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林深處那處小屋內,氣氛陡然變得壓抑而凝固。
屋內爺孫倆都沒有再開口說半個字。
簡可是爺孫倆的希望,是壓了重注的希望,是最後的希望。
可如今,電話裏扈栎的強硬态度揭示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讓他們不得不正視的事實:簡可只是一個轉世而已,她并不是真正的扈櫻。簡可無法阻止扈家的複仇行動。
“爺爺,那我們再去求一求姑奶奶。”在一陣令人膽寒的沉默後,佘城終于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蛟族可是水族之王,這世上還有什麽妖會不怕?”
蛟族可是佘家最強有力的靠山,這是個世上有什麽妖敢得罪蛟族?
佘城滿心以為這個主意能讓爺爺寬心一笑,哪知他只見到了爺爺似乎更加頹唐。
向蛟族求救,早在佘家三子被抓時佘家老太爺就已經想過并付諸行動了。
可是,佘家派了人去,不僅沒見着蛟王,甚至沒能踏入雷澤就被無情的驅趕了出來。
當派去的手下如此回報時,那一直隐隐埋在心裏的不安終于浮了上來。說起來,這位佘家姑奶奶,老太爺的親妹子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消息了。
當年佘家求了蛟王幫忙最終導致九嬰被封印這件事是佘家理虧在先。雖然事後佘家搜羅了衆多奇珍異寶送去雷澤,可是,這些奇珍異寶怎能比得上九嬰的珍貴。
自此之後,佘家再沒見過蛟王和為妃的妹妹。
佘家老太爺惴惴不安。他設想了無數種猜測,又使人花了無數珍寶費了許多功夫,終于買通了一條小蛟。小蛟是蛟族的邊緣人物,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能在重要慶典上遠遠地看見蛟王,佘妃卻從沒見。
但是,小蛟神神秘秘地透露了一條佘家老太爺意想不到的消息:那位前幾個月還找過孫子的蛟族大皇子如今已經失勢被關押了。那位大皇子身邊的心腹龍福生其實不過是個蛟族的逃犯。如今是曾經毫不起眼的蛟族二皇子得勢。
而佘家從未與這位二皇子打過交道,當年是一直無視他的。
佘家老太爺雖然很不想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但是,他又不得不正視這個結論:
佘家已經被蛟族抛棄了!
蛟族大皇子一直都是命定的繼承人,當做未來的蛟王培養的,從未有過其他挑戰者。
是什麽樣的事才能使蛟族做出這樣壯士斷腕的決定?
按佘城的說法,大皇子不過就是在酒湖營救九嬰無功而返,最後就落了被關押的下場,那麽佘家這樣害得蛟族失去九嬰的罪魁禍首能不被清算就很不錯了,怎麽可能伸出援手。
佘家,現在無人可求了。
這追根究底,都是從佘城調戲不成反受傷開始。
佘家老太爺将目光慢慢對準了自己的孫子。
佘城被老太爺盯得不自在起來,向後退了一步,顫聲問道:“爺爺,是不是蛟族那邊出問題了?是姑奶奶再不肯幫我們了嗎?”
這個孫子曾經是佘家的芝蘭玉樹,風度翩翩,諸人皆愛,如今卻是一張如鬼魅般的臉,人人避之,不敢直視。
“把你的兜帽去了。”
佘城一愣,推脫:“爺爺,我帶慣了……”
佘家老太爺沒說話,只是盯着自己的孫子,似乎想穿透兜帽看清那片終年陰影下的真面目。佘城被爺爺如刀般銳利的目光逼得住了口,緩緩擡手去了兜帽。兜帽之下是一張可怖的臉,瘢痕縱橫,如幹涸多年的焦土。
多年沒見過這張臉的佘家老太爺頭皮立時一麻,心也跟着“砰砰”地跳得快了。他動了動手指:“帶上吧。”
佘城還是忙不疊地重新帶上兜帽。他有些糊塗,不明白爺爺為什麽突然想看自己的臉,很是局促不安。
佘家老太爺強撐着精神問:“你的修為最近可有長進?”
隐在兜帽陰影下的面皮一緊,佘城唯唯諾諾:“沒……沒……,不,也可能有一些。”
這就是沒有長進的意思。
佘家老太爺掩不住的失望。
自葫蘆山一戰後,這個佘家曾經最有天賦的孫子,曾經遠超同輩的孫子不僅被毀容了,還被白瑁殺破了膽,心境就此蒙塵,修為再無寸進。
這也是老太爺同意佘城再次對白瑁下手的原因。
心境蒙塵,既然堪不破,那就殺破它。
可如今看來,殺破也是不可能了。白瑁不僅仍能鬥敗佘城,居然還找了個更厲害的靠山,讓佘家淪落到今天這地步。
這樣只能招禍再無寸進可能的孫子要來又有何用?
佘家老太爺的目光垂下,掩去眼底浮上的冷色,慢慢握緊了拳,放置唇邊重重咳了幾聲,嘆氣:“你去休息吧,讓小時過來一下。”
佘城愣了片刻,終是默默地退出了房間,對門外正警戒的人道:“爺爺讓你進去。”
小時,正是那位經常出現在醫院裏的時律師,算是佘家的遠方表親。與佘城相比,他可謂是勵志的典範,自幼被佘家選中培養,他也算争氣,在衆多被選中的禽獸幼崽中出類拔萃,第一個成功化形。他不僅沒有驕傲自滿,反而更加努力,學習了諸多生存生活技能,成為佘家老太爺的心腹,缺不得的左膀右臂,專為佘家洗白各種陰私事。
小時進門就見到佘家老太爺正閉着眼坐在椅子上,那張薄唇正緊緊抿着,抿得太用力略顯發白,那唇愈發顯得薄如一線。
老太爺聽見有人進來,卻沒有睜眼,只是從那張削薄的嘴裏吝啬地吐了一個字:“坐。”
小時忙輕輕掩上門,挑了張不近不遠的椅子斜欠着身坐了。
看老太爺這幅模樣,顯然是正在仔細權衡,準備下一個重大而艱難的決定。
小時垂下眼睑,瞧着地上劣質的白色地磚,默默不語。他耐心地等着佘家老太爺最終的決定,等着執行命令。
屋內良久的沉默後,佘家老太爺終于開口了:“小時,你覺得少爺怎樣?”
佘家總共就兩個少爺,一個已經被殺了,這顯然就是在問另一個,佘城。
小時飛快地擡眼偷觑老太爺的神色後又立刻垂眸瞧着地磚,每塊地磚的邊緣都崩壞了幾個小口子露出灰黑色。小時的心中也轉了無數的念頭,但是仍然沒有揣測出老太爺的真實想法,只能字斟句酌地回話:“少爺天資聰穎,善于融會貫……”
佘家老太爺重重地咳了一聲,打斷了小時的話:“我不要聽這些阿谀奉承的話,我要聽實話。”
實話?實話其實不太中聽。
好在小時還能應付,非常婉轉地回答:“少爺他如今是厚積薄發,相信早晚有一天必能一飛沖天。”
佘家老太爺冷哼了一聲,指着小時怒罵:“放屁!我要聽的是實話,這種糊弄我的話別說。”說着,他放下舉起的手指,又頹然嘆氣:“我知道,你們也不敢說實話實說。你就說說少爺和三位老爺相比,孰高孰低?”
小時更恭敬了,忙欠着身子答道:“假以時日,少爺一定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
這就是說現在是不如的,就佘城現在這樣子只怕以後也是永遠無法勝于藍。
佘家老太爺似是失望似是沮喪,低聲問道:“若是只能保一邊,你說該怎麽取舍?”
小時驚得立刻站了起來,疾步湊近了些,低聲猜測:“老太爺,您的意思是……?”後半句話實在太驚悚,小時根本說不出口。
佘家老太爺眼梢一挑,斜乜着小時,略略點頭:“是……”
小時指了指外面,聲音放得更低了:“這是對方提的要求?”
佘家老太爺重重地嘆氣後搖了搖頭,顯得無奈又無助:“對方什麽條件都沒提。”
什麽都不提可不代表對方就算是同意了,不過是等着己方主動加碼而已。
小時遲疑着問:“老太爺,那邊一點提示都沒透露嗎?”
佘家老太爺又想起了扈栎的最後一句話:“想好了再來跟我談”。他慢慢說道:“對方應該是願意談的,但是對我們開出的條件不滿意。那個小女孩的分量不夠,到底是隔了一世,成了別人家的孩子,人妖殊途。”
小時剎那間明白了這位老太爺的用意。
佘家殺了對方的妹妹,對方殺了佘家一位少爺,關了佘家三位老爺,肯定是不會同意将罪魁禍手留在這世上,佘城少爺無論如何是保不住的。倒不如以佘城少爺的命去換取三位老爺的命,或許還能保住佘家的一點血脈。
雖在室內,但是小時仍感覺到了冬日的寒意穿過了薄薄的牆直擊心靈,使他如堕冰窟。
扈家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家族,怎得以前從未聽說過妖族內有這樣一個家族?
但是,小時也不得不承認,佘家老太爺的想法也是沒錯的,這是最有可能讓對方接受的條件了。
停頓了片刻,也不等小時的回話,佘家老太爺緊盯着小時的眼睛,語速仍然是極慢的,聲音裏似乎透着濃濃的哀痛不舍:“他可是我最寶貝的孫子,我可怎麽舍得啊!而且若就這樣出事了,等他爸回來了,我可怎麽向他爸交待。”
“老太爺,這都是為了佘家。老爺和少爺他們會理解的。” 小時立時極力安慰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老态龍鐘的老人,又忙着出主意,“而且,這樣看來,對方的胃口是不小的,單單一個少爺和那三個女孩估計他們也不一定能接受,你看我們是不是還要再加些什麽?”
佘家老太爺眼睛一亮,須臾後又黯淡下去,露出盛不下的哀傷。
是啊!轉世的簡可分量都不夠,更何況陸秋秋和那個虎妖?一個不過是随手找的路人,一個不過是個賣命的保镖,都是随時可以踢開找到取代之人的小人物。真正有用的不過是簡可和自己的孫子兩人的命,如何能換回三條命來?
佘家老太爺想到此處,聲音發顫:“能救回來幾個算幾個吧。”他癱在椅子上。似乎這場談話已經抽幹了他所有的氣力,無力地動了動手指,吩咐道:“你去吧,先按這個準備着。讓我再想想。”
小時忙低頭躬身後退,在快要到門口時才略略直起了身子,轉身開門,又飛快而輕輕地帶上門,在門關上的剎那間,小時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老人的臉上有兩道晶瑩的反光一閃而逝。
小時站在門外仰頭望着天空,被一棵棵大樹遮擋的天空,大樹光禿禿的枝丫如利劍般将寶藍的天劃割得支離破碎。
猶如現在的佘家。
少頃,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随意地掃視了一圈周圍後,指着遠處一個放哨警戒的小妖喝斥:“你怎麽回事?懶懶散散的像什麽樣子?打起精神來,你這樣的被人殺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他一面喝斥着,一面大步流星地往那小妖走去,并沒有注意到身後屋角有一道灰影閃過。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家中事多,更新不穩定,不能保證在上午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