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城歌劇院的演出,領導們千挑萬選之後,選中了法國的著名宮廷芭蕾舞劇《卡珊德拉》。
怎麽說呢,劇目一報下來大家心裏就落下了大石頭,卡珊德拉啊,那是特洛伊的公主,來自于古希臘神話裏面,是一位能夠預言真相卻不被人信任的人。她的故事被譜寫成芭蕾舞劇,在法國芭蕾舞最鼎盛的時期,連國王路易十四都曾經扮演過劇目中的阿波羅神。
法國。
是的,法國,可以說是芭蕾發展最鼎盛的地方,舞團裏只有一個人曾長時間在法國學習并演出,還是在頂級的舞團裏,這個人就是許澄夜。
包括孫老師在內,所有人都看向了人群裏安靜的女孩,她的病在外看不出任何痕跡,表現得十分健康,站姿也準确優雅,面對衆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眼神,她始終神色淡淡,平靜異常。
蘇明娜握了握拳,看向另一邊站着的楚洛,楚洛眼中現出思索,并未理會她的眼神,她咬了咬唇,在背後握起拳頭,隐忍不發。
“好了,那大家就開始練習吧,來,跟我走,分散開。”
孫老師拍了拍手,打斷了所有人的小心思,開始下一階段的訓練。
許澄夜利落地後撤幾步和衆人拉開距離,大家按照慣例依次排開,在她回來之前,站在女團員最中央位置的一直是蘇明娜,但她一回來,蘇明娜馬上就要讓開,那種憋屈的感覺,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窗外的施工大樓吵吵嚷嚷,十分影響訓練,孫老師念叨了一句“看來還真是得趕緊換個場地啊”,說完,便去關窗戶了。
畢夏站在靠窗的位置,很乖地上去幫忙,等兩人關好了窗戶回來,便正式開始訓練。
一個早上的訓練,從基本功開始,許澄夜對基本功的掌握是團裏其他人沒辦法比的,她上街、看書甚至吃飯的時候都常常站着,腳上始終保持着标準的步伐,她的成功不僅僅是靠天賦,來得也不是那麽容易,只是旁觀者并不會深究她曾經有多努力。
蘇明娜的位置就在許澄夜旁邊,她常常去看她,許澄夜也感覺到她的視線。
她其實不想在意的,可上次受傷的事一直困擾着她,讓她為此付出了不少時間,犧牲了很多演出的機會,她怎麽能真的做到不在意?
這一在意,就會硬撐着要在蘇明娜面前表現得更無懈可擊,比方說這個時候,僅僅是開始訓練一小會,許澄夜就覺得腳踝受不了了,一周之前她自己來的時候,是一會兒都不行,今天雖然好了點,卻好得有限。
不能倒下。
許澄夜在心裏這樣告訴自己,她不能讓任何人感覺到其實她根本沒好,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沒辦法登上舞臺。她已經失去了胡桃夾子的女一號,不可以再失去卡珊德拉的女一號。
所有的疼痛被她咬着牙吞進了肚子裏,許澄夜面上毫無異常地參與訓練,也就是這個時候,金澤到達了訓練館。
這次是林團長自己送上門的,金澤剛好有點空,就跟着他回來看看。
林團長滿頭是汗地走在前面,內心算着如果金澤鬧起來,自己要損失多少,很可能團長的職位都保不住,一時有些憂慮。
金澤随意地瞥了一眼身邊,林團長的焦慮他盡收眼底,但并不放在心上。無關緊要的人不在他的顧忌範圍之內,他比較費心的是如何名正言順地說服許澄夜不參加訓練。
至少是,在他确認她的傷勢痊愈之前。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當林團長打開一號訓練室的門時,他一眼就看見了許澄夜。
她臉色蒼白,緊抿嘴角,雙臂自然上伸,用腳尖站着,這裏所有人都是這個姿勢,唯獨她最優美,也唯獨她最異常。
金澤當時就生氣了。
是真的生氣。
他也不管林團長在和他說什麽,直接走上去拉住許澄夜的手腕,她愣愣地看着他,還沒反應過來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人就已經被他抱着往門口走。
“你……”許澄夜要說什麽,金澤就打斷了她的話。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暫時不要參加訓練?”
他難得用這麽認真嚴肅的語氣和她說話,許澄夜稍有慌亂,倉促地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人說:“我知道,但我已經好了,你別搞得這麽興師動衆,大家都在看着。”
她只是不希望別人知道她在疼,可她忘記了,金澤一個人知道,事情就已經足夠大了。
“你好了?”他壓低聲音意味深長道,“許澄夜,別人看不出來不代表我看不出來,你看看自己的臉,都白成什麽樣子了,明明那麽疼,為什麽還要忍着訓練?跳舞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嗎?”
許澄夜怔在了原地。
跳舞對她來說就那麽重要嗎?
同樣的問題,父親和母親也問過,在她剛回國後要求進入江城舞團時。
那時候她不斷跟父母解釋跳舞對她的重要性,一直感到無人理解她,非常孤獨,覺得夢想越來越遙不可及。雖然最後父母同意了,她也重新開始跳舞,可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努力和自己的事業,并沒幾個人能理解。
令人沮喪的是,在短暫的幾個月之後,會有第三個她開始在意的人問出這樣的話。
許澄夜的神情不免有些失落,她從金澤的懷中掙脫,很快離開衆人視線。
金澤松了松領帶,面無表情地對林團長說:“我現在有點私事要處理,林團長可以先給你的團員打個招呼,一會回來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
語畢,金澤快步追着許澄夜走了,蘇明娜全程目睹這一幕,心裏說不清什麽感覺,恰好這個時候孫老師問林團長:“老林,怎麽回事啊?金澤讓你跟我們打什麽招呼?怎麽看起來他倒成了要賬的那個人?”
林團長嘆了口氣,把金澤在澤蒼說的話全都複述給了妻子和團員們,那些早上才因為八卦開始看不起金澤的人瞬間肅然起敬了,這人可真厲害,直接從不給錢的吝啬鬼變成了讨債的,他們不但沒辦法反駁還得受他限制,反轉不要太厲害。
蘇明娜不甘心地握着拳,才剛安慰了一下自己金澤雖然眼裏根本看不見她,但至少他不是什麽好對象,官司纏身一堆麻煩,他喜歡許澄夜就去喜歡好了,她的對象也不差,楚洛是最有前途的男舞者,雖然不如金澤有錢,至少高學歷高品位,身世清白。
可現在,一切都從頭開始了,金澤成了籠罩着整個舞團的烏雲,他們能不能安安穩穩地在歌劇院演出,甚至都取決于金澤是否要追究他們的合同罪責。
舞團外面。
還是那片花園裏,湖面已經因為冷而凍結了薄薄的冰,冬日的風也吹得人渾身發冷,金澤和許澄夜都衣着單薄,一出來就被吹得直皺眉頭,前者二話不說,直接把自己的風衣脫下來套在了許澄夜身上,她轉過身與他四目相對,兩人對視片刻,她的聲音伴着寒風傳了過來。
“你今天過來大約不是來找我的,你可以去忙你的事,我的事暫時不用你管,我可以處理好。”她用詞還算和善,也沒說永遠不用金澤管,只說是暫時,可僅僅是暫時,金澤也不能忍受。
“我必須管你。”他穿着黑色的西裝站在冬天的風中,風吹起他的外套下擺,他毫不在意刺骨的冷風,一字一頓道,“你不能跳舞,必須繼續修養,直到我說你可以為止。”
許澄夜忽然有了一個猜想。
這個猜想讓她開始懷疑一切,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她擰着眉,遲疑許久才沙啞地問他:“金澤,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麽?你為什麽對我跳舞的事那麽激動?你不是說我的傷不會影響我跳舞嗎?你是不是在騙我?”
金澤怎麽可能跟她說實話?
既然他一開始選擇隐瞞,現在就不會半途而廢。
那麽,不能說出真正原因,就只能找個別的借口了。
金澤轉開頭,筆直地站在風中緘默幾秒,再轉向她的時候換了個安撫的語氣說:“你就不能不跳舞嗎?不跳舞你又不會死,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你明明還在疼,為什麽非得逞強?對你來說跳舞是高于一切的嗎?那跟我比呢?跳舞是不是也比我重要?”
許澄夜忽然就心涼了半截。
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她清楚,金澤并不懂她。
她大半輩子的時間都花在了跳舞這件事上,從年輕到現在成人,一直以來最重要的夢想就只有那一個,就好像金澤打定主意要成為有錢人,他可曾因為誰的嘲笑和看不起而停止腳步?
當然沒有。
任何事都不能讓他們這樣的人停止追逐夢想。
所以許澄夜也不會。
她看着金澤,還是那張英俊的臉,他的眼睛裏還倒映着自己的面孔,那麽認真和糾結。
也許之前不确定,但現在許澄夜發現,自己是真的把金澤放在心上了,否則也不會因為他的不理解而傷心難過。
因為付出了感情,才會希望被他理解,可惜他并沒有給她這份理解,甚至将他自己跟跳舞這件事來做比較。
最可悲的是,要是真讓她在金澤和跳舞之間選一個的話,她自己都不敢确定她是否還能堅定地選擇跳舞,她都要開始懷疑人生了。
許澄夜垂下了頭,滿臉失望道:“算了,我們不該說這些,你根本不懂。。”
金澤看不得她這副委屈難過的樣子。
他也顧不了那麽多了,直接抱住了許澄夜,不顧她的掙紮緊緊擁抱着她,輕聲說:“我是不懂芭蕾舞這東西,我也不懂你,我沒文化,我只知道我要你健健康康漂漂亮亮地活着,別的東西我不奢望。我不希望你把那些看得比你的健康重要,那太傻了許澄夜。人活一輩子,本錢就是身體,身體搞壞了,你就算不在意我的感受,也要想想你的父母,他們會多難過。”
金澤說的那些,話糙理不糙,只是她沒辦法讓自己停止難過,她也在考慮,如果自己真的和金澤在一起,是不是後半生的婚姻生活都要在不同意見的争吵中度過。
許澄夜慢慢掙脫了金澤的懷抱,抹掉眼角的淚水,仰起頭說:“我知道了,我會考慮,你現在可以去忙你的事了,我們已經出來太久,外面冷,進去吧。”
語畢,她先一步朝訓練館大門走,金澤看着她的背影,即便她什麽都沒說,但他就是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打了折扣。
沒辦法。
他沒辦法。
他能有什麽辦法?
在賺錢和處理商業糾紛上,金澤或許是個高手,可在感情問題上,金澤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他只是單純又愚蠢地一心為她好,情急之下也說不出什麽漂亮話。
估計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許小姐都不想見到自己了吧。
金澤在原地又站了一會,才擡步往回走,他和許澄夜都沒發現的是,在他們交談的時候,有個人偷偷跑了出來,躲在角落裏把所有對話都聽走了。
原來他們真的在戀愛。
原來許澄夜剛才那副痊愈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她的腳還在疼。
蘇明娜捂着心口,偷聽讓她心跳加快,這種緊張之中還夾雜着一種刺激感,因為她覺得,她發現了許澄夜的大秘密,足以讓自己再次輕松拿到卡珊德拉的女一號。
特洛伊,我來了。
蘇明娜這樣想着,情不自禁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