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罷,柔柔看着我,“眼睛連心,我看得到,你在他心裏是不一樣的。”
那燭陰跟前跟着的白色亮珠,是它的指路珠。當年俊上雖未能滅了燭陰,卻是一劍傷了它的眼睛。故而,原本紅色的眼珠才會是綠的。它眼瞎,并不知道我是女的,這才能殺了它。
我卻嘩啦嘩啦流下淚來,但卻沒哭出來,縮了一下鼻子,“你…你活不長了是不是。”
他從晝境處的長河下來,救了我一命,但他依靠啖血花才能活下來。
眼下,他坐在我跟前,衣擺遮住雙腿的位置。我适才摸了一下,那底下,什麽都沒有。他幾千年如一日坐在那亭子裏,那亭子護他的命,可如今,他離開了亭子,斷了那根藤蔓。
白衣俊上給我擦幹眼淚,還是微微笑着的模樣,緩緩出聲:“你知道的,我只是他的眼睛。死與不死,并沒有什麽區別。”
☆、071
胸口巨大的壓抑咯得我喘不過氣來,那哭聲似乎立馬就要決堤奔出。
那一直不曾有動作的黑衣俊上卻是慘叫出聲,繼而在地上捂着頭翻滾起來,似乎很是痛苦。
白衣俊上想挪過去,可那腳下什麽都沒有,便只是遠遠看着,緩緩道:“你總以為這夜境痛苦,沒有光亮。可他将你壓在此處,不過是念你以往的看護之功。你一心只想入晝境,怎知晝夜輪轉,晝落而生夜、夜盡而晝出,待你見到晝的時刻,便是死期呢?”
我此時才知曉,那條長河,并不是什麽河,是俊上的血。啖血花吸食俊上的血,化作河流,從晝境流向夜境,護得這黑衣俊上一命。
那時他将燭陰封印在眼睛內,原本化了左右眼珠分別為黑白俊上看守。豈料黑俊上被燭陰蠱惑,在幾千年的歲月裏慢慢魔化。俊上為壓住燭陰,便分白衣俊上為晝黑衣俊上為夜,分離出了兩境。
白衣俊上想了想,又道:“你同燭陰沆瀣一氣,我滅不了它,卻還是有辦法滅了你。”他離了亭斷了藤蔓,不止斷了自己的命,也斷了黑衣俊上生命的源頭。
黑衣俊上捧着頭,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卻腳下踉跄了幾步,栽倒了幾次。他死死瞪着白衣,那狠厲模樣,似乎想把白衣俊上碾做飛灰。
卻是勾起一個詭異的笑容,哈哈笑道:“太愚蠢了,你以為你殺了燭陰當真能救了他?你以為你是在救他?可笑,太可笑了!哈哈哈……”諷刺般的大笑回蕩開來。
我聽得這話裏有話,黑衣俊上偷偷起了一道仙柱過來,卻被白衣俊上擋住了。
黑衣還是那桀骜不肯服輸的樣子,倒在地上笑得娟狂,“沆瀣一氣?我做這些到底是為誰?你怎麽不敢告訴她實話?燭陰死了之後,那俊上會如何?女娲、神農後人的命運……”
白光一啓,只有那未完的話音飄蕩在空中。
我被燭陰震得終于還是吐了一口血,有兩滴濺在白衣俊上衣角,紅得炸眼。他将身子挪進些靠着我,淡淡道:“若你還能見得他,問他一句悔否?值否?”
我擦着嘴角血跡,喘着一口氣,“剛剛那番話…什麽意思?俊上…俊上會怎麽樣?”
他回了我一個笑,那笑若如春日杏花初綻,指着心口的位置,搖頭,“他藏在這裏,不說,沒有人知道。”
我盯着他:“但你知道!”
他搖搖頭,揚手一揮,指着遠處道:“你的朋友受了重傷,早些帶他走吧。”
我以為…以為黑無常他….
卻沒想到他還能回來……
白衣俊上唇色蒼白,連臉也是頹敗似了無生機的白紙。遠處,那黑衣俊上又栽了下去,卻還是高揚着一張臉,可憐可笑地盯着我。
我咬着唇角,嗓音有些不穩:“你是為了救我,若是沒有你将我拉開……”
他虛弱的臉已如衣服一樣白,卻是溫和的搖頭,“我不是救你。他将我化成人形,甘願受千年白蟻噬心之痛,每日切膚之苦,便是等有一日能徹底滅了燭陰。若不是你,也還有別人。不是今日,也還有他日。”
我使勁将溜到嘴邊的哽咽咽了回去,只是無力地說了一句“謝謝”。
他微微搖搖頭,“不,我要謝謝你。你眼睛裏有很多東西,有山川河流、亭臺樓閣、人鬼仙佛,這些我很久沒見過了。”笑道,“很美,很懷念。”
他幾千年都呆在晝境裏,幾千年面對的都是一樣的景物。而俊上這幾千年,從來就活在黑暗裏。
突然,他縮了縮身子,緩緩道:“能不能抱一抱你?”
我點點頭。
他想摟住我,卻是因為沒了力氣,反倒是我摟着他,讓他靠在我肩上。只聽得他道:“日後,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那張同俊上一模一樣的臉,浮現出雪蓮一樣的清雅笑容,似是下定決心,聲音氣若游絲:“我在你朋友的眼裏看到,不止一個……”
可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軟軟地從我身上沉了下去。
我閃動着眼珠,仰着頭将滾燙的液體逼了回去,使勁呼吸了幾口氣,顫着手摸了摸他。
手上一涼,那身子化作白煙,慢慢騰空而去。我伸手過去,白煙從指縫中溜走,慢慢消失不見。
末了。他坐着的那個地方,留下了一個一寸大小、月白色的月牙形石頭。
晶瑩剔透。小巧精致。
那黑衣俊上,也化作一塊形狀一模一樣的石頭,只顏色是夜黑的。
我躺了好一會,慢慢爬過去,黑無常黑衣底下,一個半人高的坑,他一臉慘白的躺在裏面。
還好。還好。還好。
還活着。
将這黑白兩個玉石收好,周圍氣流卻猛地急轉。
右側天幕黑色慢慢褪去,成紫,成橙,最後是澄碧的藍天。而左側,黑煙散去,一方靜谧的星空。
大戰後毀壞的茅屋、枯枝竟一一重新長了回去,眼前景象,正是我初入這眼境時,那絢麗絕倫的模樣。
一方為晝。一方為夜。
只是那條長河,河水倏爾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路。
眼下場景,我沒有辦法拖動黑無常。從他手裏取出拂煞燈,拼着口氣,念了幾句仙決,将他收在了燈芯裏。順着那條血河化成的路,拄着劍,一步步挪了出去。
那長河原本是俊上的血,如今成了一條六尺寬的路。路盡頭,是一輪大如煎餅的太陽,耀得整個天幕黃燦燦的。兩側那紅豔豔的花海,早已通通枯萎凋謝,只餘下一根根枯枝。
我身上有傷,便走得十分緩慢。忽而,那地底下轟隆幾聲,便抖動起來。燭陰已滅,地底之物不知是何。
拂煞燈內幽光越來越亮,路旁有一方三人高的青石,我靠了過去。
眼前砰的炸開,那方大大圓圓的太陽,竟然碎成無數金雪,飄飄揚揚撒了下來。天頂藍天褪去,墨雲聚合,不多久,便狂風暴雨瓢潑而下。
“哈哈哈,倒是幾萬年不見活人了。”雨聲中,我靠着的那方石頭裏,竟然傳出女子聲音來。
我掠開幾步,手上的赫鞭緊了幾分。
那青石裏的聲音十分慵懶,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被這雨水澆得渾身濕透,道:“你是誰?”
一跳。兩跳。三跳。
那青石竟然似個皮球跳動三下,又像個不倒翁搖晃幾下,似人在伸胳膊,甜甜道:“這不重要。”
未等我開口,天幕驟然一亮,巨大的光亮震得我眼前什麽也看不見。我遮住眼睛,眼前這方青石早已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帶鬥笠,一身青衣的女子。
我總覺得這女子十分怪異。
那鬥笠面紗十分厚重,又隔着茫茫雨簾,我便不知她生的何種模樣。
她将手拖天,使出一個陣法,這雨竟然停了,雨後藍天又慢慢顯現出來。
“你過得不錯,”她抱着手臂,半天說了這樣一句話,“但似乎也不順利。”
我将赫鞭杵在地上,喘了口氣,“不知姑娘是何人?”
她看着我,将頭一低,“神農赫鞭?”
我只覺身子已成軟泥,完全沒法站立,索性找了塊略微平整的石頭坐了下來,“不錯,神農聖祖的赫鞭。”
她走進幾步,“你來這裏是做什麽?”
我想如今我這模樣,若是與她動手半分勝算也沒有,索性實話實說,聽天由命吧。便老老實實告訴她,我是為了救俊上。
豈料她聽完,竟抖着肩膀笑起來,不住搖頭:“救?”
見我十分平靜,她止住了笑聲,嗓音十分愉悅:“你若要救他,那就必須殺了我,可殺了我,你便永遠不能出這地方。”這是一個死循環。
她于虛空中變出一個秋千,那秋千的繩索自天幕之上垂下來,不知有多長。她說出去的路,便是這秋千繩的盡頭。
我并不急,慢慢道:“你并未回答我,你是誰?”
她卻噗嗤笑了起來,搖頭道:“知道了,你會後悔的。而且,”那鬥笠動了動,似乎她十分開心,柔柔道,“會後悔一生的。”
我不知她這一番話是什麽意思,只在慢慢調整呼吸。
忽而她音調高了幾分,“你見過白卿了?”
見我一愣,她道是那白衣俊上。我點點頭,索性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那靜默着不動的一尊綠影,我原以為她要使大招,卻沒料到她換了溫柔嗓音,十分冷靜出聲,“你倒是出乎我意料,沒叫我失望。”
我心想此人,不對,此不知何種類別的神靈真是十分臉大,沒叫她失望,這是幾個意思?
微微颔了颔首,“說笑了。”
她突然移行到我跟前,嗓音溫如清風,“給你個驚喜如何?”
未等我開口,那鬥笠在空中劃起一道弧線,被扔在了一旁的枯草裏。
若以往收到的驚喜乃是喜上眉梢甜到心底,此刻卻是呆若木雞,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那鬥笠下的模樣,正是一張同我一模一樣的臉。
我啞着張嘴,“你…”
像是我在看一面鏡子,鏡中人微微一笑,輕啓朱唇,道:“這驚喜如何?”
未等我開口,她已經笑着一張我十分熟悉的臉,啓了一個火陣法,将我罩了起來。她未和我解釋什麽,從頭到尾只是那如微風的笑臉。又說些十分奇怪的話,什麽她在這裏呆了幾萬年,也該去見見如今的仙界是什麽模樣。又說用不着我去救他,她自然會有辦法。
然,她那道驚雷卻并未将我劈成碎末,甚至不曾傷過我半分。
晴天霹靂迎着我的頭頂而來,卻悄無聲息沒入體內。我只覺體溫稍熱,恍惚間見得她大駭模樣,我沒什麽不對,卻是她捂着肚子滾在了地上。
那蒼涼笑聲裏,帶着十分凄涼的哭聲,痛的她慘叫起來。
她忽然滾到我腳邊,那張痛苦扭曲的臉上浮現出狠厲神色,一字一句道:“你,會,後,悔,的!”
說完這些話,身體漸漸變成透明,化成無數青蝶,朝遠處飛去。
這路如荒漠求雨般沒有希望,待得我順着那秋千一下下爬至天穹,跳出俊上的眼睛時,卻早已發現外面變了天。
那本該躺在癡情司的俊上,繃直身子躺在天界的鳳凰臺上,一道金光閃閃的囚籠罩着,臺下三百臺階共立着八方一百餘神将。
我握着拂煞燈倒在俊上身邊,外間那守着俊上的神将霎時變了臉色,退後幾步握緊腰間神戟,一臉可怕模樣盯着我。
不多時,鳳凰臺上方騰着雲降下了一波神仙。我雖同帝昊交情不錯,總聽得他說天界都有些什麽神位,但眼前這茫茫的一堆,卻實在對不上號來。
他們卻似乎極其害怕我,幾丈之外便停住了腳。
看守我們的一個神将,過去跪了下去,似乎交代着什麽。
那方神仙交頭接耳了許久,便推出了一個白胡子神仙來。趕巧,那是我認識的不多的神仙中一個。
有過幾面之緣的太上老君。
他陰着臉,有些踟蹰地走進了些,卻還是保持着距離。
我靠在那金閃閃的籠子上,等着他開口。
然,我并沒有想到接下的場景。
他舉起一個長長的玉牌,雙手一合,放在額頭之上,鄭重地拜了一拜。
片刻後,那遠處立着的散着的神仙,幾步立定,站出一個整整齊齊的方陣來,做了太上老君一樣的動作。
那時被陶真真陷害,我到過天帝的淩霄殿,知道這舉額匍匐一拜的姿勢,正是對着天帝所行的禮。
我撇着頭,瞧着一直沉睡的俊上,不懂他們為何行此大禮。
從籠子裏瞧見一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眨眼,那影子便奔到了眼前,眼神無奈卻又愧疚看着我。
我試着叫出了聲:“帝昊?”
他身子一顫,咬了咬牙,那張一向吊兒郎當的臉上,浮現出掙紮神色。
旋即,跪了下去,“天帝之子帝昊拜見神尊。”
我癱了下來,碰倒了拂煞燈,燈芯裏的黑無常亦是現出身來,暈倒在地。
我不可置信瞪着他,什麽…什麽神尊娘娘。我不過是入了俊上的眼睛一趟,機緣巧合之下殺了那只燭陰,哪裏成了什麽神尊?
太上老君也是跟着一跪,嘩啦啦似風拂過青麥,遠處的那群神仙全都跪了下去。
稱呼之聲,直上雲霄,響徹鳳凰臺。
我舉着一雙傻了的眼珠看了過去,想要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可誰也沒有回答我。
仿佛過了桑海桑田,身後響起低低的聲音,“怎麽,以為這鎮妖籠能困住我?”
☆、072
言語中,盡是慵懶與不屑。
我驚了一驚,轉頭果然見得剛剛那一點蘇醒跡象也沒有的俊上,此時正縫着一雙眼珠,瞧着外間。
我顫聲道:“俊上?”
他卻是沒有反應,我直直盯着他許久,他終于将眼珠轉到我身上,恍然一悟的神情,緩緩道:“似乎,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說着,一張臉湊過來,勾起唇角:“你擔心他?”
我此時只如身墜白霧,完全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望着俊上,又轉頭看向帝昊,企盼他給我一個解釋。
卻只見帝昊面上驚慌,叫了聲:“當心!”
一雙不能再熟悉的手從身後掐住了我,言語間得意道:“若今日不放了我,就叫你們的神尊死在你們跟前。”
我被他掐得不能說話,只能眼見着帝昊青筋暴起,揚手就劈來一個仙刃。身後俊上接了那仙刃,轉成個環,推進了我體內,低低道:“你們真以為,這區區牢籠能困住我?”
我口中一腥甜,冷不丁地噴出一口血來。
太上老君急忙道:“慢着,莫傷了神尊娘娘。”
頭頂俊上冷笑了一聲。
鳳凰臺上衆仙分成幾派,吵得不可開交。頭頂之上,雲層厚重。
待到了酉時一刻,當值的北極四相星君和二十八宿星君都已現出身來。東方天幕忽而明亮起來,陰沉頹雲中來了團璀璨雲霞,像黑白水墨畫中多了顏色明亮的幾筆。
那璀璨雲霞落了下來,強大仙力震得這霧氣沉沉的鳳凰臺瞬間亮澄起來。
雲頭上下來四道身影,那還在争吵的諸仙立馬跪了下去。
這四位,正是如今五方天帝中的東南西北四位天帝,白帝、青帝、玄帝、黃帝。
他們四位沒管那跪了一鳳凰臺的神仙,直直朝着這黃金籠騰了過來。
籠前三十三石階下,右膝跪地,雙手合一枚玉牌為十,高置于頂,整齊恭敬稱了一聲:“小神參見神尊始祖。”
我扒着一雙無望的眼珠,想要一個解釋。
一道弧形仙刃橫空而來,“叮”的一聲,正中俊上的肩膀。俊上手上一松,我緩了緩氣,咳了幾聲。
“你要如何?”那以往溫和的白帝嚴厲出聲,狠厲神情直直瞪着俊上。
我只聽得頭頂那一點都不在乎的嗓音,“難不成我說得還不明白?”
白帝即便極力克制,卻也還是顫抖着身子。可眼下,沒哪路神仙有閑情去注意到這些。
鳳凰臺金籠之下,那還是跪了一地的神仙。
帝昊頭來一個悲憫的眼神,沙沙道:“神尊,請讓我們起身吧。”
我不知道我說了什麽,那匍匐着的一地神仙,又慢慢起了身。
身旁,一直昏睡的黑無常動了一動,咳了一聲。
待腦中那一團白霧漸漸消散,我已被衆神衆星拱月般擁着入去垢池、過三生路,一身厚重明亮仙裝坐在了帝昊他老爹天帝的淩霄座上。
殿內嚷嚷吵着的,是該如何對付斷舍離和魔族。
那斷舍離不是別人,正是我心心念念的白帝長子,俊上。
見吵得不可開交,我抖着嗓音,說了一聲“慢着”。這猶如人界菜市口的大殿立馬安靜了下來。
衆神惶惶低着頭偷偷瞧着我,我一向沒有做官的意識,這麽多神位尊崇的神在底下恭敬拜着。全然沒有一覽衆山小的豪邁氣勢,卻無端的有些無聊。
這天宮之中,我識神不多。求救似的給帝昊瞥了個眼神,他立馬會意,有條不紊地散着朝會。
我從帝昊處,得知了許許多多的事。多到我哪怕心裏脆弱點,便只想兩眼一閉,和如今躺在天界療傷聖地裏的黑無常拍拍衣服回幽冥。
事情,是幾萬萬年前開的頭,卻是三月前我造的孽。
我那日進了俊上的眼睛,才五日後俊上便醒了過來。起初只是脾氣變得有些古怪,那好心看他的神仙都被他灰頭土臉地得罪了回來。後幾日,越發變本加厲,天宮常有仙娥仙童被莫名的仙術襲擊。執法星君蹲守了幾日,終于查得這仙術竟是從癡情司所出。因俊上乃是天帝貴客,又有千年盛譽,天帝也只好不了了之。
豈料,一月之後,俊上竟直接在瑤池傷了天帝。此時恰逢泰逢老怪在場,他同俊上打了一架,打完之後,便氣鼓鼓地回了和山,揚言再也不來天宮。
帝昊說到此處,眉間微微一緩,“卻不料,他卻是将黑無常送了進去。”
而後兩月,便是天界最為不堪、最為窩囊的歷史。
我本以為那重九霄當真是要報俊上恩情,卻忘了他本是魔族魔尊,那是會做這麽無利的事。
俊上,他并不僅是天界的戰神、少君。他還是喚醒上古兇獸最關鍵的那一把鑰匙,可鑰匙卻被燭陰所累。
所以,重九霄故意告訴了我俊上眼中封印燭陰之事。
燭陰一旦被滅,便好比水閘被破,大水蜂擁而出。他體內毀天滅地的神力便被放了出來。
俊上的那一雙眼珠、合着那只上古兇獸,都不過時一個幌子。
兩月間,俊上去了一趟不周山,不周山天柱塌了兩根。長天之水沖天傾倒,隔開天界人界的雷火風劫每日霹靂直下,現今已劈了兩月。
他去了一趟弱水,弱水水起百丈,那有封印的浮島不費吹灰之力便齊齊砸到了妖界,愣是把幾千年沒什麽大動作的妖君十四剎帶領五萬妖兵打上了天宮。
最嚴重的,是帝昊的父君,我印象不太好的天帝老人家。
那妖君打上了天,正巧同重九霄打了個碰面,原本勢不兩立的妖魔兩界聖君,卻一夕之間握手言和,打得天帝毫無還手之力。
此時東南西北四方天君,卻以為這不過是小打小鬧,還在該喝茶喝茶,該賞樂賞樂。
等到天帝連續十三道金令氣急敗壞送了過去,四位天君稀稀拉拉領着幾千閑散神兵到來,那天帝早已只剩了一口氣。
四位天君這才意識到,此事遠比當年九嬰一戰更可怕。急急忙忙幾盅鮮血祭出了遠古始祖,女蝸始祖的神獸,勉勉強強打造了一個金色籠,趁俊上小憩之時,鎖上了鳳凰臺。
而六界經歷這一番驚心動魄的場景時,我正在俊上的眼睛裏摸索着出來的路。
女娲始祖的遠古神獸現世,四方天帝誠惶誠恐。提着顆心苦求了三日,那方萬年沒有開啓過的皓天鏡又被擦擦灰翻了出來。
是以,這才知這乃是一場既定的命數。
事情需講述到天地初開、混沌時期,那時女娲立四極、補蒼天、平冀州,萬物初始,百廢待興。因為了繁衍子嗣,福澤人類,伏羲與女娲得了青天指引結為夫妻,誕下子嗣。那時除了伏羲女娲經歷創世大劫仍保持人身外,其餘剩存的遺神,都已在滅世中褪去神力,成龜成龍成鳥,沒了人形。
雖有上蒼為證,這一個孩子卻沒那麽順利。
因這一個孩子,被臨死前的魔尊灌注了萬年魔力。女娲出手救了那仿如暴風中嫩牙般的人界,這個孩子被魔族故意施法,身負魔力。
等孩子生下來時,那一身毀天滅地的神力卻是沒辦法消除。
那個孩子在女娲的擔憂與嚴苛教導下慢慢長大,直到三百多歲時,被來訪的神農始祖誤以為魔神,一根赫鞭抽去神骨、一具神鼎化去仙元。
女娲雖心有不忍,卻為了六屆平衡,默許了神農的做法。
而後三位遠古始祖寂滅,封印在神鼎裏的孩子經歷幾萬年天火雷劫,又經過幾番托身,身上的魔力早已沉睡了下去。
除非有一天,有何種機緣将那沉睡的魔力喚醒。
我緊緊握着雙手,早已沒了見什麽都一驚一乍的心思,看着那一向很讨厭天宮讨厭天界的泰逢老怪,“那孩子是俊上?”
老怪那條白眉一高一低,皺着眉,“他托身進了昭後肚子裏,原本還以為能再平平安安過個幾千年,倒是沒想到你這青瓜蛋子攪了局。殺死燭陰,将他前世記憶喚醒。”
我擠出一個苦笑來。他眉頭皺得更深,道,“算了你個青瓜蛋子就不用勉強笑了,比哭還難看。”
我黯下神色,茫然不知所措。
那方能把神仙八輩祖宗都扒出來的皓天鏡裏,不止顯現出俊上的身世,還有我的。
帝昊看着我,難得又些踟蹰,卻又小心翼翼告訴我一樁鐵板釘釘的事。
從發梢到腳趾。從心髒到皮膚。從血液到眼淚。
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從彼岸花孕育出的花神地仙。
我是神農始祖的後人。
我的存在,就像水之于火,火之于木,從來就不是為了生,而是為了相生相克,為了平衡。為了若有一日俊上神力大開,翻遍六界能有一個領導諸神與他對抗的神。
是以,我普一出生,便被刻意蘊藏了遺神之力。用帝昊的話說,随便一根頭發絲,都能攪動天河撼動九州。
俊上歷經幾萬年,最後投生進了白帝家,成了燭陰一戰享譽六屆的神将。
而我,神農始祖爹本欲親自教養我長大。然,三位始祖的劫難來的太快。他沒能等到我長到足以抵抗天煞,又擔憂尚是牙牙學語的我會被妖魔兇獸盯上,寂滅前毀了我的仙身,将神力封印進我體內,将我抛進了那赤紅劇毒的彼岸花海裏。
而後是泰逢老怪瞧我哭的厲害,好奇這是個什麽東西撿了回去。然,沒想到養了我幾千年,我依舊是個孩童模樣,老怪甚是煩惱。之後偶然見得那早已在始祖寂滅時一并燒光的彼岸花,竟還有兩株耷拉着花苞長在幽冥府忘川河畔。這才将我甩給了東岳大帝,三百年後我從花海中修成人形,做了那幽冥司的孟婆。
老怪說,初時見你哭聲甚是響亮,想養大了給我跑個腿做個使喚小仙,沒想到花了三千年才長了那麽一兩歲,倒萬萬沒想到是這般緣由。
一個月老。一個孟婆。
一個牽姻緣。一個斷塵緣。
一個藍花相伴。一個紅花托身。
老怪眯着雙眼,頗有感慨地說,原想着你兩個是對歡喜冤家,結果是對命定敵人。
我神色恹恹,他自己打着呵欠走了,臨走還不忘順走黃帝特地進來的兩盤山珍。
那日鳳凰臺,俊上以我的性命要挾,四方天帝合着一群神仙幾下商量,卻還是撤了那黃金籠子放了他。
我迷迷糊糊,只記得俊上深深挨了四道天光,抹着嘴角血跡在我耳邊鬼魅道:“下月初五,夷山一線天。婉華,你可別叫我失望。”
那日之後,整個天界都如臨大敵。我住在這三十三重天的禦方殿,放眼過去,全是一排排身着銀甲的天兵神将,望不到盡頭。
午時,帝昊急匆匆揮門進來,神色十分不妙。我瞧着他那一臉着急的模樣,心下幾分緊張。
☆、073
卻見他憋久似的終于緩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微微笑意,“那黑無常醒了。”
只怕這是這些時日以來最好的消息,我同他便一路騰雲,不多時便到了榮觀水榭。兩方嶙峋怪石前守着四位神将,一見我們便跪了下去。帝昊手一揮,那神将啓動怪石,訇然中開。
榮觀內仙氣甚清,小橋流水、鳴泉麗花,像個世外桃源。
那冒着熱氣的溫泉邊,坐着個只穿了裏衣的人。半濕的頭發散在肩上,暈出寬闊胸膛。我被這溫泉熱氣撲了一臉熱,疑惑道:“黑無常?”
轉過頭的一張臉,我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咳咳,出水芙蓉不過如此吧。
他倒是愣了一下,挑起那件黑衣往身上一裹,斜眼瞧着我同俊上,頗有幾分嫌棄,“你今日很閑?”
這不過是一句略帶嫌棄的話,我卻有些發酸。
縱然我現下身份特殊,他還是那個黑無常,并未因此疏遠。
我走神的片刻,帝昊已開了口,“看樣子恢複得不錯,這鳴呦聖泉果然沒辜負這盛名。”
黑無常系好衣綢,撇了撇嘴,雖是萬般不情願,但還是道了句謝。
帝昊哼哼兩句,又将我、黑白無常往日所作所為狠狠批了一頓,最後給自己帶了一頂“以德報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地不二六界無雙”的高帽。
到了水榭亭中坐下,我思慮幾番,将黑無常那枚骨扇掏了出來。他驚喜接了過去,在手裏轉出朵花。
我黏着張嘴不知該說些什麽,便随便出聲問了幾句,“黑無常,你以前總是敲敲打打,何時起能轉出這樣多的花式了?”
他身子不動,只是那眼眶裏眼白一翻,一扇子打在我頭上,說我這始祖後人當得太差勁了,非但神力眼界都沒長進,反而這記憶倒還喪失不少。
帝昊在一旁附和,兩人一唱一和,揶揄了我許久。不多時,帝昊說他有些閑事,離了亭內,便只有我同黑無常兩個。
頭上一痛。鼻尖一酸。喉頭一哽。
我并未說話,只是那眼淚不知怎麽吧嗒落了下來,七手八腳去抹。黑無常握着骨扇的那只手截住了,身畔傳來一聲嘆息,他手松了松卻還是抓着不放,“這裏沒有外人,想哭便哭吧。”
便是俊上以我要挾四位天帝時,我也不曾流過淚,只是眼下仿若洪水決堤,洶湧而出。
我推開黑無常的手,趴在石桌上哭抖得不成樣子。愣了一會兒,他死勁将我拉起來,撩開耳側濕發,拍了拍肩膀,斜嘴道:“再便宜你一回。”
那肩膀比石桌舒服,也比石桌軟和,側趴直趴都很合适。
“喂喂喂!你兩個!”不多時,那水榭外,還沒聽到腳步聲白無常的聲音已然炸開。
我撤開一抹臉,不想叫白無常見得我的樣子,黑無常了然,先一步起身擋在我跟前,迎來白無常重重一撲。
白無常被黑無常攔着,左右搖着身子伸着手要來揍我,嘴裏還念念叨叨,說我果然又給他丢了臉,這回丟的臉夠他幾千年翻不過身來。
接着,又說不僅我丢臉,還拉着黑無常和我一起丢臉。堂堂幽冥紅白黑三人組,現下就只剩他這一個飄逸出塵的司神,實在令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我抹幹眼淚,壓了嗓音,怒氣沖沖轉身上前,瞪着他:“哼!丢臉怎麽了,我一屆小女子丢丢臉也沒什麽。反正我出去總是說自己是白無常的小跟班,丢的也是幽冥白無常白朝歌的臉!”
他被我氣得龇牙裂目,雙拳握得咯吱響,喘着粗氣要同我打一架。
奈何我們紅白黑三人組中,黑無常法力高深莫測,有他擋着,我只管在後面得意洋洋翻白眼,嚷嚷着打就打誰怕誰有本事就來。愣是那白無常一張俊臉,氣出不同顏色。
很開心。很滿意。很滿足。
黑無常被我兩鬧騰得不行,最後強行拉住我們隔開坐了下來。然,白無常很是不樂意、很不甘心,咬着一排牙齒惡狠狠說今日一定要我嘗嘗苦頭。
我斜挑着一雙眼珠,一副“來來來誰怕誰”的表情,更把他激得一挽袖子說來就來。
是以,我同白無常有了一場賭局。這賭局很簡單,但輸了的人,懲罰很是丢臉。我若輸了要寫五萬張“我是白朝歌的小跟班,我是烏龜王八蛋”散入六界,再在接下來三百年時間裏,對每一個來忘川的魂魄說這句話。
白無常亦然,“我是孟婉華的小跟班,我是烏龜王八蛋”。
賭局非常簡單,誰在最短時間把黑無常逗笑了,誰便贏。
我亮着雙眼睛那意還沒示到黑無常跟前,白無常早有準備似的打了個響指。眼前一花,我早已變成個天宮小仙娥的模樣。
白無常抖了抖一身女裝,似是有些不習慣,開口道:“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