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十分寬敞,四壁都用金粉勾勒着仙女飛天的壁畫,中間放有紅木矮桌,金盤銀盤裏擺滿了香果和精致的糕點。
軟座上,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盤腿坐得莊重,黑裙上暗繡着大片牡丹,烏黑長發挽作飛天髻,只用一根紅瑪瑙簪子固定住,黑色面紗罩住了容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越發令人想要一睹芳容。
似是感應到什麽,她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眸閃着令人膽寒的冷光,她開口:“顧秦。”
正駕着馬車的白衣少年聞聲輕輕掀開身後的簾紗,恭敬地垂眸問道:“聖女大人有何吩咐?”
“前方是否有人?”
“是的。”前方之人太過于顯眼,一身紅裙豔麗張揚,昂首騎于黑馬之上,定眼瞧着他們,似乎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這令顧秦想忽略都不行。
聖女沉默片刻,“傳我的話,在前方落腳歇息,我要見那人。”
顧秦低頭道:“諾。”
缡紅看着他們越來越近,還有約莫幾來米路時,那一行人突然停了下來,随之便有人下馬,朝着他們走來。
來人是個不起眼的小侍衛,走近看清缡紅的容貌時,整個人都恍恍惚惚,腳底像踩上了棉花似的,但他還是不曾忘記正事,畢竟聖女的怒火誰都無法承受,北國人都知道。
“我們聖女想見二位,請跟我來。”
被小侍衛領着,缡紅光着腳走在前面,沈未聞跟在她身後,牽着黑馬。
到了他們的大本營,缡紅在接受上百道注目禮時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那理所當然的模樣,讓沈未聞眼中多了一絲疑惑。
顧秦上前幾步,見到缡紅只看了一會兒,便低眉道:“聖女邀姑娘進去相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方向是那輛奢侈的馬車。
缡紅見他一臉淡然,處事不驚的模樣,倒是有些不一般,不由心生玩笑道:“這麽俊的小公子,真是可惜了。”
似是不明她話裏的深意,顧秦未吭聲,依然保持着邀請的手勢。
沈未聞的目光也随之看向顧秦,俊美的少年郎,配上不染纖塵的錦袍,雷打不動的淡定,倒是個人物。
顧秦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擡眸看了他一眼,此人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湖藍錦袍是上好的錦緞,卻不知經歷了什麽遍布着劃痕,即使狼狽至此也掩飾不了他身上的貴氣,那雙眼睛看似平淡無波,從小便閱人無數的顧秦還是看出了那隐在深處的精明以及算計,此人也不簡單。
一腳踏上馬車,掀開紗簾,一股不知名的香味缭繞鼻尖,缡紅不喜這香,有些悶,不待那女人說話,她便自顧自坐下了身子,只因馬車內的高度不足以讓她站直。
許杳在缡紅剛坐定時,便睜開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勾魂攝魄,即使她隐藏得很好,可那第一眼的恨意還是被缡紅敏銳的捕捉到了。估量着眼前這黑裙女子的模樣,最多不過二八年華。
許杳眼角微彎,似是在笑,“姑娘若是餓了,桌上的瓜果糕點可盡情享用。”聲音很輕也很好聽。
缡紅看都未看那些食物一眼,只對上她的眼睛:“不知聖女請我來所謂何事?”雖不知是哪裏的聖女,但跟着別人叫總是對的。
許杳看着缡紅那張分外美麗的臉良久,似乎是在确定着什麽,不答反問道:“看姑娘樣貌不凡,不知該如何稱呼?”
“缡紅。”
馬車內的空氣突然間凝了一下,許杳的眼睛微彎,語調漸慢:“很特別的名字。”
缡紅聽了只是漫不經心:“聖女這是要去榮城?”
“正是,姑娘也要去?”
缡紅點頭。
許杳面紗下的嘴角嘲諷的一勾,眼睛卻似笑,“正巧,我帶姑娘一程可好?”
缡紅正有此意,道謝後便撩開紗簾,準備下去。
許杳見她如此,也不攔她,只是輕聲提醒她,道:“不過你可跟緊了,前方的紅楓嶺兇險異常,為了不耽誤行程,只得走險路了。”
下了馬車,缡紅感覺外面的空氣真是新鮮,想着那個陰陽怪氣的女人,心下不住思量,記憶裏她沒見過那人,雖然看不真切容貌,但她可以肯定,至少沒見過那雙眼睛。
在百八十人的目光下,缡紅利落的蹬上馬,裙擺随着她的動作如蝴蝶展翅一般快速飛舞又落下,她還光着那雙白皙柔嫩的腳,雖然北國民風很是開放,但衆人還是覺得頗為奇怪,不過誰也不敢多問一句。
缡紅伸手拉住沈未聞,讓他坐在身後,周圍齊刷刷的目光止不住往這邊瞧,暗暗猜測兩人的關系。
這時,顧秦走來,有禮的詢問了一句:“姑娘可需再要一匹馬?”
“這孩子受了些驚吓,暫且這樣吧。”那語氣就像一個長輩說着自己的孫兒。
沈未聞聽她如是說,心中可謂是五味雜陳,這話他竟無法反駁!就昨晚那一番經歷,只要還是人就很難不被吓到吧?而她也确确實實是個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但是,她頂着這幅看起來明顯比他還年輕的皮囊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是個人都會覺得他們不正常,她還有沒有一點自覺?片刻後又無奈的想,老妖怪在人面前知道什麽是自覺嗎?像她這樣能平和與人說話的妖怪,應該,不常見了吧……
顧秦一向淡然的目光此時也有些訝異,雖有些好奇兩人的身份和關系,但自顧自想了片刻也就作罷,有禮的彎腰後,轉身對着周圍的侍衛們比了個手勢。
繼續行程。
昨晚聽沈未聞與她詳細說過紅楓嶺的特別之處,缡紅有些想笑,不過是封魔棺吸了她的血,而那些溢出的血滲入土地,使原本的荒地變成了一片楓林,無意進入楓林的人或是動物準是被黑曜當作了食物,思及此,缡紅心疼的摸了摸黑曜的頭,自她被封印後,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
想着剛才那聖女的神情,提到紅楓嶺時似乎并不害怕也毫無避諱,反倒是特意想進去走一遭,缡紅不由開始上心起來。
馬車內,許杳一雙眼睛沉沉,雙手捏得蒼白,那張臉,那個名字,還有那一身衣裙,跟三百多年前一模一樣,刻在腦海裏,永世難忘。冷笑一聲,一雙眼裏布滿的恨意再不加以掩飾。
缡紅悠哉游哉的騎着馬,看着前面整個隊伍的侍衛都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起來,不由得想笑。走了一遍又一遍,缡紅不動聲色地看着前面,這條路已經重複了三遍,□□的黑馬喘了喘氣,似乎頗為不滿。
缡紅若有所思,馬車的女人不是在趕路,倒像是帶着這一大批人在尋找什麽東西,因為每走一段路,顧秦都會以探路的名義吩咐侍衛們到處看看。
腦海中有什麽一閃而過,那女人莫不是在尋她的埋骨之地?想起剛見面時她眼中的一抹恨意,缡紅越發覺得這女人有鬼,三百九十年前她身上的确背有許多孽債,殺過一些人,既然與她有恩怨,那便是三百多年前的人,能活到現在,除非,她也不是人,可奇怪的是她一點也感覺不到那女人身上異樣的氣味。
沈未聞只覺得身前的女子心事重重,一言不發,他幾次張口,卻又不知該如詢問,只得繼續沉默着觀察。
哪知她突然轉身,輕聲問了一個問題:“小子,你從小到大見過多少妖?”
沈未聞沒想到她突然問了這個問題,随口答道:“很多。”
缡紅似乎來了興致,“哦?那你怎知那些人是妖。”
沈未聞也不瞞她,“大師說我不同常人,能窺見妖物原形。”可令沈未聞心頭一直不解的是,他看不穿缡紅的原身。
缡仔細瞧了他一會兒,“你以前興許是個仙人仙童,六根清淨,靈氣甚重,又是陰年陰月陰日出生,于妖物來說自是上好的補藥。”
沈未聞聽了竟也點頭贊同,“大師們也如此說過,這一次被蛇妖抓來也是我不小心。”
缡紅笑了,等的就是這句話,“我們做一筆交易如何?”
說到交易,沈未聞一下子來了興趣,在他的世界觀裏,交易便是各取所需,雙方盈利,既然她要與他做交易,也就說明自己已經安全了。“你說。”
缡紅的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沈未聞不知她究竟在高興什麽,雖然與她見面只短短一天,她似乎很愛笑,但從未笑得如此開心,或許說真心,“我護你不受妖怪所擾,你給我個容身之處,直到我找到我想找之人。”
沈未聞聽後狐疑的看着她,這個妖女還真是奇怪,竟然口口聲聲說要保護他一個人類,還要和同類作對?
缡紅見他似乎不信,又道:“這人間恐怕還無人是我對手,一定護你周全。”她的語氣有些狂妄,那張漂亮的臉上神情頗為不屑,原本是令人不喜之态,但放在她身上看來又似乎理所應當。
他能感覺出缡紅有些不普通,和以前遇到的妖怪完全不一樣,“不過你得答應我,不傷及無辜。”
缡紅嗤笑一聲,并未說話,一行人依舊前行着,他們兩共騎一匹黑馬依舊跟在隊伍最後,一時間,空氣中安靜異常。
沈未聞見她轉過頭不再看他,以為她不答應,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她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人滅口,事實卻是他想多了。
“你以為我們只知道傷害無辜,迫害百姓?”
她的語氣很淡,沈未聞甚至還能從裏面聽出一絲涼意,他看着她的背,遲遲琢磨不透她的真意,那句難道不是嗎還未問出口,卻聽她又道:“我答應你。”
化作黑馬的黑曜聽到主人的妥協,頗為不忿,想當年,他的主人在魔界是何等的風光,在妖界的威嚴又令多少妖怪所畏懼,現在竟然落魄到需要與一個人類為伍的境地了,全都拜那幾人所賜!他鼻口喘着粗氣,只恨不得将背上的男人摔下去。
第四遍以後,許杳似乎放棄了,隊伍逐漸朝着正确的路口前進着,出了紅楓嶺,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缡紅估算着應該已經到了正午,眼前依然是一片荒草地,地上時不時有動物殘骸,三兩只烏鴉蹲在枯枝上瞧着他們,滿地荒涼。
倒是沒想南國人竟是如此忌憚紅楓嶺,十裏開外都無人煙。
此時,隊伍停了下來,到了休整的時候,侍衛們一個個下馬,同飲着水袋,吃着幹糧,顧秦翩然走來,一手拿着不知是牛皮還是羊皮做的水壺袋,另一只手端着一盞銀盤,裏面一半擺放着瓜果,一半是重疊的糕點。
走近,對着還在馬上的缡紅彎了彎腰,“補充完體力好繼續趕路。”
缡紅只是回頭看了沈未聞一眼,沈未聞下馬,接了過來,缡紅微笑道:“多謝小公子了。”
看了眼顧秦翩然而去的背影,缡紅收回目光,看向沈未聞幹燥起皮的唇和有些發白的臉色,她是不需要飲食的,但人類不一樣。
“你自己吃吧。”
沈未聞舔了舔幹燥的唇,猶豫片刻,“你不吃些嗎?應該還要大半天才能到達榮城。”
缡紅雙手環抱胸前,白皙的脖頸劃出優美孤傲的弧線,“讓你吃就吃,少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