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向東走上一條石板道,道邊種着高大的柳樹,沿着石板路快走到東邊院牆時,一座高聳的建築出現了,門開着,我望了一眼,裏面點着昏暗的油脂燈,案臺上擺着玄鳥大神的雕像和祖先的靈牌,應是家族神廟。
女仆領着我走進神廟北側的二連間廂房,說:“貞人請稍作休息,小人先去打掃。”我點點頭。
這個開間不大,約二十平,鋪着木地板,南北牆面挂着一個竹簾,後有窗;木床衣櫃桌椅浴桶等俱全,木制陳舊,但擺放整齊。我用手指抹了床板,一層輕灰,平日應該沒有人居住。我在門後找到一塊抹布擦床。
“哎,貞人怎麽自己動起手來了?快停下,這些粗活讓小人幹。”女仆從門外提來一桶水,看見我幹活,放下水桶就要來搶我手裏的抹布。
“沒關系,我閑着也是閑着,我們一起幹吧。”我對她笑笑。她卻很驚恐地看我,說:“貞人不可,王子殿下知道了,一定會怪罪小人的。”又來搶我的抹布,我只得讓她搶了去,她很勤快地沾濕抹布擦起地板。
我不是奴隸主,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的勞動成果會覺得過意不去,便又拿起她帶來的抹布擦櫃子。
“貞人你…”她又來阻攔我了。
“噓——沒事,王子殿下要怪罪你,有我兜着。”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們分工幹活。她見拗不過我,就不再阻攔了。
我們兩個人很快把屋子擦了一遍。幹完活,我們對視一笑,她像看待朋友或同等身份的人那樣看着我,沒有卑微謹慎和不安了。我比較适應這樣的相處方式。
“你叫什麽?”我問她。
“小人叫采桑。”她腼腆道。
“采桑,你以後不要在我面前自稱小人了,稱自己的名,或者“我”就行。”
“啊?這可使不得,小人從沒在主人或者主人的賓客面前稱過名。”她又緊張了。
“在我面前可以的。”我安慰她。
“那……小人遵命便是。”她臉一紅。
“看,又說“小人”了?”我笑着責問。
“奧,是采桑遵命。”她羞赧。
我有意破除我和采桑之間的尊卑身份,一來,以平等的身份能更方便地和她或奴隸階層交流。二來,我是現代人,受不了同一個院子裏有趾高氣昂、卑躬屈膝等不正常的現象。
采桑幫我從衣櫃取出床墊、枕頭褥子。幫我鋪床。“這些都是幹淨的被子,貞人請放心使用。”
“好的,謝謝你。”我說。
她眼睛忽而明亮,看了我一眼,對“謝謝”兩個字受寵若驚。應該從來沒有人對仆人的工作和服務表示過感謝吧?在這個時代,奴隸承擔繁重的勞務,人格上也得不到奴隸主的尊重。
“不,不用謝。”采桑哽咽,“貞人沐浴嗎?”她吸了一鼻子後,問我。
“好啊。”我摸了摸身上的髒衣服,白天掉河裏了,正想洗掉身上的淤泥呢。
“我去廚房給貞人打熱水。”采桑說。
“我和你一起去。”我說,這次她沒有再大驚小怪。
廚房在神廟的南邊不遠,裏面水汽彌漫,混雜着煙火木炭味,有幾個仆人在燒火打水和漿洗。
采桑領着我來到一處紅泥築的竈臺前,和燒水的男仆嘀咕了幾句,男仆搖搖頭離開了,采桑嘆口氣,翻開巨大的木鍋蓋,沸水呼嚕嚕地冒着熱氣。
我們把水舀進木桶裏,一人一桶,拎到廂房,然後又去廚房,如此反複三遍。我的老腰開始酸了。
“累嗎?”我問她,感慨奴仆生活不易。
“不累。貞人累了請歇下,我來。”
“額,我也不累。”卷起袖子加油幹,作為在健身房撸過鐵的人,這點體力活算什麽!
“貞人莫要逞強,貞人雖然穿着黑衣黑褲,但遮不住美麗容貌和出衆氣質,一看就是貴族出身,這下等人的活計,還是留給小人…嗯,留給采桑來做吧。”
“我不是貴族,來吧繼續。”
……
打完熱水,采桑又領着我來到廚房南邊的水井打涼水。這臺手搖式水井,有設計精巧的杠杆和木滑輪,氣質古樸,井口直徑估計有一米。
我把水桶扔下去,待灌滿水,搖着把手,聽見木與繩摩擦吱吱呦呦,桶與井壁碰撞叮叮當當,水珠散落滴滴答答…
“真好聽。”我側耳傾聽,嘆道。
整個水井就是一臺巨大音箱,發出美妙的音效!這就是穿越的趣味吧,我正在使用着古董級老物件。
“貞人說話清脆悅耳,比那水井更好聽。”采桑笑着對我說。
我回之一笑,心想既然她喜歡聽我說話,也願發表自己的想法,我正好有個問題,“采桑,我說的話,好懂嗎?”
我是半路穿越來的,沒有古漢語表達基礎,這一晚上都是我說白話,別人說文言,好在我基本上聽得懂古人的文言,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得懂我的白話。
“貞人說話不僅好聽,而且十分易懂。”采桑用力點點頭,說。
在古代,文字屬貴族專有,采桑是奴仆,不識字,說話內容和表達方式比較直白,但和我又不同,畢竟不同時代。她是一種原始的直白,而我是經過修飾後的直白。
子漁這種貴族,從小接受教育,自然說得簡潔優雅的文言,以示高貴的身份。至于貴族女子,比如媛幾,可能也不太有受教育的機會,說話比貴族男子直白。
但是,我和這裏不同的人交流基本沒有問題!原因可能是:漢字和甲骨文同源,一脈相承,文言和白話的差別,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大,打個比方,就像粵語和河南話的差別,甚至還不到。
聽到采桑的評價,我放心了。既然未受過教育的人能聽懂,受過教育的人肯定也能聽懂,我暫時沒有學習上古語言的必要了。
……
我倆吱吱呦呦打了四桶涼水回到廂房,我把涼水倒進浴桶,配以熱水到合适的溫度。忙乎一通,腰酸背痛,終于能洗澡了!好懷念我那現代的家,只需輕啓把手,42℃的熱水就出來了。
我身上浸了河水和淤泥的運動服剛脫到一半時,突然聽到咚咚地敲門聲,采桑急促地說:“貞人,王子妃來了。”
我連忙穿好衣服,端坐在矮榻上,迎接王子妃,大半夜她來做什麽?
……
媛幾帶着一個侍女直接進了我的廂房,她環視四周,然後看向我,媛幾對侍女點點頭。侍女掏出一片巴掌大的龜甲,放在我身邊的案幾上。
“貞人灼,”媛幾眼角彎起,露出狐笑媚眼,“請貞人灼為本宮占蔔。”
“我不會。”我淡淡地說。
我說的是實話,我确實不會用龜甲占蔔,另外我知道她是故意來為難我的,并不想配合她。
“你!”媛幾瞬間變臉,但很快又緩和了,繼續狐笑道:“那你可會讀寫?”
“也不會。”我說。雖說商文字非常象形,但我沒學過,肯定不會呀。
“哼,貞人灼原來是個文盲。”媛幾輕蔑地笑道。
呸,你才是文盲呢!我只是不會甲骨文而已,但是我真的被她氣到了,瞪着她說不出話來。
“我問個人盡皆知的簡單問題吧,今祀是何幹支?”她蔑笑,又問我。
我?還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一時半會也算不出來,我氣地說不出話,只能幹瞪着她。
“呵呵——”
媛幾笑得花枝亂顫,看我的眼神像看智障,連帶她的侍女都同款眼神看我。媛幾笑着走出了廂房,侍女收起甲骨跟了出去。
她得意了,今夜可以安穩了。
可是我卻不安穩了。
……
采桑小聲提醒我洗澡水涼了。
罷了,辛苦打來的洗澡水可不能浪費了。我又加了點熱水,脫衣,繼續洗澡。
我把身子整個兒泡進水裏,腦裏反複出現天幹地支,天幹地支…什麽來着?
天幹地支,小心火燭…
不不不,怎麽打更來了?
重來:天幹地支,天幹地支,甲乙丙丁,子醜寅卯,六十一甲子…腦子竟有無數團毛線在交纏!
“采桑!”我鑽出水面朝門外喊。
“貞人請吩咐。”采桑在門外小聲應着。
“去廚房幫我拿幾節木炭,寫字用。”
“好咧。”
我迅速地洗頭洗身,完了把髒衣服髒鞋子用洗澡水也洗了。無換洗衣服,我打開衣櫃翻出一條麻布床單,先湊合裹上。
采桑取來木炭給我,我在桌幾上寫寫畫畫。
“貞人,小心着涼。”采桑又取來幹燥的軟布包裹住我的濕發,我來不及道謝,正推算着今年是何幹支。采桑瞧了一眼桌面,是她看不懂的文字,便不再關注。
“子漁生于丁酉年,今年十六歲,那今年是癸醜年。現在季節看着像五月,商人以地支紀月,五月為巳月。”我看着眼前的天幹地支表,得出了以上結論,還需向采桑求證一下。
“采桑,今祀是何幹支?”我問,沒人回答,才想起她出門去倒洗澡水了。
在現代,今天是公歷2023年4月22日,我把這個日期寫在了床腿上。眼皮開始打架,我裹着床單爬進了被窩,希望能安心睡個好覺。
……
咚咚咚——
沒睡多久,又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