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事·桃花劫 — 第 10 章 (10)

着了。待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後的事,大軍已經在返回邺城的路上了。 手腕處已經上了藥包紮好,我一偏頭,卿商正靠着馬車閉目養神,氣息沉穩,那一件大黑袍子蓋在了我身…

着了。待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後的事,大軍已經在返回邺城的路上了。

手腕處已經上了藥包紮好,我一偏頭,卿商正靠着馬車閉目養神,氣息沉穩,那一件大黑袍子蓋在了我身上。因是風刀霜劍裏成長起來的少年将軍,這張同俊上一模一樣的臉上多了幾道傷痕。不知怎的,我想伸手去摸一摸。

手才伸到一半,猛然間發現緊挨着右側身體的地方,有個什麽東西,像是只什麽動物。

這世間只有一樣東西,是我最不能忍,即便想一想就渾身發癢的。

會蠕動的爬行類東西,譬如蛇、譬如蜈蚣、譬如蟲蛹。

所以當年在碧水溪碰到那只蜈蚣精,我也不知是花了多大的勇氣才拼了過去。

這東西蠕動了幾下,緊貼着我的身子,黏黏糊糊的。

我一驚,嘴裏的驚吓聲沒忍住,放了出來。

卿商倏然一睜眼,眉間一蹙:“怎麽了?”

我顫顫巍巍指着那黑袍子底下,抖着嗓音:“這…這兒…有個東西,會…會動的……”怕什麽來什麽,就在我說話的當口,似乎有一只手從腰間慢慢地、緩緩地往上挪。

腰間。手掌。胳膊。胸口。

一路挪到了我的脖頸,又軟又黏糊。

卿商卻似乎沒看到,面色很是正常。

我躺地死死的,手腳發涼,一動也不敢動。只能朝卿商伸出手,一臉冷汗,坑坑巴巴道:“快,快!他…他要出來了。”

然卿商還沒什麽動作,黑袍子忽的被掀開,那手直接放到了我臉上。我吓得兩眼一閉,這手竟然變做兩只,捧着我的臉頰。

我想,莫非是哪路妖魔鬼怪纏上了我,想吃了我,便使了個法術叫卿商看不見。

卻千算萬算,萬萬沒有料到,這吓得我在卿商面前顏面盡失的小東西,糯糯甜甜開了口:“娘親?娘親你醒了嗎?”

我提在嗓子眼的心撲通一聲摔回了肚裏,娘…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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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顫巍巍睜眼,這頭頂上,乃是一張玲珑剔透、嬌小可愛、忍不住想親一口的娃娃臉。大大的眼珠、可愛的鼻梁、小巧的嘴唇,還有白皙純淨的臉盤。

見我盯着他,那濃密細長的睫毛撲閃着眨了眨,回頭朝卿商道:“爹爹,娘親怎麽不說話?”

這下,這一顆才摔會肚子裏的心活生生又被澆了幾層蜜蠟。他叫卿商爹爹?

卻只見卿商厚着一張臉,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娘親受了傷,需要休養。”

這小娃娃懵懂似的點點頭,微微皺着眉間,一臉大人模樣的将那大黑袍子給我蓋上,輕聲細語:“娘親好好休養,好好休養。”

我一臉蒙圈的看着卿商,我這不過打個盹的功夫,什麽時候就多了個兒子。多就多吧,可這叫我娘親,叫他爹爹又是幾個意思?

見我一雙眼直鼓鼓地盯着卿商,這小乖乖眼珠麻溜一轉,一雙肉呼呼的小手輕拍我胸口,像是在哄孩子:“娘親娘親,快快睡覺,快快休息。”

我确實是需要休息了,看來是血失的過多,也産生幻覺了。

待那老軍醫過來給我把脈時,我終于醒了過來,馬車內果然沒了那秀致可愛的小乖乖。

從心窩。到胸口。到嘴角。到腦海。

我越想越覺得好笑,順了順氣,自己捂住肚子笑了起來。

卿商投過來詢問的目光,我琢磨了一下,笑道:“卿商,我方才做了個夢。夢到個孩子,管你叫爹爹,管我叫娘親。”

邵軍醫給我換了藥,收了藥箱,也笑盈盈道:“将軍你也歇一歇吧,這三日孟姑娘的燒退得極快。已無大礙,以後多補一補就是了。”

卿商道了一聲謝。

我見他不回話,又笑了幾聲,一臉回憶道:“哎,卿商你還別不信。那孩子秀眉杏目,小嘴特甜,着實乖巧,特別乖巧,十分…”

我笑聲才笑了一半,馬車上的簾子叫人給掀開,探進一只玉盤大小的頭來,一臉期待看着我:“娘親娘親,那孩子有我可愛麽?”

卡在嗓子裏的另一半笑聲,徹徹底底被掐了回去。

小乖乖爬了進來,看看我手上的傷,嘀咕道,“恩,快好了。”又摸了摸我的額頭,“不燙。”

緊接着扒開了他的衣服,緊緊貼着我。

驚喜道:“娘親娘親,你快好了。”

我啞着一句話,半響道:“這誰教你的?”

他那靈動的琉璃眼珠一動,又做了那一番動作,甜甜道:“爹爹呀。娘親睡着的時候,爹爹就是這麽做的。”

我兩眼一愣,細細想了想,似乎昏睡這幾日我夢到個大白枕頭,軟軟的長長的冰涼冰涼的,抱着、靠着都很舒服。又夢到陶真真來同我搶,而且那枕頭長了腳說不要我了要同她走。我手腳并用,死命拽着不放。手上挨了針紮火燒都不放手,愣是把大白枕頭留住了。

這麽說那大白枕頭……

我很是不好意思地朝卿商偷瞄了兩眼,面色沒什麽變化,果然很卿商。

這小乖乖往我懷裏鑽,頭抵着我的下颚,手裏扯着幾瓣梨花,“娘親,我叫什麽?你還沒叫過我的名字?”

我将身子往窗子邊挪了挪,靠正了。看向卿商,等着他開口。然卿商一副那是問你沒問我的神情,任憑我怎麽使眼色,就是不開口。

我只好揉着他的頭發,卿商姓卿,思慮半天:“卿…卿…卿…”

才正想着名,懷裏的小乖乖歡喜地叫起來,“我有名字咯,有名字咯。”

我一頭霧水,卿商眼裏也有幾分訝異,只有小乖乖搖着只有幾瓣梨花的花枝,道:“親親,親親,我叫親親。”

我伸手扶住了額,長長嘆了一口氣。

才剛回到府邸,姵兒紅着一雙吃人似的眼睛就撲了上來,“表小姐,表小姐”地痛哭。我一下子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忙把她拉起來,問是否是府中出了什麽事兒。

她哭哭啼啼道:“如今城裏都傳開了,為了救那些中毒的将士,表小姐割肉放血…”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都道傳言不可當真,但這也太離譜了。安慰道:“你瞧我像是割肉放血後的樣子麽?”

親親适時地從我身後探出頭來,脆生生道:“娘親,什麽是割肉放血?”

這一聲“娘親”叫的十分之好,連帶着姵兒、老太太、管家在內的幾十餘人紛紛瞪圓了眼珠。

然親親還半點沒有察覺地又說了一句,“娘親,爹爹的劍。”說着,摟着卿商那把削鐵如泥的寒淵劍給我看。劍重三斤九兩,親親力有不逮,便拄到了地上。

老太太一臉震驚,目光在我和親親身上徘徊。

卿商到了宮裏向皇帝複命,是以并未見得接下來的景象。

姵兒還來不及抹去臉上的淚水,像是受了重大打擊,啃啃巴巴道:“表小姐,他…他叫你什麽?”

那年過五十,一臉慈祥樣,一向溫煦的管家也懵了:“那寒淵劍,是…是少主的啊…”

還有一些丫鬟仆人全都在竊竊私語,猜測着親親的身份。

反倒是親親一點懼色也沒有,将寒淵往我手裏一塞,擡頭挺胸走到老太太跟前,拱手一拜,“孫兒見過奶奶。”

老太太還一臉石化,這親親又像塊糖似的黏在她腿上,一派天真道,“奶奶、奶奶,親親不記得你了。但爹爹說,你會給親親糖吃。”

一旁的老李在她耳旁耳語了兩句,老太太才回過神來,笑得像尊菩薩,口不擇言:“對對,是奶奶…有糖…有糖…”

我正經着張臉,硬着頭皮在衆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進了府。

卿商到了半夜才回來,一回來便被老太太叫去了至善堂。

我很少見老太太她這樣急躁,一杯茶,喝一口又放下,再端起來喝一口再放下。寂靜屋中毫無章法的擱杯飲茶聲,聽得我心裏十分發毛。

作者有話要說: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未婚男女結伴歸家,路撿四歲可憐娃,二人稀裏糊塗喜當爹娘》

☆、031

卿商才一進屋,她已急忙道:“商兒,那親親,到底是怎麽回事?”

卿商看了我一眼,我露出一個這事除了你解釋沒人會信的神情。他給老太太問了安,道:“行軍至匿龍陂,恰遇山賊搶劫一家逃難之人,親親是這家人遺孤。”

這些話我已解釋給了老太太,但她卻還是要再聽卿商說一遍,“那都不記得以往舊事了?”

卿商輕聲道:“據大夫講,乃是長期跋涉後驚吓過度,又見親人全都慘死,心智大恸受損所致。”

老太太一張佛像臉布滿同情,扶着椅子坐下來,言語間皆是喟嘆:“這孩子,也夠可憐的。以後,便是卿家的小少主了。”

我終于舒了一口氣。

卻只見老太太皺着眉,憋了這許久,終于問了出來,“這爹爹、娘親又是怎麽回事?”

卿商一張萬年不變的寒冰臉上,有了微微動作,道:“豈料這病也是奇怪,睜眼後見到的第一人,若是男子便認為是自己父親,若是女子便是娘親。那時他昏迷不醒,便只好與婉華同乘一輛馬車。醒後,第一所見之人,便是我與婉華。”

老太太又天可憐見地說了好些話,囑咐下人,日後親親便是卿家的小家主。不許質疑他的身份,也不許在他跟前提以前的事。

說完,便出了門,嘴裏還念叨着,“廚房那甜糕做好了沒有。”

現下便只剩我同卿商兩個在屋裏,一時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同他談話,便出聲道:“這更深露重的,你也先去歇着吧。我…”

他驀地打斷我的話:“你介意嗎?”

我被他說得一愣,“什麽?”

“未出閣的女子被人稱為娘親,于名聲不好。日後出嫁…”

原來是這一樁事,我笑着擺手,一時大意:“反正我在人間也待不過一年…”猛的反應過來,話鋒一轉,笑道:“人活一世,随心随意,開開心心就好。思慮太多,被名聲所累,那有什麽意義呢。”

我覺着這話不太夠分量,彰顯不出我的誠意,又接着道:“親親這麽可愛,我準備做他一輩子的娘親,便是一輩子不出閣我也不在乎。只是要勞煩表哥,卿家多備一份餐飯。”

我原想着他會多說幾句,怎料等了半天,只聽得他一個略重的“好”。

于是這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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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親親來了卿府,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眼下卿老夫人的掌上明珠、心頭寶,乃是四歲的卿覃,小名親親。

一口一個奶奶叫得老太太受用無比,笑得堪比桃顏。

藍花楹樹下,我教他數樹上的花楹。親親撲到我懷裏,甜甜道:“娘親怎的每日都來數這花?”我刮了刮這粉妝玉琢的臉頰,“娘親算算還能和親親呆多久啊!”說着,拉過他的小辮子,把它拆了,一攏一抿,重新編了一個發髻。

他仰頭看着我,眨巴眨巴眼睛,“娘親要一直陪着我。”

我正給他梳着頭發的手一頓,藍花楹還有兩百一十一片,便是人間的日子只有兩百多天。

見我不說話,他将身子轉過來,左瞧瞧又瞧瞧,一臉爛漫道:“那就我一直陪着娘親好了。”

我先是愣了一下,掀唇半天,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一顆心泡進了蜜糖裏,連夜風都是甜的。他數着數着花瓣便沉沉睡去,我将他抱到屋裏去睡,不輕不重,摟在懷裏剛剛好。

熄了燈掖好被角出門,見圓月皎皎,幽光一瀉千裏。

“出來吧!”我話音剛落,黑無常便自地下冒出,啧啧稱贊:“這才幾日不見,都直接晉升為娘親了?”我摸着腕上那處放過血的傷口,傷口已然愈合,只有一條淺色的痕跡,沒了往日同他鬥嘴的閑情,喃喃道:“還有兩百一十天。”

“你該知道,是只有兩百一十天。”他見我心中郁結不願多說話,搖着扇子道。

我支了兩杯酒,一杯下肚,有些煩躁:“黑無常,我近來有個奇怪的想法。”

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端着酒杯示意我講下去。

我又飲了杯酒,壯着膽子道:“這一趟人間歷劫,你說我的目的是什麽?”

他笑得極其有風度,道:“看你領悟了。”

隐約有腳步聲近前,黑無常倒也識趣,将酒杯一擱便入地而去。

沒錯,只有兩百一十天,可他還是沒有愛上我。盡管他放任親親喚他爹爹,喚我娘親,可他心中最愛的人,終究不是我。

對着圓月感嘆許久,頭一次覺得我這孟婆當得實實有幾分悲哀。起身回屋,一轉身正瞥見卿商立在左側石階上,我暗想莫不是适才同和黑無常聊天被他聽見了。于是索性裝瞎,當做沒瞧見他,直直進了屋。

待踏進屋子不過剎那,我又折身出來,卿商為了方便照顧親親早已搬來和我們一個院子。他堪堪立着的石階之上,正是我屋子的房門。

我拖着步子一步步挪過去,月光映着一個長長的影子,讪笑道:“真巧啊!還沒睡?”他定定看了看我:“不是巧。”

“後日蘭敘公主設雅集,你與我同去。”

“我?”

他難得有耐心同我解釋道:“城中不少顯貴家的公子小姐都會到場。”

我琢磨着他的意思,大約是讓我不要丢人,畢竟曾經的孟婉華,乃是十足的蠢。這下便道:“放心吧,自然不會給你丢臉。”

他正欲推開我的門,似乎又覺得半夜不太好,便收回了動作,道:“親親,這幾日還好?”

我一臉喜色,自從有了親親,我兩關系可以說是突飛猛進,頗有直上雲霄之勢。

點頭道:“很好,府裏上上下下都把他當個寶。姑母現下對他的寵愛的程度,若他排第二,便沒人敢排第一。”即便是連卿商也得往後站了。

我一直沒敢忘我的目的,此前那潤物細無聲的效果不明顯,這下估計卻正好相反。

我一臉期許地看着他,道:“這幾日你軍中事物繁多,我都給你熬了湯羹。”指了指他的房間,“就擱在你桌上,你喝了再睡。”說着,又脫口而出,“你出門早,來不及吃早飯,我也一并做好了,明早熱一熱你帶在路上吃。”

他一雙黑潭似的眼珠盯着我,眼神還是淡淡的。他估計又想開口稱那些是下人的事,我忙接話道:“不麻煩不麻煩,在親親面前樹立一副舉案齊眉、伉俪情深、恩恩愛愛的榜樣,有助于他良好的成長。”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只是點了一下頭,便回了屋。

我還就不信打動不了你!

我對蘭敘公主沒什麽印象,但這雅集倒還是了解一二。

姵兒知曉我要同卿商去參加雅集,都快要蹦到天上去了,一直叽叽喳喳道:“表小姐,那可是蘭敘公主的雅集呀!”一邊雙手比劃道,“那會有很多很多的世家公子、小姐。”

“我以前沒參加過?”

姵兒不好意思地笑了兩句,“以前…以前都是大..婉妃娘娘陪少主去的。”

我大約也能猜得一二,便不再問下去。

姵兒翻箱倒櫃為我找衣服,說這件茜色的太素,那件石榴紅的太耀,淺綠雖好但容易被忽視。折騰了半宿,倒還是我定了那件紅色的羅裙。

那衣服的顏色,有幾分像我平日在忘川時着的紅衣。

蘭敘公主修了一座扶蘇園,這園子建在山腰上,引入山泉水注園。院內曲水蜿蜒,清泉茂樹。眼見着到了路盡頭,但到了跟前卻有旁支阡陌,別有洞天。

一般的雅集,乃是往水裏放一只酒杯,諸人往流水前坐定。酒杯順水流而下,到了誰跟前停住,誰便要飲酒吟詩。

但蘭敘公主倒是別出心裁,将酒杯換成了一只紅鹞鳥。鳥系于巴掌大小竹排上,順水而下,紅鹞對着誰鳴叫,誰便要飲酒,再從“詩歌樂舞劍”中抽一個表演一出。

因我是同卿商一同去的,自然便坐在了他邊上,自然收獲了無數各種各樣的眼神。

曲水流觞這游戲過了幾巡,不出意外的,那鳥對着我鳴叫起來。

此輪坐位主|席位的乃是素有“神仙中人”之稱的柳霓裳,人生的甚美,舞也跳得甚美。

霓裳一舞,閉月羞花。

美則美矣,只不過眼波流轉之間,看向我的眼神,着實耐人回味。

“以往卿家家主赴雅集,皆是翎…當今婉妃娘娘相伴,男才女貌羨煞旁人。”頓了一頓,“如今身邊的,怎是一個如此不如意的東西。”唇齒之間,卻是溫如清風。那裝模作樣等着看我笑話的神色,當真是藏得十分不錯。

卿商看了我一眼,似乎想開口。我朝他搖搖頭,微微瞪着眼珠,懵然道:“表哥,婉華久病初愈,忘了許多東西。方才同我講話的這個漂亮姐姐,是個什麽東西?”

說着又故意掩着嘴,慌忙不疊地解釋道:“不對不對,表哥昨夜才敲着我的頭說過,‘人不是東西’。那應該說,同我講話的這個漂亮姐姐,不是個什麽東西?”

語氣三分無辜,三分天真,再來兩分無意、兩分懵懂。

正是十分氣人。

“你!”

我樂樂悠悠品着酒,柳霓裳的臉色十分耐看。

作者有話要說: ~《人間晚報·宮廷版》今日頭條:《邺城第一公子時隔五年再次攜女眷出席雅集,女方身份惹人猜想》

☆、032

但到底是邺城頗具名聲的柳霓裳,臉色變幻不過剎那時間。她親自将那裝着玉篾的玉筒捧到了我面前,玉唇輕啓,揚眉道:“既然如此,孟二姑娘,請!”

幾十雙眼珠盯了過來,我搖晃了幾下取了一支。

倒是沒想到怕什麽來什麽,那與竹筷同長的玉篾上,寫了一個十分遒勁的“詩”字,其後跟着三個字“數字令”。

這位此前出盡風頭的柳姑娘似乎對我很感興趣,說我既是卿商的女眷,自然詩詞歌賦是差不了的。那數字令便限定了內容,既要有時代更疊之感,又要有山河壯麗之美。又說今日雅集,自然少不了男女相思之意。

刻意遮掩之間,我倒是聞出了那麽幾分濃重的醋味來。

若未記錯的話,這位柳小姐,正是是姵兒口中邺城萬萬個單相思卿商卻不得的一個。

我轉了轉手中的裂玉杯,道:“不知還有什麽規則,一并說了吧。”

這一聲發問似是很和她的心意,她很是典雅笑道:“看來這數字令對孟姑娘是小菜一碟了?那,”她頓了一頓,将音調高了幾分,“那不如便倒着來吧。自萬起,至一終,如何?”

溪邊雅人無數,先是一愣,繼而便都拍起手來,頗有幾分看好戲的意思。雖有那麽幾個人良言相勸,婉轉勸了兩句,但到底敵不過多數人的意願。

她倒是還沒完,将一個計時的水漏交給了卿商。說卿将軍素有威名雅譽,自然是信得過的。

有趣。很有趣。十分有趣。

我想着俊上在癡情司中那十分優雅的起身姿勢,力道與風韻完美融合,照葫蘆畫瓢來了一個,着一旁立着的下人要來了筆墨。這胸有成竹的一套姿勢做下來,場上倒是聽得幾句暗暗贊嘆聲。

一道有些冷意的眼光直來,我低頭看了過去,正是卿商那張冷冰冰的臉。

那冷冷的神色裏,他道:“二月西南戰事,婉華為救我軍三千中毒将士身負重傷。如今傷勢未愈,如此勞心之事,不妨由我來替她如何?”

果然以他的能力,這一番話,我既不失面子又免了一番羞辱。

然,我彎腰取走他手上的水漏,在他耳畔輕輕道:“放心,不會丢卿府的面子。”

随即朝着在場衆人笑道:“表哥擔心我思慮過度,不慎學了那娥皇女英。但今日初見諸位雅人,婉華又怎麽如此不懂禮數,掃了衆位的興致?”

溪邊已有人低聲交談,我聽得兩句,無非是說這孟府二姑娘怎得當真變了性子…

我轉身看了一眼靜坐的卿商,又回身道:“只是雖蒙表哥不棄,日夜教導,婉華到底才疏學淺,恐還是會丢了卿府的名聲,今日這數字令還望諸位莫要見笑。”

我故意說的“日夜教導”,果然聽得柳霓裳臉色泛白,粉拳緊緊攥着桌角。

時代興亡。山河壯美。男女相思。

我話雖說得謙虛,但在場的人沒幾個相信我能寫出來,畢竟以往的孟婉華,乃是一個十足的蠢貨。

柳霓裳一旁笑得沒有任何瑕疵,“孟姑娘若是不能成令,自罰三杯便是。畢竟雞豚狗彘變龍鳳,非一朝一夕能成。”

邊上衆人暗笑起來。

我握着蘸滿黑墨的狼毫,回了一個笑,道:“柳姑娘所言甚是,但從人人仰慕的佳人到內心媸陋的蛇蠍美人,卻用不了一朝一夕。”

待得後來這數字令在城中傳開,并被譜上曲市井黃發垂髫皆能唱之時,離今日不過半月時間。

“萬古愁,賦千秋,百世皇圖十人友。

九州風月瘦,八荒煙霞羞。

七星六岸,與卿共蘭舟。

五岳銜吳鈎,四海鑲金柳。

三壺酒,兩廂綢。一種相思,問君還記否?”

這百字令一出,連着蘭敘公主在內的文人雅客紛紛倒吸一口涼氣起來,又說了些難得難得的話,連卿商看我的眼神也有幾分探究。

我十分謙遜地說了幾句“見笑見笑,婉華才學尚不及表哥萬一”,坦然得繼續喝起酒來。

活得久了,總歸是有好處的。什麽沒見過,沒感受過。

這園中莺莺燕燕無數,貴胄華服,嬌聲俏語。我覺得有些無聊,便只是安安靜靜在卿商身邊喝着酒,沒再說一句。

連着喝了幾杯,卿商驀然伸手摁住,我仰頭一愣,他面無表情塞了快糕點在我嘴裏,又接着丢了個大大的甜瓜在我懷裏。柳霓裳雖是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

休息時,卿商因是貴客,被同僚請去賞一柄好劍。我跟着沾了回光,被請到了一處視野頗佳的亭子裏賞景。

那亭子前的假山後先是悉悉索索的嘀咕聲,繼而拐出三個人來,衣着華麗,相貌雖不及卿商,也算是中上之姿。那兩人推搡着領頭一人,低聲道:“去便是了,怎這般磨叽羞澀。”又聽得人聲道:“謝兄一向灑脫不羁,怎的現在這樣婆婆媽媽!”

那領頭之人像是狠了一下心,将紙扇一合,撩裙拾階而上,“姑娘,這園中之景甚是美。”我細細回想了一下,将将柳霓裳使計要我作詩,為數不多的幾人良言相勸,這人正是勸說人之一。

他既有好心,我便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應他。

他又近前一步,“這翠竹也甚美。”

我再點了一下頭。

他再近前一步,“這芙蕖也甚美。”

我這廂已不想點頭,但看着這一張清新俊逸,又有幾分小心翼翼的書呆子臉,還是不忍心地點了點頭,回了一句,“美美,都美。”

然這書呆子卻像是變戲法般的,捧了一朵海棠花往我跟前送:“這姑娘也甚美。”

我愣着沒說話,他已準備将海棠花插在我發間。

這廂背後一涼,我正準備回頭,只聽得眼前的書呆子恭敬地叫了一聲:“卿将軍。”

說完這一句,他還很有膽量地、旁若無人地,将海棠花別在我的頭發上,并細致認真地撥弄了好幾次,選了個及好的位置。緊接着,一臉真誠道:“景物雖美,但姑娘最甚。”

人界這個開放的民風啊!

話一出,那撺掇他的兩人也幾步進了亭子,拍手稱好。卿商一向冷顏,我偷偷朝他看了過去,果然還是一張寒冰臉。但不知何時換了一身白色長衫,他多半是着軍服。這猛然間一身白衫,桌前一坐,襯着亭側盎然春意,卻深深穿出幾分俊上出塵的味道來。

我故意攢出一個羞赧的笑,道:“多謝公子。”

那書呆子聽了,雙眸一亮,正欲開口。然,跟前殺過來一道鵝黃色的身影,摟着我的腿:“娘親娘親,你出門怎都不帶上我?”說着,歪着頭看着我。

今日親親穿了身鵝黃色的衣服,上繡幾條錦鯉,外間罩了層細軟薄透的輕紗,很萌很合适,像尊晨間的小太陽。

“娘親娘親,你穿紅色真好看。”

“娘親娘親,你怎麽不說話。”

“娘親娘親…”

我啞着一張嘴。

擡頭一看,面前那書呆子一臉遭雷擊模樣,愣怔住了。

親親卻着實沒有眼力勁兒,又給這位善心的公子刀口上撒了把鹽,高高舉着兩條肉肉的手臂,“娘親,要抱抱。”

我呵呵笑了兩聲,彎腰将親親抱了起來,“乖,親親自己玩兒好不好?”

親親大大亮亮的眼珠一轉,吧唧親了我一口,像條小魚兒似的從我懷裏溜了下來。

這親親放開了我,又撲倒卿商懷裏,“爹爹,你說娘親今日好不好看?”

亭子裏另外的那兩位公子不可置信地相對一眼,立成尊石像。

半響,才眨了兩眨眼睛,道:“卿…将軍?”

這風和日麗、滿牆春色的亭子裏,暖風吹來草木香,卿商看了我一眼,伸手将親親抱坐在腿上,一本正經道:“好看。”

說完,親親拍着手嘻嘻笑道:“親親猜對了耶!”

卻還沒完,親親搖晃着腦袋,眨着大眼珠:“我猜對了,爹爹說過要給我獎勵的?”

卿商全然不顧我幾個一臉遭雷劈的樣子,将一塊糖糕掰成四份,逐一放在親親手裏:“想要什麽?”

親親捧着臉,學着卿商平日凝神的樣子,有模有樣道:“只要爹爹學我做個動作。”

一股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我三兩步奔了過去,還沒蒙住親親的小嘴。

他一個側頭對着卿商的臉頰,又是吧唧一口。

“就是這樣,就這樣就好了。”

連着我,亭子裏的四個人呆若木雞,一臉一言難盡。

我渾身抖了抖,一把抱住親親就往我懷裏扯,抖着開口:“童…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卿商力道非凡,我又搶得急,親親“唔”地吃痛叫了一聲。

見卿商沒回他,親親哼了一聲,癟着一張小嘴:“不行,爹爹一向教導孩兒言既出行必到,不能耍賴!”

我眼角一跳,有些同情地看着卿商。

卿商與我對視一眼,擋掉我的雙手,刮了刮親親的鼻梁:“此刻不行。”

“為什麽!”親親不滿地嚷嚷。

卿商這回沒看我,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樣,将一本正經胡說八道演繹得十分淋漓盡致。

他說:“娘親害羞。”

我回頭看了一眼,亭中四人八只眼睛,呆滞目光中,映出同一個意思:活見鬼了!

是以,這趟雅集,奪了最大風頭的,不是詩畫雙絕的謝品之,也非舞技傾城的柳霓裳。乃是一直未曾娶親,卻坐擁嬌妻稚兒的卿家家主卿商。

作者有話要說: 孟婉華內心OS:你才害羞你全家都害羞!

掐指一算今天是個好日子呀,不管了作者君決定從今兒起放飛,日更走起來~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重磅!邺城想嫁排行榜No.1竟已隐婚!兒子竟已四歲!》

☆、033

坊間流言蜚語聲四起,連着我死而重生的事又拿出來說了一說。姵兒時常怒着一張臉回來,說又聽見人嚼舌根,怎麽我也一點也不在意。

我擰幹毛巾,細細給親親擦着臉,笑道:“嘴長在別人身上,我還能封了他不成。他願意猜便去猜,願意罵便去罵,橫豎沾不到我半根頭發絲,生氣做什麽。”

姵兒還是不甘心地罵了兩句,這才幫我給親親穿衣。

這日是百花節,卿商領着我與親親去花神廟。

百花節最重要一個字,花。向來醉花醉酒,自然最終還是回歸到醉人之上。熱熱鬧鬧的一出争奇鬥妍的大戲,也不知是誰在人群中驚奇喊了一聲:“那、那不是卿将軍!他身邊的女子是?那孩子又是怎回事?”

瞬間我們俨然成了人籠中供人觀賞的新鮮物種,親親松開緊緊攥着我的手,瞪了茫茫人群一眼,很是自豪道:“你們是不是見我爹爹長得好看,我爹爹只是娘親的!”這話一出,很是叫這衆人心中一道霹雷閃下,碎了一地的少女心。

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便是傳說中卿商金屋藏嬌的妻子和兒子。

有好事之徒竊笑道:“那你娘呢?你娘是不是只是你爹爹的?”

親親偏着頭,圓圓的大眼珠轉了轉,搖搖頭。

衆人很有興致的“哦”起來,大有看我笑話之意。

“不是,娘親是我的。”親親傲氣說出這話,我見得人群中又碎了一地的少男心。

親親抿着唇低着頭思索了片刻,一只手攥住我另一只手攥住卿商,頗有氣勢道:“但是娘親是我的,我是爹爹的。所以娘親是爹爹的!”我只覺腳下一滑,個乖乖!

我一瞥卿商,他依舊一副淡然的樣子,伸出手揉了揉親親的頭發,嘴角微微一動,“走吧,帶你吃好吃的。”

今日天很好。人很好。節很好。

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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