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寬大的袖子底下，蘇恒夜一直摩挲一塊圓形的玉佩，上面有一個小字：安。他看着面前的小孩，心想，如果自己沒有把他帶回來，那麽他會叫什麽名字呢？
武安？
蘇恒夜突然覺得有些反感，這名字，難聽死了！
他招招手：“過來。”
臨昭是很不願意靠近他的，但是又沒辦法，只得戰戰兢兢地上前。可是蘇恒夜既沒打他，又沒罵他，只是往他脖子上挂了個東西，還仔細地打了結。
臨昭低頭一瞧，見是一塊玉佩，他分不出成色好壞，只覺得還挺好看，正要拿起來細瞧，蘇恒夜卻及時地阻止了他，将玉佩塞進了他的上衣裏：“別看。”
玉佩的涼意貼着胸口，臨昭不知怎麽的，竟然覺得眼前這人有點可憐。
“周翺，給他打點好，送他出去吧。”
臨昭再次震驚了，怎麽這就要走？他還什麽都沒準備呢！可是，不只先生不讓他問，就連周翺也是，立即起了身：“小公子，走吧。”
周翺自然不會就這樣讓臨昭上路，先是給他打點好了銀兩衣裳，又仔仔細細地照着地圖跟他說如何到雲水城，甚至說路上要如何照顧自己，唯獨不說要如何殺掉武進義。
臨昭懵懵懂懂，背着行李，騎上馬，滿腹疑惑地走了。
北風凜冽，周翺一路将他送出滄瀾，站在城門口看那小孩不住回頭，他也連連揮手，最後連人影都不見了，他才想起，應該給小公子買一些點心帶着的。
罷了，他若能認回生父，難道還愁沒有點心吃嗎？
臨昭花了三天時間才到雲水城，這個地方比滄瀾還要繁華些，路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叫賣聲、嬉笑聲不絕于耳。他找了一家瓦舍，将馬交給門口的小厮，自己走了進去。
周翺說，來了雲水，不用着急，可以随便逛逛玩玩，熟悉一下地方。臨昭有自己的算盤，他想要趁機離開蘇恒夜，但是又知道他不會輕易放自己走，雲水城定然還有他的眼線，臨昭只能先應付着，到時候再看有沒有別的機會。
瓦舍裏頭人聲鼎沸，說書還沒有開始，臨昭找了一張空桌，點了些吃食，一邊喝茶一邊等。
聽說書是百姓們的娛樂，便宜，有趣，還能長見識。有時候能聽見些野史，有時候知道點神魔鬼怪，還有時候，能得到些茶餘飯後的談資。
今日講的是近代一些舊事。說書先生先講了一個關于巧合的故事，接着道：“話說咱們雲水，也是無巧不成書。單說那朝中大員武進義，十多年前在滄瀾做官······”
臨昭嗑瓜子嗑到一半，忽然低下了頭去，總覺得別人會知道他是來殺武進義的。
“······他那個小兒子就這樣被仇人搶了去。怎奈武進義不敢抗旨，着急入朝，只得将這兒子丢了。不料，仇家竟想出萬般惡毒的法子，将這孩子養大成人，指使他來殺害自己親生父親······”
聽衆們竊竊私語，都道武進義父子實在可憐，仇家實在可惡。
“所幸上天有眼，不曾釀成慘案，那孩子殺武進義不得，反被抓住，最後父子相認，皆大歡喜。”
臨昭心裏嘀咕：這是什麽狗屁故事？
周圍人又是感嘆又是歡喜，臨昭卻聽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哎呀呀！師父，我不會就是那個走丢的孩子吧？”
臨昭循着聲音看去，是他隔壁桌的兩人，當是師徒。
只見那師父将孩子按在膝上拍了一巴掌：“你就聽見走丢了？都沒好好聽，人家說是十二歲，你這年紀都對不上，你怎麽的也得······也得三歲了吧？”
“哈哈哈······”那孩子滾在師父懷裏，笑到一半猛然對上了臨昭的眼神。
臨昭自覺無禮，忙收回了視線。可是片刻過後，那對師徒卻上前來到他這桌：“小公子。”
臨昭有點緊張，他不會一來就被逮住了吧？他低着頭，看見那人手裏的劍，那是······旗鳴！臨昭曾經在蘇恒夜那裏看過旗鳴的圖紙，沒想到他竟然見到了！
不等臨昭說話，那師徒倆已經在他面前坐下了，高大的男人眸色如墨，問：“敢問小公子，與滄瀾安氏是何關系？”
安氏？臨昭皺眉，他沒聽說過呀！“抱歉，你認錯人了。”說罷，匆匆起身離開。
“師父，你認識他？”
“沒有，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他與安氏長得很像。”
恒夜那頭，自從臨昭走後，整個莊子上上下下都悶悶不樂，好像一個緊繃的牛皮鼓面突然松弛了一般，衆人都打不起精神。
這幾日一直烏雲密布，想來是要有一場大雨。傍晚時分，狂風大作，周翺前前後後地吩咐着收拾好東西，莫要傷了人。等他跑完全莊，碩大的雨點已經“噼裏啪啦”落了下來。
聽說恒夜先生還在書房裏，沒有用晚飯，周翺冒着雨跑去，落湯雞一般走進書房，水漬滴了一路。
“恒夜先生，李嬸備好飯了，您用一些嗎？”
天空潑墨一般，屋內也不曾點燈，周翺幾乎看不見了，這時忽然一道閃電劈下，猛然照亮了書房一角。
他看見恒夜先生側着身體，盤坐于蒲團上，跟平時一樣，一動不動。
恒夜先生這樣，已經好幾天了。
“恒夜先生，天寒，屬下給您拿件厚袍子來。”
沒有聽到回答，周翺心中默默嘆息，準備起身去拿衣服，可是蘇恒夜卻突然出聲了：“周翺。”
“屬下在。”
蘇恒夜又沒聲了，他其實沒有什麽好吩咐的，只是想起十二年前，他把臨昭帶回來以後，也有過一次這樣電閃雷鳴的夜晚。
那時候臨昭一直哭一直哭，他好幾次都想掐死那個小孩，可是第一回那小孩突然就不哭了，他就沒狠下心來，第二回，他看着那個小孩，就總覺得那是自己還沒出生的孩子，第三回，周翺跪着求他，不要殺，第四回······
總之有很多很多回了，那個小孩命很大。
他記得那個晚上，外頭雷聲轟鳴，襁褓裏的小孩吓得直哭，他被煩得不行，又吼又叫，反倒是周翺抱着孩子，邊走邊晃，弄了大半夜，最後雨也停了，小孩也睡着了。
周翺抱着孩子，說：“恒夜先生，他還沒有名字，您給他起個名字吧。”
蘇恒夜看看孩子，又看看外頭隐隐要亮起的天空，道：“天快亮了，就叫，臨昭吧。”
他叫恒夜，他的孩子叫臨昭。
一晃，十二年就過去了。
周翺還站着，忍不住提醒道：“恒夜先生？”
一道巨大的閃電劈下，将整個書房照得亮堂堂的，周翺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蘇恒夜臉頰上的一滴淚珠，随後，一切又陷入黑暗。
“周翺，恒夜沒有小公子了。”
恒夜莊沒有小公子了，恒夜先生也沒有小公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