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瑁卻沒有聽出色厲內荏,她只顧着欣喜,高興地回轉身,笑:“扈櫻,我就知道你不會這樣離開的。我找到我們初識的地方。”
扈櫻站在街上,行人從她兩側慢慢走過,猶如水中一塊巨石,将水流一截為二。
白瑁興奮地走上前,去拉扈櫻的手,并沒有注意到扈櫻的那一閃而逝的複雜情緒。她笑道:“我找到我們的回憶了,你可以繼續在外面游玩,不用因此回家了。”
許是覺得方才的語氣太重了,扈櫻任由白瑁拉住了自己的手,笑得溫柔:“既然找到了,我們別在這兒待着了,我們去別處玩,去開封好不好?你以前就說過你沒見過京城是什麽樣的,我們去看看好嗎?”
白瑁左手還端着那只大海碗。大海碗有些破口,一棱一棱的破口已經被時間打磨得不再鋒利。碗上還有一道裂紋,裂紋微微泛黃,從碗底一直延伸到碗口,仿佛随時會裂成兩半。碗中還餘有一些微黃的茶水,在碗中微微搖晃,看着就像是微黃的酒液。
白瑁心中忽然就冒出了許多情緒,複雜的情緒。她看看手中的碗,又瞧瞧對面的女孩,終于嘆了口氣:“我先把碗還回去……”
說着,白瑁松開拉住扈櫻的手,轉身往茶水攤上走去。白瑁有些奇怪,見到扈櫻剎那欣喜在觸到扈櫻之後立刻消失了,有一種莫名的情緒立刻浮上了心頭。她的手還像以前那般柔弱無骨,可是那柔軟并不溫暖,有着冰冷的寒意,猶如芳草茵茵的沼澤雖軟卻能吞噬生命。雖然她在笑,而且笑得那樣溫柔,可是,白瑁覺得那溫柔的笑容卻像是一張潔白晶瑩的蛛網,一旦沾染沉浸自己就會被牢牢地網住,不得脫困。
眼前的扈櫻有些陌生,不再像以往那般明朗可愛。
白瑁将碗遞回給那老婦,深吸了一口氣後慢慢回身,凝視着扈櫻。
她有些猶豫,猶豫該怎樣回答扈櫻的邀請。
是同意還是拒絕?
扈櫻仍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見白瑁轉回來,笑得愈發溫柔:“既然還了,那我們走吧?”雖是詢問,但她顯然不希望白瑁拒絕,這語氣中透出堅定不容駁斥的意味。
白瑁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脫口道:“我不想去開封,我想去葫蘆山。”
話一出口,兩人的臉色同時變了。
白瑁一怔,這句話沒有經過任何思索就這樣出口了,她自己都很意外。意外之後又是平靜,這是她內心的想法,是她的心意。若是答應了扈櫻,那就違了她的本意。
因為這段回憶并不完滿,似乎還缺了點什麽。
扈櫻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臉上半絲笑意都無,滿面都是滔滔的兇狠恨意。
連帶着出口的責問都充滿了戾氣:“為什麽?你已經找到回憶了,為什麽還不肯收手,還要繼續下去?為什麽不能跟我走?”
她還要繼續尋找缺失的回憶。
這樣的理由顯然不能說服已經憤怒的扈櫻。
白瑁沒有試圖說服她,她看見扈櫻那身儒裙已然獵獵作響。
今日的陽光暖洋洋的,長街上本也沒有蕭蕭寒風,可扈櫻那身儒裙、那頭黑發卻如遭受了狂風一般,顯然是勃發的怒意使她失去了理智,正要發作。
白瑁試圖安撫她:“去了胡蘆山之後一定陪你去開封好不好?”
“不!”扈櫻的聲音變得尖銳高昂,尖利得刺疼了耳膜。
街上的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利聲音震得生疼,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白瑁皺了皺眉,輕聲道:“扈櫻,你別這樣,你會傷到別人的。”
“好。”扈櫻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放軟了語氣,“我們不去葫蘆山好嗎?只要不去葫蘆山,随便去哪裏我都答應你。”
白瑁很想去葫蘆山。她與扈櫻在葫蘆山結廬而居,在清風明月下舞劍清唱,在暖暖陽光下取泉釀酒……那一幕幕似真似幻地出現在腦海中。
扈櫻見她不答,又追問道:“好不好?”
白瑁仍在猶豫,她望着扈櫻,又望了望四周。
因為扈櫻的語調恢複了正常,四周的行人們不再捂耳,放下了手,又都興高采烈地逛起了街,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甚至都沒有人好奇地看兩人一眼。
白瑁心中猛的一跳,輕聲問道:“你不是說你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我回來,你不高興嗎?”扈櫻有些不虞,反問,“還是說,我們之間的友情都是虛情假意嗎?”
“見到你我當然很高興啊。”白瑁道,“我只是好奇。”
“那我們走吧。”扈櫻上前幾步,“我們去開封。”
“扈櫻,我還是想去葫蘆山。”
扈櫻停下腳步,歪着頭看着白瑁,帶了一絲天真和冷酷,問:“哪怕我不開心?”
白瑁飛快地接道:“我不想你不開心。”
“但我會不開心,會很生氣。”扈櫻冷着臉,聲音又開始漸漸拔高。
“為什麽?你若是不想去葫蘆山,不想跟我來什邡,你為什麽還要跟來?”
扈櫻沒有笑,尖聲反問:“我說我放不下我們之間的友情,我還想努力挽回,你會信嗎?”
心間湧出暖意,原來她也是不舍得。
“我信!”白瑁柔聲道:“那麽,我陪你去開封後,我們再去葫蘆山好嗎?”
“不!”扈櫻激烈的反對,“我不喜歡葫蘆山,我不想去。”
白瑁又退了一步:“那我一個人,你在開封等我。我一個人會快去快回的。”
“不!”扈櫻尖叫,“你也不能去。”
她的聲音如鋒利筆直的鐵劍一般直沖雲霄。
行人們頓時被刺破了耳膜,流出血來。這些人捂着耳呆立在原地。有鮮紅的血液從指縫間沿着臉頰慢慢的滴落下來,不一會兒兩肩就已洇濕了一大片。
白瑁捂了捂耳,指着街上的行人道:“你別這樣,他們都會受不了的。”
扈櫻冷笑:“我如今自己都快受不了了,還管他人受不受得了?你只要答應我,我就不傷這些人。”
扈櫻的言語中充滿了冷酷和脅迫。
這樣的扈櫻不像扈櫻!
扈櫻從不會拿旁人的性命來威脅自己。有了分歧,她會軟磨硬泡,想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像前幾日那樣出現争執進而賭氣離開從未有過;像如今這樣利用他人性命威脅自己就更未出現過了。
白瑁皺了皺眉,很疑惑,問:“為什麽?”
為什麽不能去葫蘆山?為什麽扈櫻會受不了?
扈櫻也有些癫狂了,尖聲道:“因為我會死的,我會死的!”
白瑁沒曾想聽到了這樣一個答案,有些不可思議。
不等白瑁有何回應,喪失了理智的扈櫻憤怒地繼續道:“你以為我想回來?不,我不得不回來,我試圖離開你,可是,無論我走向那個方向,最終都回繞回你的身邊。我恨透了這樣。我不想來什邡,不想找什麽回憶,一點都不想!”
白瑁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扈櫻,覺得她非常陌生。
扈櫻仍在揮着手繼續:“我不得不跟着你到了什邡,如果你去葫蘆山,我也不得不跟着你去葫蘆山。來到什邡,我已經虛弱了,跟你去葫蘆山,我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難道你就願意這樣看着我死?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好朋友嗎?你就願意看着我因為你死?”
心沒由來地痛了一下,白瑁輕輕道:“我不想你死!”
這句話出口後心口的疼痛變得更強烈了,白瑁捂住心口,她強調道:“我不想你因為我而死!”
心“怦怦”地劇烈跳動着,越跳越疼,白瑁覺得有些不能呼吸了,扶着身後的茶水攤慢慢地彎下腰來。
這時琴音又至,是從街邊的酒樓內傳出的,不再如以前那般悠遠曠達,變成中正平和的雅音,有肅穆莊嚴之感,最能靜心。
心跳随着琴音慢慢地舒緩,漸漸慢了下來,白瑁又重新站直了身體。
扈櫻對這一切都視若無睹,只是繼續揮舞着手憤怒:“你若堅持去葫蘆山我一定會因為你而死,這就是你對朋友的情誼?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友情?”
她的手恰好拍到了身邊一位行人身上,那人便如被拍豆腐般瞬間被拍碎了。
白瑁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散開的血肉,有些惡心。然後她望向扈櫻,道:“你不是扈櫻!”
扈櫻不會這樣對待一個凡人,也沒有這樣的能力瞬間就将一人拍碎。
“我怎麽不是?”扈櫻立刻慌亂起來,向前幾步,忙不疊的否認有憤怒,“你看着我,我的樣子,我的聲音,哪裏不像了?”
白瑁搖了搖頭,愈發肯定了:“你不是扈櫻,你為什麽要阻止我?扈櫻去哪了?”
扈櫻仍然堅決否認,連連說道:“我怎麽不是?我就是。”她不停地重複着,反複地念叨着。
白瑁聽着從酒樓內傳出的琴音,心情漸漸平靜,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人,平靜地開口:“你不是扈櫻。扈櫻會為了鳴風扇扇死了凡人而後悔內疚,不會像你這樣用他人的性命威脅。”
扈櫻似乎有些無計可施了,她瞪着白瑁,再次怒道:“你不願意放棄你那可笑的想法,甚至為了這樣可笑的堅持而否定我。那好,我讓你看看我如何死。你記住,我都是因為你才死的。是你堅持要來什邡,堅持要去葫蘆山,是你的堅持是你的自私害死了我。”
眼前的景色驟然一變。
繁華的街市驀然消失,周圍是一片青翠古樹,正中一處怪石嶙峋,有泉水汩汩流出,形成一汪小小的水潭。
白瑁環顧四周,她立刻明白了現在正在葫蘆山葫蘆泉邊。
扈櫻不見了,只能聽見她憤怒的聲音:“睜大眼睛看看,是你害死的我的。”
随着話音落下,眼前的風景又驟然一變,再不複方才清雅優美的風景,變成了處處焚着烈焰的煉獄。
一只已全身焦黑的狐正在那火焰中苦苦掙紮。
耳邊是不絕于耳的嬰兒啼哭聲,凄厲非常。那個被稱為九嬰的怪物正嚣張地揚着那九條恐怖的頭不停地噴火吐水。
那只焦黑的狐掙紮地越來越慢,眼中的光澤越來越暗淡。
白瑁的心又開始猛地跳動起來。
她終于将所有的事都想起來了,扈櫻正是被佘家和蛟族聯手追殺而死。
耳邊陡然想起了怨毒的聲音:“看着,仔細看着,睜大眼睛看,就是你的堅持才害死了我,是你非要堅持來葫蘆山才會導致我的死亡,都是你的錯!”
最後那三字合着凄厲尖銳的嬰孩啼哭如回聲般不停地在腦中回蕩。
白瑁只覺得心髒快要破胸而出,跳動得越來越厲害了,心口的疼痛漸漸蔓延到了全身,她覺得渾身都在疼。
山間忽然響起了一聲更加凄厲的貓叫聲。
白瑁被這聲叫聲乍然一驚,心間恢複一絲清明。
中正平和的琴音漸漸響起,慢慢壓過凄慘的嬰兒啼哭。
白瑁望着眼前恐怖的場景,又想起了方才行人們耳邊流血卻都呆呆癡癡的詭異場景。她道:“不,這不是真的,這都是幻境。”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話,但她每個字都說的極費勁,都是忍着劇痛從喉間擠出來的。一句話說完,白瑁額間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又一滴滴地滴落下來。
但這句話一落,周圍又是一變,變成一片虛無。
那個嬌俏美麗扈櫻還是沒有出現,出現在白瑁面前的是一只焦黑的狐:“看着我,我本是雪白的九尾狐,變成這般凄慘的模樣就是你堅持和自私的後果。”
白瑁恢複了些許精神,她看着如黑炭般的狐,慢慢地說道:“你不是扈櫻,扈櫻至死都沒露出過九尾,她一直都是被下着禁制,至死未解。而且,扈櫻不會這樣費盡心思阻撓我去尋找回憶的。”她望着虛無一片的四周,肯定地猜道:“這不是真實的世界,這裏是幻境,無論是什邡、葫蘆山還是這裏,我都在幻境中。”
焦黑的狐似乎變得有些透明,她冷笑數聲,尖刻道:“你為了逃避責任,竟想出了如此可笑的借口!”
白瑁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慢慢道:“我都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我都想起來了。這件事的起因是佘城動了色心。便是再來一遍,我還是會拒絕佘城,我不能因為知道後續而委身佘城,我想扈櫻也不會同意我這樣做的。”
焦黑的狐變得愈發透明,像是一道虛影。
白瑁想起了扈櫻回歸後,兩人在一起喝酒的場景。
那個滿口酒氣的扈櫻比劃着長長的手勢:“我們最好了……”
白瑁想着那個醉酒的扈櫻,笑得甜美:“這裏不過是個幻境,我不能逃避現實而沉迷與虛無幻境。這裏再美好也不過就是假象,發生的用不可能重來。外面才是真實的,才有我所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