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響,卿商領着到了一間小店吃飯。店主一見,忙殷勤上前:“恩公來了,今日吃點什麽?”卿商将銀子往桌上一放,道:“還同以往。”看了一眼親親,接着道:“少辣少油,吃味偏軟。”年逾四十的店主爽朗一聲“好嘞”,轉身進去搗鼓起來。
我正逗着親親,瞥見這卿商心不在焉,有些好奇:“有事?”他微微一愣,搖頭。
見他雙眸轉動不停,我索性正肅道:“你若有事便去吧,這個小古怪我能應付的。”親親十分不滿,一白眼珠:“娘親又罵人!我才不是古怪!”
“那是什麽?”
他一撐雙眼,翻出白眼珠,裝出惡鬼模樣:“我是妖怪!”
我吹了吹茶湯,笑道:“哪裏來的妖怪,長得這般可愛。”
親親撲在我懷裏笑個不停。
那店主端着一盤菜上來,傻呵呵笑道:“原先不知道恩公竟已有了孩子,細細看下來,這眼睛和鼻梁像恩公,這嘴唇和眉毛像夫人。”
我噎着一口茶卡在嗓子眼,親親給我順了順氣,來回盯着我同卿商,皺着秀眉,道:“嗯,好像是耶!”
卿商手頓了一頓,朝店主點了下頭。
店主轉身去端菜,還念叨:“真像…”
這一日大約日子不好,不宜出行。卿商片刻之後還是起身離去,連飯亦顧不上吃。我領着親親愣是把大叔做的四菜一湯消滅的一點不剩,還有些意猶未盡。暗想這果真是比那幽冥整日吃的楓木果有滋味多了。
我帶着親親回華府之時,小人擠着要吃棉花糖,待我終于撥開重重人群買出兩串之時,哪裏還有他的身影。
擡頭瞥了一眼太陽,當是卯時。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卿商亦不知到底去了何處。
酒樓茶肆。面館鋪攤。長街小巷。
于是人群之中都見得一個女子急紅了眼在找孩子,只是大家都茫然的搖搖頭。
我急得使勁跺了跺腳,不一會兒,邺城的土地便悄悄露出半個頭來,活像一簇白蘿蔔櫻子。待我說明原委,土地轉了轉圈,在青石街上畫出一個指向東邊護城河的箭頭。我心下一驚,二話不說就提起裙角奔去。那奈何橋上,有多少孩童便正是因溺水方才入的幽冥。
————
待我終于費勁心血尋得親親時,他正開心地拿着紅紅的風車在吹。
紅的風車。藍的小人。橙的暮空。
那一刻忽的安下心來。
此刻光芒漸收,暮色四合,最後一縷光線自護城河對岸挺拔的楊樹上齊齊射過來。岸邊的晚晴亭上,我一把摟住他長長舒了口氣。
正欲打算開口訓一下這不聽話的熊孩子,便聽得身側一沉沉嗓音傳來:“你是?”我直起身來,親親已經叽叽喳喳道:“這就是我娘親。”
來人愣了愣,似是不信,笑着道:“娘親?”我端莊有禮一笑,沒見過這麽年輕的娘麽,真個是見得世面太少了。
面前之人自有一股貴氣,笑而不露。忽的想起白帥給我講的各種人間趣聞,真心說道:“多謝公子!”
随即狠狠瞪了親親一眼,令色道:“以後不許瞎跑!”
親親沖我扮了個鬼臉。
這人眉眼溫潤,淺淺笑道:“孩子心性如此,姑娘也不必生氣,找回來了便好。”
這親親似乎與他相處得極好,仰着頭道:“叔父,你講的那個小皇子的故事後來怎麽樣了?”
他刮了刮親親的鼻梁,“以後若有機會再遇,再講與你聽。”
他擡眼看了看天際落霞,問道:“天色已晚,姑娘可是要家去?”
見得我都有這樣大的娃兒了,還肯稱我一聲“姑娘”,委實見這人果然是見過世面的。我點了點頭,也覺得這夜晚黑街,一介女流帶着有一個娃娃也确實有幾分不妥。
三人在這邺城中轉了數圈,愣是把這皓月都轉出來了,還是未能找到卿府。不禁十分後悔出門為何不帶上姵兒。親親早已困得安靜躺在我懷裏。
身後之人終于看不過去了,出聲問道:“不知姑娘是何家?”
“卿家。”我說完,只覺身後之人停住了腳步,一轉身,見這人細細打量着我。難不成這人和卿商有仇,那我豈不是自己把自己套進狼窩,眼神中對他亦多了幾分防備。
五月晚風襲來,帶着繁花沉醉香味,飄渺像是俊上那藍花楹下的夜夜心。他無視我眼中的戒備,往相反的方向一指,無奈道:“鎮國将軍的府邸,是在東邊。”
待我們終于七拐八拐回到卿府之時,早已是燈火通明的夜。想着應該邀請他進去坐坐,也好表達一下地主之誼。
“不知公子名諱,請府上一座,待改日再登門致謝。”
他嘴角一笑,将适才親親手裏的紅風車遞給我,道:“盛朝。小事一樁,致謝便不用了。不知姑娘芳名?”
我抱着親親,不好接風車,他便拉開了親親右手,塞進了他懷裏。
“孟婉華。”
眼前人一愣,“寫出‘九州風月瘦,八荒煙霞羞’的孟婉華?”
我還未說話,懷中的親親倏地一下子醒了,從我懷裏掙紮着跳下來,才跑開幾步,又折回身來,對着盛朝恭恭敬敬一拜:“卿覃多謝叔父。”這才喊着“爹爹”跑進門去。府中早已有人迎了上來,但這身後之人頓住了腳步,淺笑道:“真是琉璃般的懂事孩子,既已回府,那就不叨擾姑娘了。”
我想開口答謝,他已擺手止住,“小家夥已經謝過。”眉間一動,又道:“孟姑娘那百字令,很是叫人驚訝。”
我拱了拱手,“坊間謬譽,雅集玩笑之辭,公子見笑了。”
他只是很堅定的搖頭,便轉身離去,一道銀白色的身影,步履穩健。
進了府,親親睡意全無,開始找爹爹,我亦有幾分好奇卿商究竟去了何處。
府中轉了半天,轉到一處廢置多年的院子門口。
萬分未曾想到,我推開那沾滿灰塵的破落木門,一棵繁茂的梧桐樹下,赫然立着兩人。就算是夜晚光線弱,即便隔着數十丈,我亦看得清楚。
月夜。熏風。
幽木。佳人。
一男。一女。
暗想今日我竟有幾分擔心他,實乃犯賤!
有那麽個時刻,我很想上前看看那是誰,但被心中橫生而出的哪門子邪火壓了下去。很不趕巧的是,就在我打算轉身走的剎那,兩人忽然抱到了一起。
更不湊巧的是,親親突然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氣憤憤地指着遠處那兩個人影:“爹爹是個負心賊!”
我十分詫異這小鬼怎地懂得這許多,急忙捂住他的眼睛:“瞎說,那不是你爹爹!”他使勁掰着我的手,直直指着遠處兩人相吻的場景:“明明……”被我深深捂住了嘴拖了出去。
進得房中,他依舊十分憤怒,眉毛眼睛快皺在一起。我又氣又好笑,又心酸又心甜,這種感覺,像是大熱天被人卯足勁從頭頂潑了一盆涼水。
涼不涼?涼。
爽不爽?很不爽。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看到文的數據,點擊呀收藏啥的都要質疑一下自己…雖然看的人不多,但作者君是個樂天派,哈哈~~~謝謝小天使“陳”“錘錘”的地雷,麽一個~~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初夏來臨,孩子外出活動增多,請諸位家長看好孩子,勿讓孩子獨自前往水邊等危險場所。》
☆、034
我拿起一塊千層糕塞進他嘴裏,叮囑道:“那個啊,是一對狗男女,不是你爹爹。”他不服地還想說什麽,被我又塞進一塊,想說的話都吞進了肚子裏。
這日過後,親親對卿商的态度極其不好,總是一臉惡狠狠的樣子盯着卿商。
卿商并未說那一日他到底去了何處,我也未問過,大家都裝作沒什麽事。一日,他來屋中找我,不知怎地要我同他下棋,說這是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場死局,他定要破了。
親親對他很是不悅,卻礙于他的神色,冷着張臉氣鼓鼓地在邊上瞪着他。
我幫着他查閱典籍,折騰了半響,終于将那死局破了。打着呵欠想着終于可以睡了,然他卻不知抽哪門子瘋,硬是命令我同親親将這破局之法牢記于心。他卻還是沒完,頗有事後諸葛般的又說了些話,逼着我下了一遍給他看。
攪得我同親親兩個敢怒不敢言。
這一日我去他屋中送湯,得閑同他閑聊幾句。不多久,姵兒慌張來報,老太太在逗親親玩時,走得急了,不甚從石階上摔了下去。親親着急去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誰知這一跪便暈了過去,叫也叫不醒。
卿商冷着一張臉,三步做兩步奔向了房間。
我起初是以為親親他故意吓卿商,故意裝作暈倒的樣子。可時間越久越發覺不對勁。
寡白的臉。寡白的唇。寡白的手。
全身冰涼,氣息微弱。
我同卿商衣不解帶,守了親親四日。但卻是藥石無用,半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
到了第五日,我終于想起我是誰。夜半時分,給親親敷了藥,這才把帝昊喚了出來。
帝昊才從人間當了一回千夫所指的暴君,神色恹恹。
見我面容枯槁,又急紅眼的模樣。看了親親半響,方道:“你兒子這病,若非有鹿吳山中澤更之水滋灌而生的木桑來治,必定半年不能醒,即便醒來也不再清明。”
帝昊說,要取得南瓜大小般的木桑果,盛在滾燙開水中大火煮一晝夜,待完全冷卻下之後,将果殼劈開,取這木桑果心中的桑汁,每日煎服三次。十日之後,方可轉醒。
“你不能救他嗎?能不能救救他?”我抓住帝昊的衣服,嗓音裏是從來沒有的懇求。
帝昊看了我一眼,有幾分不忍地搖頭,“這是俊上的一樁劫,我插不了手。”
鹿吳山山神是兇獸蠱雕,喜歡食人。蠱雕有仇視凡人的情結,六千年前碧霞元君出關之時,南海龍君的二兒子敖闖興沖沖帶着新娶的嬌妻前去祝壽。賀宴之上,衆人正喝着碧霞元君坐下大弟子神女華玉親自釀制的醉月光,卻只聽得那熬闖的凡人嬌妻凄慘哀嚎。待衆位仙家緩過神來,這蠱雕早已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一臉滿足的說着果然還是人血好喝。
此事把龍君的二兒子氣得在扇貝中睡了好幾百年,而南海龍君遭此變故,把蠱雕告到天帝處。這蠱雕是當年同天帝白帝一同征戰蠻荒的有功之臣,怎麽處置是個難事兒。
後來是來天帝家串門的俊上設了個局,用計把這蠱雕貶到人間鹿吳山,剔了他的仙籍,收了他的仙貌,命他看守上古神樹木桑,永生不得踏出山中一步。
今日親親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病,正是源自俊上與蠱雕的這樁舊事。
現如今親親病重,放眼世間,卻只有蠱雕掌管的鹿吳山中有藥可解。
可從邺城至鹿吳山往返至少二十天,還不論能不能得到這木桑果。
帝昊見我焦急,答應這二十日內可保親親無虞。
這廂得了這前因後果,我便收拾了行李準備動身。豈知卿商一臉怒意:“什麽鹿吳山,什麽木桑果,那不過都是傳說!如今親親昏睡,你在胡鬧什麽!”
我推開姵兒熱了幾次的晚飯,急忙解釋道:“卿商,我沒有胡鬧,這不是尋常病難雜症,只有木桑能治。”
卿商冷冷看了我一眼,“無理取鬧!”
我一着急,将姵兒等一幹下人往門外一推,使勁搖着他的胳膊:“我知道你以為我在說胡話,可卿商,事關親親的性命我怎麽無理取鬧。守護木桑樹的兇獸蠱雕與你有點過節……”
他以為我是急得口不擇言,已開始說胡話,打斷道:“婉華,你該休息了!”
我胸中怒火中燒,“好!親親雖非我親生,但畢竟喚我聲娘親!你不信便罷了,我自己去便是!”
他也怒上心頭,“随你!”
我好心好意同他解釋,他卻認定是我胡鬧。
幾番争執無果,無奈之下,我只好偷偷出了卿府,孤身一人趕鹿吳山。
連着趕了七天路,第八日淩晨,終于趕到了鹿吳山腳。
這山高聳入雲,直上雲霄,像是被刀切過,孤峰直刃。近了前,只看到自山腰處便雲層缭繞,不知山有多高。山上密林遮蓋,幾成墨綠。
山腳立着一塊兩人高的石頭,石頭上刻着的字跡十分蒼勁,并非所謂的擅入者死,乃是一句“歡迎人來”。字力道穿石,石上布滿青苔,瞧得人滲得慌。雖寫了歡迎人來,但上山之路落葉早已積了厚厚一層,像是近百年未曾有過人跡。擡眼看去,這墨林之中蔽不見日,安靜得有些可怕。
我定了定心,從地上撿了一根順手的樹枝便準備登山。
依照帝昊所言,這木桑樹是上古先祖神農氏遍嘗百草後,第一批親自寫進《神樹》中的神木,還說這木桑果千年才結三枚果。木桑樹高十丈,臉盆粗細,樹皮呈白色,光滑如紙。樹幹挺拔而上,無旁支,只在樹梢撐開樹冠,形狀如巨傘,而木桑果便長在樹冠中。
木桑樹只能飲澤更之水,而這澤更水源自南海。然南海距鹿吳山的距離,不是一點點。于是蠱雕終日開山破渠,終于引來南海之水。對這木桑珍視異常!
一般而言,山上總該有飛禽走獸,蛾蟲鼠蟻。但這鹿吳山,卻安靜得十分可怕。只有樹,形态各異、品類繁多的樹。
我心生隐憂,下腳極為小心,便走得十分緩慢。
哪知從密林深處嘩啦啦吹來一陣風,自腳底穿過,待我扇開眼前迷霧,發現身子已被一只綠藤怪給纏住了。
那綠藤怪約莫三丈,長着數百條綠藤,攀樹伏地,在林間穿梭極其迅速。
我被他往跟前一拉,“呵,好久沒見過活物了。”
——————
我這廂只是個凡人,掙紮了幾下見半點作用也無,便坦然道:“你要吃我?”
那綠藤怪笑得全身抖動起來,枝蔓左搖右擺:“倒是聰明。”
“可你倒是蠢?”
他聽得這話,勒緊了捆住我的藤蔓,“放肆!”
邊上轟隆隆一閃,滾出一只石頭精來。圓滾滾的身子,白胡須及長,跳着道:“老臧老臧,終于來人了!”
石頭精像只皮球一般,一直不停地蹦着:“要不要告訴山心處的那位小爺?聽露草妹妹講,他近日很是煩躁。”
綠藤怪猛地搖晃了幾下枝蔓,颠得我胃裏翻江倒海。
“哼!爺爺我比他年長,憑什麽要聽那臭小子的話!”
石頭精蹦達着,“可若不是他,這鹿吳山中的精精怪怪…”
話才開頭,藤怪生氣地哼了一聲,石頭精眼見不好,溜得倒十分迅速。
那藤蔓越勒越緊,我咳着聲道:“你先別急,聽我說完。”
藤蔓松了些,“這鹿吳山中無活物,你若吃了我,下一餐還不知道要等幾百年。可你若放了我,我保證你每天都能有活物享用。”
那藤蔓束着我忽高忽低,時而舉到樹梢,時而又落到地上,搖的我頭暈目眩。
“當真?”
“我命在你手,怎敢妄言。”
“可我若放了你,你跑了呢?”
“你将一根藤蔓捆住我,若我敢砍斷藤蔓你必定知曉,到時再吃我也不遲。”
這藤怪思慮了片刻,我見有戲,接着道:“我不下山,試一試又何妨?”
豈料這話一出,他竟勒緊藤蔓,冷哼一聲:“當我真蠢?若這山中有活物,我藤曲藏會不知道?”
捆住身子的藤蔓越來越緊,卻又伸出一枝往我脖子上套住,“說!你來這鹿吳山做什麽!”
我幾下掙紮,受傷被刺劃開血口。淡淡的血腥味彌漫開來,我暗道不好!蠱雕食人,最喜人血。
只是片刻,林間深處有嬰兒啼哭聲傳來。哭聲清脆,一聲比一聲明朗。這聲音本該叫人聽得心中難受,想把孩子摟起來抱着哄着。
但我與這綠藤怪卻都是驚呆了,這可不是什麽被人遺棄的嬰兒。正是那喜歡食人的兇獸,蠱雕!
作者有話要說: 小年夜呀,祝大家節日快樂~~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偉大的母愛:為了孩子她千裏走單騎只身一人勇闖鬼門關》
☆、035
綠藤怪似乎心有不甘,見吃不了我,卻也決計不讓拿蠱雕得利。便将我舉上高處,枝蔓擺動,抛了出去。
我只覺心髒一停,若是摔了下去,不死乃是上天垂憐。
我在這樹梢似一只飛鳥劃過,後背擦着樹尖,并沒有摔在地上,乃是摔進了一個山中湖。這湖甚小,說是湖,卻還不及卿商府裏那半畝池子大。
人雖未死,然也摔了個昏天黑地。
費了不少勁才從湖裏爬出來,卻見那湖邊做了個十六七歲的黃衣少年,正啃着一只果子樂呵呵看着我。
那少年一身仙氣,一身黃色雲紋的衣服,帶着顆藍盈盈的明珠。見我冒出頭來,将果子往後一甩,跳起來拍手道:“哈,原來是個女的!”
我見他雙眼明亮,不似鬼怪,便朝他游了過去,“這裏是?”
他撇了一下鼻頭,嘴角一歪,露出一顆可愛的虎牙來,又摸出一個果子咬了一口:“不告訴你!”
我朝他一拜,道:“敢問這位俊逸非凡的仙家,這裏是什麽地方?”
他舉着果子,上下打量着我,澄亮的眼珠子一轉:“你來鹿吳山做什麽?”
我抹了抹臉上的水珠,“救人。”
“救人?”
“對,救我兒子。”
他思慮了半天,“不對不對…你兒子難道已經年二十五?”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道:“四歲。”
他一口果子還沒吞下,一手摸着下颚,自言自語:“那這就不對了。”又說着些什麽“二十五”“還恩情”“不該應該”之類的話。
他見我一直盯着他,便找湖邊一處平坦地方躺下來,咬着根青草,翹着二郎腿,一副不學無術的人間公子哥模樣。但就是這不雅的模樣,也叫他做得自然恣意,叫人讨厭不起來。
“這裏是鹿吳山的山心,我是澤更之水的水君。”
我這下倒是奇怪了,這水君竟如此年輕。十六七歲的模樣,看這相貌眉目張揚,眼神清澈,嘴角無意一勾笑,明朗之中還多了幾分魅惑風儀。他見我有疑惑,吐了一口嘴裏的青草渣,挑着眉道:“愛信不信。”
我揉着腿也坐了下來,“世間事千奇百怪,那兇獸蠱雕的聲音還能似嬰兒哭聲一般無邪,倒也沒什麽信與不信的。”
他搖晃着右腿,點了兩下頭,“我叫金钰,你呢?”
“孟婉華。”
他忽地将嘴裏的青草一扔,蹦到我跟前,晃着一張陽光張揚的臉:“該不會是那個在天界引俊上少君現世、入攢骨冢度化瑰陽公主、然後下凡歷劫的孟婉華?”
我心道難不成我還混出了一番名聲,正要開口,這金钰已直起身來回踱步,時而拍手稱好,時而搖頭嘆息。
“那你可知,俊上少君何時會來鹿吳山?”
我見他這話問得奇怪,便搖搖頭。
我想着那綠藤怪,便道:“山中無活物,那綠藤怪和蠱雕又是何事?”
金钰“咦”了一聲,摸着下颚做思考狀,“藤曲藏又出來吓人啦?”
我愣了一愣,“吓人?”
他見我臉上神色,一臉恍然大悟又轉做得意洋洋,挑着眉道:“這澤更水是那老雕辛辛苦苦從南海引來的,也就只夠滋養鹿吳山山中精怪,但有村民總想着把水破渠改道。蠱雕奉命守護神樹,若是這水被改了道,那神樹必定活不了,這山也活不了,我也活不了。鹿吳山中的精怪吃了人類好些苦頭,這才出了個計,把山門前‘擅入者死’的牌子換成了‘歡迎人來’。再讓綠藤怪守山,但凡進山的人都被甩到了這潋滟湖。”
目瞪。口呆。眼抽。心塞。
真個是萬萬沒想到,事兒是這麽回事!
鹿吳山山中詭異,但此處卻是潋滟春|光無限,仿若兩個世界。我腦中一亮,若是所料不錯,他就是那石頭精口中的“小爺”。
“方才聽水君之言,識得俊上?”
金钰頗為潇灑地咬了一口果子,"我們澤更一族,承少君搭救全族之恩,為報此恩,已依照諾言在此等候數千年。"
我見這取木桑果之事有轉機,道:“不知那諾言為何?”
金钰轉着眼珠,想了那麽一想。說澤更一族壽命綿長,天地初開之時便生長在東海,但後因女娲、神農、伏羲三位始祖相繼隕滅,又因萬年前那場神魔大戰,澤更族為避難便逃到了西海。後,西海發生內亂,澤更一族雖是古老神族,但早已不善戰,又因輕信小人,險些全族被滅。正是俊上出手相救。
他見我聽得入神,又道:“算算時間,是俊上少君入寂滅之淵之後的事。”
“可不是傳聞淵底乃是萬年瘴氣?”
金钰瞥了瞥眼,“西海流出方奈山的一支水域能…”說着猛地停住了嘴,“你問這麽多做什麽?還有,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朝他規規矩矩一拜,老老實實将這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金钰擰眉半響,“木桑果?倒不是不可以,但…”
我雖知這後面有話,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但是如何?”
他琢磨了片刻方道:“想必你也知道,蠱雕看護木桑果幾千年,若要取得,必須要他親自動手。但蠱雕與少君有恩怨…”
“沒有辦法騙過去?”
金钰哼了一聲,“騙?當年那傻小子敖闖的妻子你們以為真是凡人?那可是吸食了百人精魂的骨妖!仙界有誰認出了?”
正想開口,這湖水忽然水起數丈,掀起巨浪。
金钰面色一愠,大叫道:“不好,有人硬闖鹿吳山了!”
他将胸前挂着的湛藍珠子扯下來放進手裏,一手拉住我,嘴裏默念着什麽,便出了山心。
那硬闖鹿吳山的,不是別人,正是與我大吵一架,罵我胡鬧的卿商!
金钰見得那卿商,一時激動便将我甩開,我因摔進湖裏摔得內傷,便被他甩在了地上。
這金钰已走開幾步,還是又折回來将我拉了起來,皺眉嘀咕道:“女人就是麻煩!”
黑的衣。冷的臉。
卿商提着劍立在石階上,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看了過去,驚呼了一聲,“當心!”
他身後,是與樹同高,身形似雕、頭上卻長着紅角的蠱雕。蠱雕正用那猩紅的舌頭,舔着那排鋒利整齊的刃齒。
“俊上,幾千年不見,這賬該算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生活小妙招!平時路上認錯人尴尬怎麽辦,跟卿商學會這幾招,不再尴尬!》
☆、036
倘若此刻真是俊上,想必會說:“哦,該怎麽算?”然後大言不慚一本正經地将蠱雕博得啞口無言。
然此刻乃是卿商。
是以這場面便有些心酸。這廂蠱雕一身憤怒地找卿商算賬,這廂卿商卻一臉鎮定地問:“賬?什麽賬?”
蠱雕呵呵冷笑兩聲,那嬰兒聲音又自頭頂撲了過來,像是要把耳朵震通。
嬰兒哭聲伴着一道白光朝卿商飛來,他勉強撐着體力,閃了過去。
“怎麽,竟連這小小的術法都承受不了?你往日少君的威嚴呢!”
卿商調整內息,鎮定道:“在下卿商,并非閣下口中之人,只怕閣下認錯了人。”
又是哇哇哇地幾聲嬰兒啼哭,蠱雕喝道:“認錯?不必多說,你我終有一戰,見你是凡人我讓你幾分,動手吧!”
寒淵劍緊握手中,卿商卻不忙與出手:“若此戰在所難免,卿商絕不推脫。只是想請問閣下一件事,再戰不遲。”
“說!”
“可曾見一妙齡女子近日登山,模樣昳麗。”
我聽得這話奇怪,适才明明卿商還瞪了我一眼。身後金钰懶洋洋道:“哎呀,使了個隐身術想看看好戲。”
蠱雕扇起一陣涼風,“見過。”
卿商的神色冷了下來:“不知閣下能否告知人在何處?”
“在這兒。”蠱雕拍着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可怕響聲。
寒淵劍一橫,那張臉上卻沒有什麽大的變化,“再說一遍。”
寒風立起,樹葉鋪天蓋地而來。風過枯木,鬼音四響。
————————
金钰卻在此時走了上去,我一把拉住他,卻見他給我辦了個鬼臉,一揮手撤開了隐身咒,回身嚴肅道:“老雕。”
那蠱雕一點收手的意思也沒有,呵呵道:“怎麽,金钰水君不在山心處好好待着,跑出來游山。”
金钰走到了卿商跟前,只是五指輕輕一攬收,便将那數十道飛向卿商的鋒利白光化作無形。
“我在山中陪你玩了這麽久,今日是不是該給我個面子。”
蠱雕全身微微抖動起來,接着爆發出嬰兒般的大哭聲。想來他應該是想大笑,但出來的卻是哭聲。
“哼,若不是他六千年前設局,我何以被困在此處!出不了鹿吳山!”
金钰又做出思索模樣,右手摸着下巴,道:“但我奉祖命在此,便是為了還他一個恩情。難不成我與你要打一架?”
蠱雕哼了一聲,樹葉紛紛閃動,驚起山中冷風。
“什麽恩情?”
金钰回頭看着卿商,似乎想說簡單一些,但似乎這話一兩句說不清,便道:“總之就是很多年前你救過我先祖,先祖想跟着你報恩。但你讓先祖在這裏等,說有一日你有個忙需要幫。這諾言一代代傳了下來,如今到我來等。我這一等可是足足等了三百多年!”
“哼,你這三百年和我被困五千年有何可比?”
蠱雕這話噴得金钰額前碎發有幾分淩亂,金钰理好頭發,眯着一雙天生含笑的眼珠,道:“是是是,您是上萬年的神獸,我誰啊,我就是一小水君。不能比,沒法比,比不上。”
蠱雕一動,又有鋪天蓋地忙的一陣風來,但力度卻已經小了很多。
卿商此時面露疑惑,這事兒擱誰身上都無法相信,“小公子說的,當真?”
金钰抿着嘴,眨着眼珠點頭,還補刀似地指着我:“你若不信你問她,她也大有來頭。”
果見卿商疑惑地看了過來,我忙出聲問道:“那既如此,今日這木桑果便勞煩水君了。”
蠱雕使勁抖着背,似乎想把跳上背的金钰給搖下來。但金钰穩坐如鐘,還故意道:“老雕老雕,你是不是哪裏癢了,我給你撓撓。”說完,手上便多了個撓背的東西。蠱雕猛地一抖,似乎很讨厭這個東西,嗚嗚叫了兩聲。
金钰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不鬧。”
蠱雕咕嚕咕嚕發着聲音,金钰揚眉看了我們一眼,又跳了下來。
他從手裏幻出一個酒杯大小的玉盞來,對着卿商道:“少君與老雕有些往日過節,今日請少君腕血一盅,自此兩方相清,如何?”
卿商雖滿腹疑惑,卻還是依他所言,放了一盅血。
金钰小心地端着那盅血,嘴角一彎,虎牙一露,那臉上笑容璀璨似星,甚是養眼。見他得意地一打響指,跳到了蠱雕身上,食指蘸血在蠱雕背上畫了幾下。做完這些,懸空立在蠱雕身前,與他平視。
蠱雕抖了幾抖,一雙通紅的眼直勾勾盯着那盅血。金钰似乎在思考什麽,遲疑了片刻,引得那蠱雕又一陣嬰兒撕心裂肺似的嚎啕大哭。
金钰撫了幾下蠱雕雙眼往上的地方,将那盅血遞了過去,正經道:“最後一次。”
蠱雕得了血,嬰兒般叫了幾聲。
金钰縱身一跳,跳到了那蠱雕的背上,摸出一個果子,“以後吃這個。”蠱雕身上的青氣也慢慢散去,一口吞了金钰抛出去的果子,轉眼将核吐了出來,任由金钰在他背上左瞧瞧又看看。
未及片刻,那高大兇猛的巨獸搖身一變,竟成了一個人!
我同卿商對視一眼,只覺像是一道天雷劈下。
頭頂心。手指心。腳趾心。
通通擊了個遍。
一身白衣。容顏俊美。眉目如畫。
活脫脫一個白衣卿相的公子哥模樣!
這巨大的差異,瞧的我同卿商都不能置信!
公子哥似乎不大适應,抖了兩下身子。
金钰手摸下巴,眉間微蹙,眼光在蠱雕身上打量,“少了點兒什麽。”忽而一拍手,将他身上那顆藍盈盈的明珠變做個吊墜,用根黃線拴着,系在白衣公子哥腰上。
很是滿意點頭,“雍雅,脫俗,絕塵。甚好甚好!”
“當真?”那白衣公子哥一開口,我險些摔了下去。
如微風。如微雨。如微月。
那兇獸蠱雕化作清新男子已是驚天駭俗,然這聲音、這聲音真真兒是溫潤似雨、溫柔似風!
金钰雙唇一閉,眼珠一眨,重重一點頭:“那是自然!”
又搖着頭道,“不行不行,蠱雕這名字太吓人。老雕倒還行,但你現下這面容…這血印既已解,還是換個名字比較好……”
我同卿商拿着木桑果離開之時,那金钰還在痛蠱雕讨論姓名之事。
鹿吳山中兩人讨論得熱火朝天,便是到了山腳,還隐約能聽得金钰那爽朗的笑聲和蠱雕愠怒的溫柔嗓音。
“白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