄朝着喬靈妩沖了過去。
喬靈妩這時冷靜的想,正道便是正道,她這些年來最不能理解的,便是他們很喜歡梗着脖子自己上——分明可以群毆。
她身手極好,容玄不僅要提防喬靈妩的火荼劍,更是要當心她鋒利的五爪,一時分身乏術。
但他修道,道術天生克制妖物,加之喬靈妩身體有恙,一時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兩人一時打得難舍難分。
最後,以喬靈妩一劍刺穿容玄腰腹,容玄拂塵狠狠打在她後背而結束。
喬靈妩咽下喉頭的猩甜,冷冷的看着他,嘲諷:“廢物!”
“可恨的妖!”他捂着傷處,冷道。
正在衆人打算一擁而上制服喬靈妩的時候,一道清越的聲音便突兀的傳了進來——
“姐姐。”
衆人聽見聲音,往後看去,便見一襲白衣的男人緩步走來,他們不自覺的讓開了路,讓他走到了斷崖前。
容玄那一下不輕,讓她受了極重的內傷,加之還要分出一部分靈力壓制妖氣,是以她的意識此時已是模糊不清。
喬靈妩只看見一身白衣、光風霁月的小師弟穿越了人群朝着她走來。
她想着,她當了他那麽多年的大師姐,他還說喜歡她,所以,應該是來救她的。
裴雲棄應該舍不得她狼狽,也舍不得她死吧。
大雪紛紛揚揚,落在她染血的肩頭,她在這寒冷中,對着他伸出了手。
裴雲棄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此時冷得像一塊冰,被他同樣冰涼的手握着,竟不合時宜的覺得溫暖。
“姐姐,你知道嗎?希望與絕望,往往只在一瞬間。”
他的姐姐傻傻的看着他。
裴雲棄笑了笑,将她推下了深不見底的萬丈魔淵。
直至身子失重墜落的那一刻,喬靈妩才驟然回神。
原來,他不是來救她的。
裴雲棄是來殺她的。
……
容玄沒想到裴雲棄竟會将喬靈妩推下這斷崖,要知道,這斷崖下可是魔淵啊!
若是失足墜落,必死無疑!
他問:“你在做什麽?”
裴雲棄笑得溫柔無害,他道——
“姐姐便留給我了。”
“至于這裏的殺陣,便留給容觀主,與你們這些追上來的蠢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