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昨夜回到寝室,約莫已過十二點。我欣喜于手機失而複得,盡管沒電了,但它是我和現代的維系之物,它提醒着我來自哪裏,擁有過什麽生活。
我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了。
第二天剛亮,我便醒來,初來乍到又寄人籬下,不可像以前一樣貪覺。我穿好自己的服襪鞋,去廚房打水洗臉。
王子府的細節,在白天有了更多的呈現。比如,廚房門外豎着一根粗壯的竹竿,這是商人的計時工具——圭表。商人根據太陽照射竹竿的影長估算時間。
此時圭表的影子很長。
廚房依舊煙熏火燎蒸汽騰騰,采桑已經在裏面燒火了。她看見我,忙迎來說:“貞人醒了,怎麽又來這下人的地方?”
“沒關系,我來打水洗臉。”我說。
“采桑去為貞人打水洗臉。”她自責道,跑去竈臺用青銅盤打了熱水。
“我給貞人端去廂房。”她端來水盆說。
“不用麻煩,就在這洗吧。”我回。
我把水盆端到附近的石桌上,紮起頭發,雙手抄水往臉上撲…洗完後,我發現采桑和近處幾個仆人正張着嘴巴看我。
我訝然,洗臉有什麽好看的?再一想便明白了,在奴隸社會,賓主怎麽可以在奴隸待的地方出現,甚至洗臉?
我笑笑,我一現代人既不是奴隸也不是奴隸主,我的腦袋裏沒有主奴分別,平權思想一直在,況且我也不想丢掉它。
……
臉洗了,牙齒怎麽清潔呢?
門外道旁,生長着茂盛的大柳樹,萬條垂下綠絲縧。有了!我折來一節柳條,于斷口處用刀劃出細密的纖維,柔韌的纖維是刷毛的合格替代品。
我讓采桑取來幹淨的陶杯,盛上鹽水,開始漱口、刷牙。柳條芬芳,刷完牙後的口腔幹淨又清新。采桑看着我一連串動作,滿臉新奇和贊嘆,也學我的樣子制作起柳條牙刷來。
我回到廂房,用木炭在床腳寫下“正”字的第一橫,為我在這裏的第一天。我把昨夜子漁為我披上的睡衣疊好,搭在胳膊上,去了王子殿。
……
還未上大殿臺階,撞見了對面走來的媛幾和她的侍女。她一副看到“文盲”的樣子,對我嗤笑了一下,我沒理她。
正想上殿,卻被她叫住:“等等!”
媛幾快步走向我,一把拽走我胳膊上的衣服,說:“昨夜不見漁的睡衣,原來是被你盜走了!”她氣得瞪圓了眼。
我剛想解釋,子漁聞聲從殿內走了出來,朝媛幾伸手要衣,說:“此衫乃吾暫借于貞人灼,王子妃不可氣惱,失了身份。”
“漁!”媛幾把衣衫甩給他,不情願地上殿。
在我和媛幾沖突時,子漁總會适時出現,解我煩惱,很好,我朝子漁笑了笑。
“貞人灼亦上殿。”子漁對我說,轉身牽着媛幾往殿裏走。
……
仆人們取來食桌三張,擺好青銅食器,早餐開始了,這次是三人共食。
媛幾一直給子漁投喂,哪怕子漁明确表示不吃,她便又找話題與他閑聊,反正子漁所有的注意力都要被她占滿,這樣就無暇顧及我,坐實了我電燈泡的身份。
我卻不再尴尬,清閑亦我所圖。
餐後,子漁支走媛幾,邀我到殿前敘話。圭表的影子短了一截,陽光散滿殿前大道,我發現道邊立着兩匹高頭駿馬,一黑一白,毛色珵亮。
“好漂亮的駿馬!”我驚呼。
“昨夜公子單來訪,送來西土駿馬:黑馬名盜骊,白馬名白義。”子漁興奮道,掩飾不住對駿馬的喜愛。
“吾曾見名馬于父王苑囿,甚喜欲得,然于馬販處求索卻不得。昨夜公子單送馬于吾,圓吾之夙願…”子漁打開了話匣子,也不掩飾對周單的好感。
這話裏的意思,是周單投其所好,送馬給他,獲得了他的歡心。可周單為什麽這樣做?那個人,不單純,想從子漁這獲得什麽呢?
“周國有三公子客質于王城,皆才藝傍身,大公子善于音律,二公子精于射禦,然音律射禦雙絕者,屬四公子單。去年,公子單随父王狩獵,所獲第一,父王悅之,賞賜甚厚…”子漁對周家公子的贊譽滔滔不絕。
“灼,可否為吾占蔔?”子漁突然問我。
“子漁大人想占蔔什麽?”我問。
“請占:吾欲求師公子單,習射禦,成否?”
原來他想讓周單教他射箭騎馬和駕車,但不知道人家會不會答應,所以想提前占蔔預測。商人熱衷于占蔔,真事無巨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子漁大人欲使灼占蔔,然無棋局。”我說。第一份活來了,可惜沒有工具。
“唔,中日前吾需往王宮參朝,待昃時(下午)與灼出宮置辦棋具可好?”子漁這才意識到,我孑然而來啥也沒帶,他做為雇主,有責任幫我打制一副棋具。
“好。”我回。
子漁的臉上有一點點失落,大概是因不能及時獲得占蔔。我安慰他說:“依灼之見,此事無需占蔔。”
“當真?”子漁問。
“當真,公子單必應允。”我樸素地認為,沒有老師會拒絕一個愛學習的人。
“若非如此,将如何?”子漁置疑。
“若他不同意,我會勸他同意的,子漁大人請放心吧。”我拍拍胸脯下了保證,我和周單有撿手機的交情,他應該會重視我的請求吧?
“好。”子漁終于放心了。
子漁要去王宮,我也不再耽誤他的時間。我昨晚答應替王妃看病,現在要兌現了。“灼欲探訪王妃。”我說。
子漁打量了我,讓仆人取來了一個插有豔麗雉羽的花環,戴在我頭上,“去吧。”他對着我笑笑說,吩咐仆人帶我去見王妃。
占蔔師重要的裝飾,就是帶雞毛的花冠,子漁想讓我看上去更職業一點。我想起昨晚着急救人時,直撲王妃的情景,子漁當時的表情應是覺得我魯莽了。
……
我跟着仆人進了王子府西側一座較小的殿堂——王妃寝宮,裏面的布局、裝飾和王子殿類似。仆人讓我在殿中候着,她去殿內廂房禀報。不一會兒,仆人出來領我走進右邊廂房。
這是王妃的卧室,大概三十多平,家具和神廟廂房類似,但木料和雕工要好很好;床鋪軟飾更華麗,以織錦的絲綢和細麻為主。
王妃斜依在床榻上,半閉雙目。
我在想用什麽禮節合适,她是有身份的長輩,正式見面是不是要跪呢?正當我糾結時,王妃開口了:“貞人灼?”
“是,貞人灼拜見王妃。”我屈身正要跪拜時,她說了一句:“免禮,賜座。”
“諾,謝王妃。”我不用跪了。
侍女搬來矮凳給我坐在床側。
王妃大概四十多歲,面色蒼白,形容瘦削,描畫着棕色眉粉,塗了朱砂紅唇,肉質小巧的鼻梁秀氣地挺立,像子漁,看得出年輕時是個溫婉精致的美人。雖上了妝,但掩不住身體的虛弱感。
“王妃平日都有哪些不适?”我問。
“胸悶,無力。”
“飲食呢?”
“食少。”
“心情呢?”
“無甚興致。”
…
我用望聞問切的方式檢查着王妃的身體,初步診斷為體力虛弱,中氣不足,肝郁氣滞,肺部有一些炎症,可能還有其他問題,已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王妃可曾用過人參?”我問。
“人牲?昨夜貞人不是說不用人牲嗎?”王妃反問。
我反應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
“此人參非彼人牲。”
我找來筆和絹帛畫人參,五片葉子圍成掌狀,很好記憶。神農百草經最早記錄了人參,可這時候還沒成書,人參的用法只在東北和西土口耳相傳。
“人參,味甘微寒,主補五髒,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輕身延年。”我說。
“竟有如此神藥?”王妃取過絹帛觀看,驚奇道。我點點頭。
“如何獲之?”王妃問。
“可差人往西面大山尋之。”我回。
人參多生于東北,但那個地方超出了商人統治範圍,我提議去附近的太行山裏找找先。王妃把絹帛交給侍女,吩咐派人去找。
……
“王妃大人,請問王來探次數?”我問。除了身體調理,心理調節也必不可少。
王妃聽罷,虛看着床尾嘆息良久,目光沮喪,道:“八年未見王。”
“為何?”我驚住,問。心想這是被打入冷宮了嗎?
“哼——”王妃卻自嘲地笑。
“吾本大王 子受之婦姜後,八年前,蘇國獻美人妲己,深讨子受歡心,王便廢吾于王子府,立妲己為後,并誡吾終身不得進見,又終身不得改嫁。”王妃花了很大力氣出聲,飽含悲傷與怨怼。
子受即商王名諱,姜王後遭遇蘇妲己,被子受廢,但歷史上并沒有姜後的詳細記載。
“那子漁?”我問。
“子漁原是太子,受吾連累,亦被廢。”王妃眉頭浮上心痛。
我怔住,子漁竟然是廢太子!
商王子受王禁止姜後入宮,也不來王子府探望,但允許子漁入宮。在那子以母貴的時代,有點反常,期中緣由為何?
子漁小小年紀,一定隐忍和承擔了很多,才能在母不受寵的條件下,保持着父王對他的接納。
我想到了媛幾,哪個貴族女子會樂意嫁給廢太子呢?媛幾和妲己名字都有一個幾音,妲己是蘇國己姓一族…深思極恐。
“那媛幾,是否和妲己有親?”我提出疑問。
“然,媛幾乃妲己之女甥。”王妃突然擡眼看我,過了片刻,搖頭嘆息道,似乎并不喜歡這個兒媳。
果然如此,我猜到了,但不敢多做評價。媛幾應該是妲己派來監視母子倆的。怪不得商王允許子漁入宮,子漁這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呢?
那我會不會也在媛幾或商王的監視之下呢?我感到一陣寒意……還有周單,從今早和子漁的談話中獲悉,他倆之前是沒有深交的,他為什麽要卷進來?
……
“貞人灼,思若何?”姜王妃喚我。
“奧,我…我在想如何疏解王妃的情志,我希望王妃你,能快樂一點。”我忙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回到一開始的話題:調節情志。
“如何得解?”王妃靠進床榻,望着羅帳發呆。
看她這樣,我再次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