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世界末日
光啓所在的城市圈內一共有三家COSTA,其中距離蕭逸家最近的在西邊,而我們卻選擇開車兩小時,一路南下,去位于海濱區的另一家規模更大也更全的店鋪。走到一半蕭逸邊開車邊問我:“你想好買什麽東西沒?”
“我沒什麽要買的啊,”我說,“我只是去買個爆米花。”
男人眉毛都皺起來了。我又補充道:“就是COSTA他們自家牌子那個爆米花,別的地方都沒有賣的。”
“行。”他無話可說,“那你多買幾箱。”
一路上蕭逸都在收聽廣播,我則在專心看手機,幾乎沒有交流。——他好像很難理解我為何對這趟出行如此熱衷,甚至願意在下班後跨越大半個城市去購物。“你不懂。”我邊拉出一只購物車邊跟他說,“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逛超市的時間可是一種奢侈。”
上次和蕭逸這樣出門是什麽時候?我驚異地發現記憶居然可以追溯到一年多以前。而男人明明出門時顯得多少有些态度冷淡,實際走進店內之後,反而是他一直在從貨架上挑選着工具——這裏定價便宜,不一會兒購物車內已經多了好幾件東西。
“你不是沒興趣來着嗎?”我懷疑地看他。
“我辦的卡。”
他很感興趣似的對比着幾種不同的木材。然後忽然扭過頭叫我:“對了,你家是不是得……”
他說到途中忽然頓住,我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很是寬容:“你說。”
“呃,”他難得斟酌了一下,“我在想,你家是不是得換個書架。”
“書架??”
我終于意識到蕭逸阻攔我回家不是毫無理由的——家裏的損失程度可能遠超我想象。我遞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那你得賠我。”
“那你挑個喜歡的。”
“我當時自己拼了半天呢……!”
“那怎麽辦,”他接過我手裏的購物車,“你挑一種喜歡的木頭,我給你打一個?”
——那也過于貴重了。然而我并沒有将這句話說出口,只是說,“這裏又不賣那麽大件的木材,改天去挑個一樣的就行了。”
我們買了一些吃的——我在蕭逸出手準備從架子上抱下來一整箱爆米花前及時阻止了他——又給負責看家的蕭小一拿了一些口糧。蕭逸很少吃零食,因此大多數時間都是我在挑選,他只負責推購物車。路過打折區時,男人指着一只臉朝下趴在玩偶筐裏、足足有一個成年人那麽大的毛絨熊,扭頭問我:“你要不要那個?”
“我不要。”
我原本在看其他貨架,被他手指的方向吸引了目光,“它怎麽這個姿勢趴着,看起來好慘。”
“是有點。”
我又站在派對用品的區域挑選了一會兒打折商品,忽然間男人走到我身後,“在挑什麽?”
“?!”我被吓了一跳,視線飛速偏轉,欲蓋彌彰地擡手指向旁邊的架子,“煙花。”
“你想放煙花?”他也跟着看了看,“這都幾月了。”
“所以才打折啊。”
“倒也是,”蕭逸跟着看了看,出乎我意料地,他主動從架子上拿起一盒手持煙花,“這個夠嗎?五十支裝。”
“夠了夠了,”我主動拉過購物車,趕緊推着他走了,“都夠放一晚上了。”
“你還打算放一晚上。”他樂了。
我們經過剛才那片賣打折玩偶的區域,我忽然發現蕭逸已經将那只熊擺正,現在它坐姿端正地靠在身後的一大堆玩偶裏,滿面微笑地目送我們。
蕭逸主動去結賬:“那個熊……”
“我不要。”
考慮到回程路途遙遠,因此我們先在超市附近的餐廳吃了晚飯。回去的路上蕭逸沒有再聽廣播,而是連接手機開始播放歌單。“我是不是馬上就能回家了?”這裏的黑夜比起城市中心要更加黑,窗外幾乎看不見任何燈光。我看着男人明明已經準備發動車子,卻又點開手機屏幕開始回複消息。
“為什麽?”他不置可否。
“你現在都不管我出門了。”甚至還主動接過放煙花的話題,這未免太過反常。然而蕭逸被手機屏幕照亮的面孔依然看上去十分淡然:“這幾天公會那邊有其他人也動手了,所以我們比較閑。”
“噢。”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轎車逐漸沒入漫無邊際的黑夜。
我覺得困了,靠在椅背上閉眼休息。不一會兒蕭逸叫醒我:“前面有個加油站。”
我眨了眨眼,不遠處果然有一座亮着燈的巨大建築物。蕭逸将車開進加油站,下車和工作人員說了兩句話。我依然還是犯困,聽到他很快回來,拉上車門。就在男人重新打着車子的時候,我身側的車窗被人敲了兩下。
“?”
我下意識扭過頭,手已經将要去降下車窗——就在那時蕭逸忽然坐起身,半個身子探過來,一把按住我的手:“別開。”
我瞬間清醒過來,收回了手。敲窗聲還在繼續,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得到那是工作人員的衣服。“走嗎?”我看向擋在自己身前的黑發男人,他依然默不作聲地打量着擋風玻璃之外——加油站不見其他人影,更遠處只有沉沉的黑夜。
他收回攔着我的手,拉下手剎,沒有理會敲窗聲,車子徑直開出了燈火通明的加油站。“沒事,”男人邊調頭邊和我說,“他們沒看到你。”
我發現自己居然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幾乎沒有感到太多緊張,反而是蕭逸的車速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是不是超速了。”
“還沒呢。”他說,“等下去繞高速。”
“你不要棄車就行,”我想要打開手機看消息,想了想,還是收起來,“我買的東西還在後面。”
“你怎麽這麽不緊張?”他笑我。
“哎,我太害怕了。”我拿腔拿調地坐起身,打開車前座的抽屜,果然發現蕭逸在裏面放了新的糖,“你要是超速被吊銷駕照不就失業了。”
男人在旁邊笑出了聲。
只要和蕭逸相處得久了,任誰都會習慣的。我拆開塑料糖紙,卻沒找到車載垃圾桶,于是先收進了外套口袋裏。“我剛才有一瞬間還以為你是故意帶我出門,為了引他們出來的呢。”
“我怎麽可能幹這種事?”蕭逸專心開車,聽到這話笑起來,語氣卻有幾分抱怨,仿佛對我的懷疑感到不愉快,“我不會再讓你遇到任何危險。”
我沒有回答。車子一路開上高速環狀線,從黑夜中快速轉過幾道彎後,進入了燈火通明的隧道。原本自動播放的音樂在這一刻像是終于見底,車內只有幾乎微不可聞的機械運作聲。交錯的白色燈光與頭頂不斷提示着路程的藍色信號标識幾乎是連綿着向我們身後流去。
“我們逃走吧。”我忽然說。
“?”
蕭逸瞥了我一眼,意識到我是在開玩笑,于是也笑着接話,“從哪裏?”
“不知道。從這個世界嗎?”我也笑了。
“那可不行。”他說,“你買的東西還在後面呢。”
“那就直接開着這輛車走。”
“那也不行,”無數燈光一瞬間照亮車內又消失在視野,“我不想開這輛。”
“這不是你們工會的車嗎?!”
他很輕地“啧”了一聲:“他們配的車一直不太行。”
“那你挑一輛自己的吧。只能帶一輛走的話。”我又靠近車椅裏了,語氣放得更輕。蕭逸微妙地提高了車速,我們超過身側緊跟的一輛黑色轎車,又一輛。
在我幾乎以為他無暇回答的時候,男人突然又開口了:“橙色那輛吧。”——原來他居然認真想了半晌。
“不會太顯眼了嗎?”
我扭頭看他,蕭逸依然專注地開着車,顯得神色嚴肅卻又冷淡。“就是要顯眼才好。”車子在那一刻開出了隧道,眼前忽然呈現一片被城市燈火映照成深藍色的天空。我們正在飛速跨越整座光啓。
在高速疾馳将近20分鐘後,蕭逸終于将車駛下高架。已經徹底進入城區,然而眼前的街道十分陌生,是我通常很少接觸的、位于光啓東部的舊市中心。“我們不回去了嗎?”我忽然警覺道。“嗯。”男人調轉車頭,減緩車速,緩緩開進居民樓之間,“你今天先留在這邊。”
“那你呢?”我注意到他的措辭。
蕭逸沒有回答,而是将車開進一所隐蔽的住宅樓車庫。溫晚和另外幾名青年已經等在入口處。我被蕭逸趕下了車,看着他将車鑰匙交接給另外一人,自己則接過另一把陌生的鑰匙。
“哦,對了。”他又想起什麽,打開剛才那輛車後座,摸出一只紅白條紋包裝的紙袋給我,“這個你拿着。”是剛才買的爆米花。
“蕭逸……”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但氣氛不容我開口,男人已經飛快地和溫晚交待完事情,轉回身:“你今天先待在這裏,有什麽需要的跟溫晚說。”
然後他又向剛才交接過車的青年囑咐:“明天把車開回去。後面還有她買的東西呢,弄丢了這人要發脾氣的。”
那你呢?
我用眼神問他。黑發男人只是沖我搖搖頭,坐進另一輛車裏。
我知道再耽誤時間也沒有用了,轉身和溫晚進了房子裏。一路上我只是沉默地翻看着手機,溫晚于是安慰我:“你別生氣。蕭哥明天早上應該就回來了。”
“我沒有生氣,”我笑了,“是他生氣了。”
“?”
我沒多解釋,早早回房間休息了。陌生的床鋪令人難以安心,天還沒亮我就醒了過來,下樓時看到溫晚正坐在沙發裏打瞌睡。我沒吵醒他,小心翼翼地接了杯水,又透過窗簾縫看了看屋外,住宅區一片寂靜,蕭逸把我們藏匿得很好,卻也沒有歸來的跡象。
直到那天傍晚,他也沒有回來。
溫晚出去接了個電話,然後神色複雜地轉告我:“蕭哥回來了,說讓你再在這邊等幾天,之後再送你回家。”
“他已經回原來的房子了嗎?”
“嗯。”
“那送我回那邊吧。”幾人面面相觑了一陣,他們拗不過我,還是開車帶我去了。
我輕車熟路地開了門。天已經完全暗下來,房間內卻沒有開燈,窗簾和我那天早上走時一樣,只有一道透光用的紗簾還拉着。我在玄關被絆了一跤,才發現是我們在超市買回來的東西。幾只塑料袋整整齊齊靠在牆角,沒有沾上一點髒跡。
一團黑色影子從陰影裏跑出來,圍着我叫了幾聲。
“蕭小一。”我叫它,“蕭逸呢?”
它沒理我,依然只是繞着我轉,可能是餓了。但我現在實在顧不上管貓。這次我沒抱它,三兩下脫掉鞋就往房間裏走。然而還沒走到卧室我就剎住腳步,折回起居室:沙發上有一片高低起伏的影子,是人影。如果不是沒拉窗簾,我肯定不會注意到。
我打開燈,果然是蕭逸。
“蕭逸?”我叫他,在沙發前跪下身。男人面朝沙發裏側,睡得很沉,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臉。“蕭逸??”我又叫了幾遍,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我伸出手碰了碰,發現男人的耳後一片滾燙。
“你別睡,哎呀……”我使出極大的力氣才讓他從沙發裏轉過身來,發現男人果然整張臉都燒得通紅。外套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旁邊是用完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急救箱。沙發邊上的貓食盆裏還有一些剩餘的水,說明着他在徹底失去意識前還在照顧這家中唯一的生物。
我卷起男人的衣服,确認沒有任何明顯的嚴重外傷,為數不多的幾處傷口也已經被處理過。“蕭逸,你別睡了,蕭逸——”我拍了拍他,男人只是皺了皺眉。
是天賦使用過度引起的副作用。
我幾乎是很快地下了判斷。上次見到蕭逸這副狀态已經堪稱久遠,但并不妨礙我迅速追想起當時的回憶。我放棄了将他搬回卧室的想法,去燒了水,又找到退燒藥和降溫貼。蕭逸表現得比之前任何一次副作用發生時都要嚴重,我幾乎在思考是否該打急救電話上門給他打一針,然而就在這時,男人卻終于醒了。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像是被燈光晃了一下,又皺起眉看向坐在沙發邊上的我。确認是我之後,男人又一言不發地合上了眼。
“你先別睡了,起來吃藥,哎、”
然而黑發男人不僅沒有睜眼,甚至向沙發裏側偏了偏頭。
“……蕭逸。”
“……”
“我知道你醒了。別睡。”
“……”
“蕭逸……”我輕輕吸了一口氣,察覺到自己多少正感到焦躁,而這種情緒卻不像過去那樣來自不安,而是源于沮喪。“我跟你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說那種話的。”——蕭逸從來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盡管這樣,他對我當面發火的次數也幾乎屈指可數,只有在某些特殊時刻才會表現出來。
“你先別生氣了,起來吃藥。……蕭逸。”
躺在沙發上的黑發男人終于緩緩轉過臉來,睜開眼看了看我,聲音很低:“……你說什麽了?”
“我說——”我頓了一下,轉口道,“我沒有真的覺得你會帶我冒險。”
“我什麽時候、”他咳嗽了幾聲,很緩慢地支着身體坐起來,“……沒生氣。藥呢?”
這人稍微有一點精神就又開始嘴硬。我嘆氣,把藥遞給他,又喂男人喝了點水。
我把蕭逸扶進卧室,看着他重新躺下,關掉房間的燈。“不是讓你留在溫晚他們那邊了嗎?”他這時忽然問道,聲音依然有些沙啞。
“你把東西都拿回這邊了,不就是猜到我肯定會回來嗎?”我拆穿他的明知故問。
“不難猜,……畢竟某人脾氣這麽倔。”
“不及你一半的。”
我去給蕭小一換了水和貓糧,又收拾了一下起居室地上的雜物,才回到卧室裏。蕭逸已經睡着了。我又為他加了一床毯子,借着門外的燈光打量蕭逸的睡顏:他還微皺着眉,像是正在憂心什麽似的,露出嚴肅的表情。
這人真奇怪。我打開手機,給溫晚發消息報平安,他們也很擔心蕭逸。——他脾性高傲,有些古怪的潔癖,大多是為人處世方面的:明明因此吃過很多苦頭,卻還是做不到圓滑,一旦預期沒能實踐就會懊惱,被在乎的人質疑品性更是會非常介懷。——哪怕如此,如果我在他醒來後向他道歉,他也一定只會說:“沒什麽。我帶你出門是以為你會開心。”
脾氣這麽怪,難怪總遭人擔心。我發完消息,又靠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蕭逸的睡臉,才悄悄出了卧室。
這一晚我是在沙發上睡的。夜裏我挂心蕭逸,每隔不久就會去卧室看他,換退燒貼,喂水。天快亮時男人終于退燒了,睡得很沉。
我回到起居室,躺在沙發裏,卻沒有睡着,只是望着天将亮時微白的光線發呆。蕭小一忽然跳上了沙發,在我身邊躺下,毛茸茸的尾巴掃過我的臉,很暖和。
“我沒事。”我和它說,把臉向黑貓溫熱的身體靠了靠,“我只是有點傷心。”
回答我的是在我臉上輕輕拍了一下的貓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