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告別了熊狂,我回到內院,沒到飯點但有點餓,我想去廚房開個小竈。今早仆人從邑西竹林采回了竹筍,姜禾托人送來了新鮮豬肉…有了!竹筍炒肉。
我進到廚房,聽見竈臺後面有人叽叽咕咕,這會兒不是做飯的點,她們得了閑便聊起天。
一個年長女仆看見我熱情迎來,問我想吃什麽,她幫我做。我說不用,我自己做,炒個菜而已無須幫忙,那仆婦也不堅持,回到竈臺後面繼續和人熱聊。看來周人的主仆相處比較随和。
割下肥肉煉出油脂、瘦肉切絲、竹筍剝皮切成條,地裏有現摘的小蔥,廚房還有生姜!姜是從太行山裏采來的,新鮮的姜濃香多汁,曬幹的姜則辛辣無比,是味道的升華。今日就取鮮姜佐味。
“這就是四公子帶回來的女子,果然是個貌美的,瞧那鼻子眼和女娲一樣好看,嘴巴不笑有些清清冷冷的,笑起來立馬變了一個模樣,跟那西山的杜鵑花一樣陽光燦爛。”
“誰說不是呢?這女子不僅臉蛋好看,身材也不賴,我們這個年紀看人啊,就得看好不好生養,你看她,個兒高高、但不是麻杆兒細,她要胸有胸要臀有臀、膚又白淨,以後準能生多個大胖小子。”
“我瞧瞧,倒還真是個好生養的,只是這身材怕不是個十幾歲的丫頭了,會不會是生養過的?”
“噓,你別瞎說啊,沒生養過但長得豐滿的女子大有人在,還不許人家身上有幾兩肉嗎!你看她經常一天要吃三五頓的,能不長肉嗎?再說了能吃才能生養啊!”
……
我在細致地切着肉絲,銅刀落到木砧板上噠噠噠地響。廚房一角竈臺後,兩個婦人用方言味濃郁的中原官話小聲地聊天,輕微細碎的聲音清晰地飄入了我的耳朵。
我笑笑,心想我吃貨的名聲遠播在外。
我放下菜刀,捏了捏身上的肉,好像比以前厚了一圈,這得賴周院的夥食太好吃了!我可能需要減肥,但我不想節食,我不會放棄吃的!于是我又操起菜刀,心安理得地切肉肉…
那兩婦人可能覺得我是楚人,不大聽得懂她們的方言,繼續嘀咕着…
“誰看了四公子的女人不羨慕啊?我也想給兒子找個這樣的。說起四公子,雖然生得有雙眼皮兒高鼻梁也還算帥氣,但黑黑瘦瘦的,在他的幾個兄弟裏是最不起眼的,可他這未過門的媳婦卻是個出衆的…”
“誰說不是呢?這個看着比上一個好。”
“這兩個能比嗎?那就不在一個層次!”
……
上一個?我放慢了手下的動作,豎起耳朵聽她們八卦,周單不是白紙一張嗎?怎麽還有過上一個?
“噓——小點聲,上一個雖比不上這一個,但也算美人,只能說美人和美人是不一樣的。若是做我兒媳婦,我覺得兩個都行嘿嘿…”
“做你兒媳婦?我看你還是做夢吧……話說回來,那上一個據說是薛國的貴女,穿衣打扮為人處世各方面可講究了!不像這個整日素面朝天,像混在奴隸群裏的落魄公主。”
“身份尊貴又如何?不也沒成嗎?那貴女去年夏來的周院,說是陪薛伯在朝歌游玩,可整天都待在院裏打聽四公子的消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女子的心思…只可惜她苦苦等了兩個月,卻連四公子的面都沒見着,我懷疑四公子壓根就不知道她來過……”
“确實如此,去年那時,四公子幹嘛去了?為何不來周院?”
“你忘了嗎?他在陪商王狩獵練兵,還拔得了什麽狩獵頭籌…四公子回來時春風滿面、甚是喜悅,若那時兩個年輕人能相遇…男的興致高昂,女的相思難解…說不定就成了!只可惜那時貴女被薛伯帶回了封地…後來也沒人提這事了。”
“奧我想起來了,那現在更不能提了……幹活、幹活去。”
……
沒想到我做一頓飯的功夫,聽到一個驚天大八卦!好在虛驚一場,我相信周單不知情。但是那薛國貴女若真的惦記周單,我該怎麽辦?她有身份、美貌和才華,最關鍵的她是有“戶籍”的古人。
食材已經下鍋了,大火熱鍋翻炒幾下便熟了,豬油炸蔥姜、嗞啦啦香噴噴,筍條清脆、肉絲清爽,看的人流口水。
我把竹筍炒肉盛入陶盆,又盛了滿滿一陶碗黍米飯,全數端回廂房,慢慢開吃。
去日苦多,人生幾何?
何以解憂,唯有美食。
……
咚咚咚——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院子裏傳來,發生什麽事了?
我這飯才吃到一半,管家奶奶跑到我的廂房門口,喘息着說:“靜女快別吃了,有人來了,去密室!”
我丢下碗筷,迅速進入隐形茶室、下到吉金密室,我盯着頭頂微微透亮的地板縫,心想商王終于派人來搜周院了?
可千萬別往這裏來!
……
安靜了一會兒,頭頂再次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搜到我的房間了?我爬上棧道,耳朵幾乎貼到地板上:
咚——咚——有人進屋了,腳步聲慢、且響亮。
“何人在這裏吃食?”是陌生男人的粗粝的聲音。我瞬間緊張,不是飯點,看到吃了一半的飯菜,那搜查者便起了疑心。
“奧,是老奴,老奴身體不好,下午須加這一餐。”是管家奶奶的聲音。
“甲士大人,這屋子查驗好了嗎?”過了一會兒,管家奶奶問。
無人應答。
咚咚——有人拿長矛四處搗敲地板。
我心一驚,這甲士如此心細?
“這底下,是空的?”甲士問。
“奧,确是空的,大人請看。”管家奶奶回話。然後我聽見翻動木地板的吱吱聲。
“您看這裏存着幾罐老酒,都是上好的酒釀,大人稍等,待老奴取出一罐送你。”
“這,這不太合适…不、不用、不用了…那、那好吧,某謝過了。”
看來那甲士收下了管家奶奶的賄賂。
“大人,再去別的房間看看?”
“好,走。”
腳步聲離開了我的房間,漸漸遠去。一番有驚無險,被有備無患的管家奶奶從容化解了。
……
我安靜待在吉金密室裏,等人叫我出去。黑漆漆的空間,我想打盹兒…睡了一會兒,夢中被人叫醒,有光從頭頂照下來,通往密室的地板門被打開了。我看見了散宜生的臉,他在上方笑容玩味。
“靜女,上來吧。”他說。
“散宜大夫?搜查者走了嗎?”我問。
“走了。”散宜生朝我伸出一條手臂。
……
我離開密室,和散宜生進入廂房。
“散宜大夫,好久不見!”我欣喜于見到他,他來了,消息就來了。
“也沒多久吧。”他回,目光在我屋裏瞟來瞟去,一副不太上心的樣子。
“聽庖屋仆婦說,你會做菜?這就是你炒的菜?”散宜生端起案幾上的菜盆,聞了聞:“嗯挺香,竹筍、肉絲,倒是個下飯菜。”
“別聞了,請告訴我,公子單為何還不回來?”我取走他手上的陶盆問。
“呦,還未嫁呢,就想管着夫君了?”他笑笑,笑得複雜,絕非打趣,更多挖苦。
“我沒有想管着誰。”我回,有點氣惱,他果然對我沒有好感。
“那你就是想他了。”他繼續挖苦。
我瞪着他,不想說話。
……
“他不回來是有職務在身。”靜默了幾秒後,散宜生終于能好好回答問題了。
“他怎麽樣了?商王有沒有為難他?”我焦急問。
“他很好,商王沒有為難他,一切按照他的計劃發展,很快他就能回來,你大可放心了。”散宜生笑着,說了一連串。
“那就好。”眼前這人的态度不太靠譜,但看在他帶來好消息的份上,我不計較。
……
“商王于今日派人搜查周院,就是他透露給我的,我可是飛奔着趕回來通知了管家。”
“原來如此,那太謝謝你了!”我對他回以微笑,“哎對了,散宜大夫,你這些時日都去哪了?也在為商王效力嗎?”
“我在商無職無權,如何為商王效力?我就是一鄉野散人,四處雲游、養鳥賣貨而已…”散宜生揮起長衫衣袂,潇灑地轉身坐到案幾上。
…
我盯着他的身影,心裏琢磨着一件事,一件我不得不問的事。
他是火燒行宮事件的實際執行者,又經常在外雲游搜集消息,他或許知道這件事,就看他是否願意吐露給我。
“你盯着我做什麽?”他問。
“散宜大夫,灼想向您打聽一件事。”我誠懇道。
“請說。”散宜生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那日,你可曾見過王子漁?”我一字一句問道。
“未曾。”他臉一陰,瞬間起了愠色。
我覺得這不是答案,我早就想打聽子漁的消息,今日散宜生來,我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請你告訴我實話。”
“你和王子漁什麽關系?”
“我和他沒有關系…只是主賓的關系。”
“為何要打聽過去的主子?你和四公子在一起了,就不要一心二意了!”
“他曾在商王面前護我,并因此得罪商王,我想知道他怎麽樣了,不算過分吧?”
散宜生看着我,依舊陰沉着臉,嘴巴欲言又止,良久後才說:
“四公子沒有跟你說過嗎?”
“他…不會提。”
“所以你來問我?”
“求求了。”
我一直認真誠懇的臉,此刻化成了求人的可憐蟲,可能眼淚都在打轉轉了…他看我的臉色明顯緩和了,連連嘆息了幾聲,松了口:
“唉…那日起火,商王不避火遠走,反而往火場裏跑,因為他的兒子王子漁,被關在了火勢最大的那間房,哼。”
“啊!子漁受傷沒?”我心揪起。
散宜生卻白了我一眼。
“呵呵,瞧你緊張的樣子,四公子真是白疼你了。”散宜生又笑我。
“我真的很緊張,求你快告訴我!”
“商王自然沒找到他的兒子!因為王子漁,王子漁他…”散宜生收起譏笑,面露苦色。
“王子漁怎麽了?別賣關子,快說!”我催促道,心裏默念子漁他不會死不會死…
“王子漁他…被他的伯父微子啓提前放走了!”散宜生收起他僞裝的痛苦,似笑非笑地期待我的反應。
聽到這個結果,我一顆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我長舒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
“怎麽,王子漁沒死,你不高興嗎?”看到我沒有狂喜,他又來挖苦我了。
“你可以走了。”我瞪了他一眼,冰冷地說完,轉身便去收拾碗筷。
“嗯?你趕我走?這整個周院都是我的地産,我坐在自個兒家裏,卻被我的客人下’逐客令’,奇哉…怪哉…”
“那我走。”我放下碗筷,起身欲遠離這個不太正常的人類。
“回來!”散宜生叫住了我。
“四公子沒好好疼愛過你嗎?整日一臉冰霜!終究是因為你心裏還裝着別的男人?”我剛跨步到門口,他說出這樣的話,令我腳底灌鉛,心懸利刃。
“我看的女人多了,你這種屬于冷漠寡情的,你并沒有那麽愛四公子。”他繼續說。
語言是殺人的武器,有無形的力量,束縛我腳步,驅使我顫抖。
眼淚拼命溢出眼眶,我是嗎?
我确實不太願意和男人相處,也不太看好感情一事,可事出有因!或許我天生冷漠,但絕非像他說的那樣無情!
冷靜,冷靜,再冷靜…
他說這話是站在他的立場,為維護他的利益的,他一定是有目的的!他故意的,他就是想拆散我和周單,從一開始就是!礙于他主子的面子,他只能來陰陽怪氣我,旁敲側擊我。
誰叫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居無定所、身單力薄的孤女呢?我這身份如何比得了方國的貴女、鬥得過世襲的貴族呢?
如此想來,一切都好解釋了。
……
“你的原配婦人,她不冷漠也不寡情,她很愛你也敬重你,她的世界裏只有你,一心一意向着你……但結果呢?你不是很快就娶了其他女子,把她給氣死了嗎?”
我站在門口,噙着淚,回身對散宜生冷笑,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散宜生坐在案幾上,驚訝地張開了嘴,卻無話可說,後仰的身子像是遭了一記重拳。
……
在雲夢谷廢廟,周單親口對我說過這件事。事發時他還小,初次遭遇大人之間的情仇恩怨,小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感到震驚氣憤又糟心,那時他肯定認為風度翩翩、有錢有顏的散宜大夫,是個渣男!
我同情那可憐的女子,此時此刻,已故的她替我出了這口氣!
……
“靜女請留步。”
散宜生表情變得極為嚴肅,他從案幾上起身,認真整理好衣衫和發飾,方步向我走來。他深深地屈身拱手,向我行了一禮,什麽也沒說。
而後跨過門檻,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