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真幼稚。”
“白大哥?”
“老氣橫秋。”
“白兄弟?”
“有失風韻。”
“白松?白霧?白糖?白米飯?”
“好好好,別發怒。你這麽個樣子就挺好,變回蠱雕太滲人!”
“不叫白糖白米飯,那…白月光?”
“哈哈哈哈哈,老雕,你居然喜歡白月光,哈哈哈哈哈~”
“啊!別打別打!松手松手!別…別咬耳朵啊!殺人,啊呸,殺仙啦!蠱雕又吃人啦!救命啊~”
————
這笑聲回蕩鹿吳山,我憋着笑笑了一路,忽而險些撞上一顆雲杉樹。卿商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還沒等我開口,他那雙探究的眼珠看着我:“你大有來頭?”
都怪金钰一時多言,我掙紮開他握住我的手腕,大言不慚道:“能從鬼門關走一遭又回來的人,豈不是很有能耐?”
沒等他再發問,我眨了幾下眼珠:“卿商,那時不是不信我麽?怎麽今日會趕來?”
他冷冷的臉色沒什麽變化,只是涼飕飕瞥了我一眼:“一意孤行的毛病,倒是半分未變。”
哪裏什麽一意孤行,那是您老人家不信我好不?
我皮笑肉不笑,咧咧嘴:“承讓承讓,在下與這位公子半斤八兩。”
這麽說着,我突然有些想念碧泱,不知他近來過得怎麽樣,嘆道:“好在你我都沒什麽事,否則要是親親這苦孩子沒了我這娘,又沒了你這爹,豈不得哭死?”
他攬過缰繩,拍了拍陪他上過戰場的那匹良駒,忽然道:“以後,不可如此任性胡來。”
我瞧着我這匹瘦瘦小小的白馬,無奈道:“卿家家規第五十八條,事不過三,放心我知道。”
正準備翻身上馬,突然從山腳沖出一個什麽東西,幾步溜過。白馬受了驚吓,嘶鳴兩聲,掙開缰繩狂奔而去。
我頓時覺得略有些無奈,瞅着卿商那匹鬃毛锃亮的上等好馬:“看來要委屈你了。”
“送你們的。”遙遠山頂竟傳來一道聲音。
金钰那明朗聲音回蕩開來,待這回聲盡消,眼前又多了匹氣韻非凡的紅馬。
好小子,倒是十分重情重義。
作者有話要說: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答熱心觀衆疑:袖子斷了怎麽辦,你只需要一個白月光。》
☆、037
下山後碰到一只受了傷的小麋鹿,我想着這麋鹿在此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成了那藤曲藏的腹中餐,便說服了卿商帶回家。
老太條見得我們平安歸來,一下子容光煥發,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木桑果的藥效非同一般,我依照帝昊交給我的辦法,讓親親服用。不過三日,人便醒了過來。
一醒來,便抱着我哭得昏天黑地,一雙大眼珠子像是浸在了水池裏,只會“娘親娘親”地喊。
府裏人哭。親親哭。我也哭。
然卿商倒是一幅淡定模樣,坐在床邊看着我同親親抱頭痛哭。親親轉頭說了聲,“爹爹,抱抱。”他遲疑了一下,便連着我一起摟在了懷裏,輕描淡寫道:“不哭了,都把天哭塌了。”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對親親說。
姵兒、管家、府裏上上下下的人,全是又哭又笑,又是謝天謝地謝神佛,又是吃素節食來還願。
半年時間将過,按照目前情況,我和卿商還是很有可能的。我同偷得半日閑的白無常說這話時,白無常往椅子上旁若無人的一躺,挪揄道:“有何可能?”
這話極輕,卻像是一塊巨石壓下,壓得我找不出任何說辭。
屋中燭火一爆,茲茲在響,燭火腰身一顫,屋中又亮澄起來。
我悶聲苦笑,一招飛花千裏向白無常重重劈去,怒道:“這許久未見,你不說實話會死麽?”
他一伸手,用長長的袖子遮住這禁不住疾風的微弱燭火,很是欠揍道:“你忘了?你在人間是沒有靈力的。哈哈哈。”
七月,蟬鳴始,豔陽之下強光耀得人連眼睛亦是難張開。親親在院裏逗着那只小麋鹿,老太太坐在搖椅上看着他,精神爍爍。
倒是一副天倫之樂的畫面。
瞧着老太太有些煩躁,我特意熬了碗蓮蓬羹:“姑母,這天燥熱,解解暑。”
老太太一邊同身邊一直服侍的杜鵑贊嘆我懂事乖巧孝順,一邊嗔怪他那至今不肯娶妻的不成器兒子卿商,還一邊瞅着我有什麽反應。
我低眉順眼,對老太太的一番話裝聾作啞。她見我無動于衷,正肅叫起我:“婉華,我這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何時才能喝到兒媳婦敬的茶啊?”
天下慈母一般心,我也只是陪着她傷感了一番。我領着親親出門之時,老太太嘆了嘆氣,道:“婉華,你肯不肯奉上那碗茶?”
我踏出的一只腳頓在半空,片刻後,崴這一只腿慢慢挪回了屋。
我那名譽上的姐姐回家省親之時,我正在園子裏教親親念書,那是卿商寫的《履案篇》,我瞧着有些個意思,便教親親學起來。
我對這位入了宮的姐姐沒什麽印象,只偶爾從姵兒口裏聽得兩句,言語之間皆是贊賞。
是以,姵兒興奮的來通知我這個喜訊時,老實說我并不十分觸動。只是一想到她到今日這番地步全是拜我一手所賜,倒有幾分歉疚。
不幾時,待客廳中跪了一屋子的人,全都屏氣凝神,靜得像是個墳茔。
我只聽得前面環佩相撞的叮當聲音,以及濃濃的草木香。
不曉得跪了多久,那草木味熏得我全然雲裏霧裏,直到腦子慢慢清醒,見得面前早已沒了那許多宮人。
老太太坐在姐姐身邊,滿臉的疼愛與惋惜,緊緊攥着我那姐姐的手,哽咽出聲:“翎華,苦了你了。”
見得姐姐的容貌,直直感嘆這上天真偏愛她,也難怪卿商一直念念不忘。
我見猶憐的玉臉。淚睫盈盈的雙眼。弱柳扶蘇的氣質。
美得跟魁星宴上,那驚鴻一瞥的仙子一樣。
我見得這場景,很是悵然,若我當時不圖新鮮,那他們簡直是絕配的一家。
慈祥的婆婆。年少有為的将軍。傾城之色的嬌妻。
頓時,負罪感盈滿胸膛,挪步上前,情真意切喚了聲:“姐姐。”
她愣了一愣,有幾分苦笑:“婉華。”招了我過去,拉着我的手。
卿商晚上才回的家,見姐姐也在,愣在門口半響才進來。這一頓家宴吃的極為郁悶,親親一直不停的叫着爹爹、娘親、奶奶,雖是在宮裏修煉過的,我那姐姐的臉色無甚變化但卻微微有些冷意。
我幹咳着想插幾句話,親親又喚我:“娘親,親親要吃你面前的那道紅燒肉。”
我正打算夾,孟翎華暗暗皺了皺眉,朝我道:“婉華,你适才說今日不舒服想先歇着,我從宮裏帶了你愛吃的冰糕回來,待會兒記得嘗一嘗。”
我愣了一下,我不舒服我怎麽不知道。晃神片刻,放下碗筷,朝那早已換做黯然神色的姐姐道:“是了,姐姐莫怪,婉華今日有些頭暈,想先歇着去了。”她想說什麽,卻餘光一瞥卿商,只是溫婉的點點頭,叫我好生休息。我走時,順便帶走了親親。
才出了門,便聽得我那姐姐哀怨出聲:“當日何苦進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如今相見姑母一面,都……”話未說完,早已湮滅在了抽泣聲中。
接着便是一大群人捂着嘴抽泣的聲音。
親親緊緊攥着我的手,仰頭道:“娘親別不開心,咱們去和呦呦玩。”呦呦,正是那只小麋鹿的名字。
這月光下的小人兒眨巴着一雙無塵的眼珠,便是有再大的心酸無奈,也化作蜜糖甜到心窩。
這确實是家宴,但這道家宴裏,沒有我,更沒有親親。
我這姐姐這次得聖上隆恩,可在家小住五日。聽得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宮娥說,她在宮中時,時常懷念卿府,懷念我兩姐妹親手做的荷花羹。
我自覺于她有愧,挖空心思待她,還特意給她熬了荷花羹,既香糯又養顏。
然,後果,是我未曾料到的。
兩個時辰後,卿商像是被怒火焚身,沖進我的屋中,殺紅着雙眼,還未等我開口,那樣子,似乎想給我一巴掌。
他死死瞪着我:“那荷花羹是你做的?”
那羹有些燙手,手上腫了一片。
我不明就裏,才洗了手,道:“嗯。”
“你親手煮的?”
“親手煮的。怎麽了,不是說…”
卿商勃然大怒,“你明知她對花粉過敏!那碗粥險些要了她的命!你使計拆…”他忽的話鋒一轉,“如今她都進宮了,你怎麽還這樣惡毒!”
“可…可是明明是那小宮女說…”
他沒給我解釋的機會,打斷我的話:“夠了!你自己去向翎…婉妃娘娘認個錯,好好賠個不是。”
我一掀臉盆,水灑了一地,潑濕了裙角。
冷哼道:“卿商,憑什麽我認錯!我從頭到尾就沒存過害她的心思,那荷花羹确是我煮的,但那是她身邊的弄珠說她懷念卿府的荷花羹,我這才到府外買了荷花蓮子來煮的!”
那張俊俏的臉上,冷意越來越盛,像是聽到了何種笑話,喝道:“荷花羹?卿府?難道你就不知道卿府從來就不曾栽種過任何花株嗎?孟婉華,你還要狡辯到幾時!”
我被他這話震得啞口無言。腦中精光一現,忽的想起這府中除了我種的藍花楹,真的從來就沒有種過鮮花,只有草木。
我起初問過姵兒,但姵兒支支吾吾說是老太太不喜歡花香,我便當真以為是這個原因。
原來,是因為孟翎華會對花粉過敏,所以這偌大的卿府,連半朵鮮花都不曾栽種過。
原來,府裏那半畝池子,即便是只養了些沒什麽美意的浮萍,也不曾養過荷花、蓮花。
原來,這才是緣由。
我張着一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呵呵笑道:“卿商,哪怕我舍命救你救親親,你還是不信我?”我嗓音冷了冷,“亦或是,只是因為今日出事的,是她…”
他見我半點也不服軟的樣子,喝道:“夠了!待她醒了,去道歉!”
燙傷的手火辣辣地疼,我彎腰撿起地上的臉盆,擺在木架上,“道歉?真是有意思,無錯何來歉?我知道你瞧我礙眼,這些時日所謂的舉案齊眉不過是裝裝樣子。為了親親,難為你了。”
一片藍花楹花瓣被風卷進屋中,躺在了水漬中,正好是今日該落的那片。桌上放着做完荷花羹餘下的幾株荷花,花瓣上還有露水,我一株一株挨個撕碎。
瞥見卿商那隐怒的神情,笑了一聲:“這人界的日子着實無聊。卿商,若我告訴你,我沒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了…”說着,朝藍花楹樹的地方看了一眼,“唔,最多不過百日…約莫你也不會信。若是哪一日你再也不想見到我,請明說罷。”
我擦幹手上水漬,覺得架吵得我整個人暈頭轉向,再聽屋外,也是下人們急急忙忙呼喊着的聲音,管家急急忙忙沖進來,也顧不得行禮,神色慌張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麽,似乎是孟翎華情況十分棘手。
想是我這無所謂的态度惱怒了他,他盯着我,一字字道:“此刻,現在。”
親親這幾日不在府中,去了學堂念書,如今正在圍場學騎射。
幸好。幸好。
我愣了愣,半響,笑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節快樂~~~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劇評:又現狗血姐妹開撕,男女主誤會升級,無狗血不國産?》
☆、038
雨中的邺城少了那熱鬧繁華街市的喧嚣聲,眼見處青磚黛瓦,檐落珠簾,像是一段沉寂幽夢,迷蒙中帶着水霧。這雨來得及,身側穿梭着着急避雨的人。偶有不小心撞到我的人,也會停下來道聲歉。我穿的白面繡鞋不久就全然浸濕,自腳底傳出一陣涼。
我出卿府時,沒人攔過我,一府的人都在為孟翎華忙得雞飛狗跳。
走着走着,想着卿商那些話。
“如今她都進宮了,你怎麽還這樣惡毒!”
“難道你就不知道卿府從來就不曾栽種過任何花株嗎?”
“你還要狡辯到幾時!”
雨聲。風聲。腳步聲。交談聲。
好像這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成了卿商那質疑的話,鋪天蓋地壓了過來。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朝這白茫茫的雨天擡眼看去,只是厚厚的雲層,見不到那雲天之上的天界。
俊上,我不太喜歡人界的你。邺城的雨,有些涼。
“哎呀!”油紙傘遮住視線,面前結結實實撞上個人,只聽得他恍然叫了一聲。
他這一撞來得猝不及防,竟生生把我手裏的傘撞落在地。紙傘不堪重擊,觸地傘骨斷了兩根。我恍惚間似乎聽到他忙不疊地道歉,落在這斬不斷的雨珠裏,通通成了耳旁風。待回過神來,手裏已然多了一把新的油紙傘。
身為孟婆的孟婉華從來不會迷路,但這人界的孟婉華卻實在是個路癡。再一次發揚人間孟婉華不記得路的精神,我又把自己繞進死胡同。而這一次,沒有這樣幸運,我不僅把自己繞進死胡同,還把自己繞進了花樓。
待我揉了揉被棍棒重擊後的腦袋醒過來時,眼前倒放着一張不知抹了多少花粉的臉,及其吓人。她那張紅豔豔的厚唇一張一合:“喲,姑娘醒了啊!”眯着雙小眼細細看着我。
糜香熏人。煙雲缭繞。富麗堂皇。
我打量着四周。
饒是我從未做過人,但也看過不少人間畫本。此等地方,必然是花樓無疑。
——————
我暗自嘆了嘆氣,想來我長得也還不錯。
這老媽媽待我倒極好,我在這呆了兩日,淨挑上等的貨色往房裏送。
黑無常難得現身一次,着實“啧啧啧”了許久。“可想出去?”他拿着一把玉壺賞玩着,淡淡道。我斟了杯酒,一飲而盡,道:“不急。”
他沉沉看着我,嘆了嘆氣:“也好。”
花樓的姑娘要做什麽我清楚的很,那老媽媽見我跟個木頭樁子一樣,甚是高興。我倒是倒了杯茶,和她聊了會天,說了個想法。
那老鸨一臉不情願,陰生怪氣道:“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那鏡上舞花費可不小,若是掙不回來?”
我對鏡貼着額間花黃,冷冷道:“我孤身一人待在這工坊,難道你還怕我耍什麽花招不成。你按照我說的做,十日後看效果如何?”
這老鸨同一旁眼神精明、看似很和藹但心思缜密的男人商量了幾句,這男人眯着一雙鷹眼般的眼珠,道:“姑娘,這話可是你說的。就給你十日,十日之後若你不能…”
我打斷了他的話,“若是沒什麽要緊事兒,我先練一練舞了。”
那老鸨說要給我換個名字,拿了一堆桃花梨花的名字讓我選。正好這青樓內絲竹之聲不斷,想起俊上那把九霄環佩琴。
一弦一心,無妄古今。
無妄,無望,提筆寫了“無妄”。
十日後籁音坊的門檻快被踏爛了,單單這入坊的銀子已經漲到了十兩,更遑論能遠遠瞥一眼無妄姑娘,但卻仍然擋不住慕名而來的人潮。
“籁音一閣,有女無妄。玉足鏡上舞,銀鈴聲轉,一步一生蓮。”
我朝帝昊借了天宮珍藏的舞本,魁星宴上嫦娥仙子跳的舞步,就這麽粗粗學了十二個動作,一共二十四換舞步,連神|韻的十分之一都未學到,然效果已經十分明顯。
城東。城西。城南。城北。
籁音閣無妄的盛名幾日便傳遍邺城。
池上一支玉雕的蓮蓬聘婷而出,蓮蓬上鑲嵌的正是一面蹭亮的鏡子。在水池的四周,各放置了八面與人同高的鏡子。人在池上跳舞,便一一投到鏡中。
流光溢彩。醉生夢死。妙不可言。
然,卿商來的比想象中早。
這日舞步才盡,我踏着池中特質的玉蓮一步步走回院中謝客。卻從前方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鬧夠了沒有。”
那腳腕上的銀鈴蕩開好聽的鈴音,自腳底處散開。
我擡頭淡淡看着他,蹙了一下眉,“這位公子,你擋了我的路。”
不過比誰更冷更無情,這有什麽難的。
他似乎并未料到我會如此回他,近前一步徹底堵死我的去路,“消失了十日,好玩?”
邊上是圍了一圈又一圈的公子哥,這些人哪個不是有錢有權的世家子弟,見我被堵住,十分不滿。起初只是竊竊私語,見卿商沒有讓開的意思,紛紛指而罵道,哪裏來的瞎眼了嗎,敢擋無妄姑娘。
說着,有幾個自持有些拳腳的,便撸撸袖子沖了上來。
可他們哪裏是卿商的對手,連卿商的衣角都沒沾到,已被以極其難看的姿勢丢進了池水裏,引得邊上的人哄堂大笑。
夜風吹的我臉上的面紗一動,卿商見我無動于衷,伸手一扯便扯了下來。
院中。池邊。高處。
不約而同響起了一陣噓聲。
因籁音閣無妄姑娘的規矩,不答,不應,不露面。
我作鏡上舞一直面覆輕紗,是以從來沒有人見過我的模樣。然此刻,竟被這黑衣男子破了規矩。
“這位公子,你若失來看舞,籁音閣歡迎,你若是來挑事,請恕我不奉陪。”
他一手扣住我的腰,我未穿鞋,赤足被他這麽一摟,有些疼。
“孟婉華,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想看你發怒、看你吃醋、看你對我無可奈何。這些話我沒說出來。
“公子,在下無妄,非你口中之人,”眼中不滿而冰冷地看着他,“你認錯人了。”
他臂中力道一重,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孟!婉!華!”
“若你所說的孟婉華也是籁音閣之人,我并不介意幫你找找。”我一點愧色也無地與他對視,“只是公子,即是花樓中人,向來逢場作戲者多。我奉勸公子一句,莫枉負了真心。”
“我見公子面生,今日你這粗魯動作我便不與你計較,賠一百兩銀子了事吧。”
然卿商連眉頭都未眨一下,将一個沉甸甸的銀袋扔給了急匆匆趕上前的老鸨,道:“兩百兩”。老鸨那張原本龇牙裂目的臉變得比七月雨還快,笑嘻嘻,“公子請,請。”
我心疼得想大罵,平日裏我給他添置件衣物,都能換來他一頓急言令色。這廂兩百兩說給就給!到底誰是敗家子!
我怒意橫生,面上确是溫軟如風,取過他手裏的面紗重新覆在臉上,道:“既然公子厚愛,無妄便卻之不恭了。今日已耽擱了不少時間,請公子放手。”
嘴唇。臉色。雙目。
卿商很是淡定,半分愠怒神色也沒有。
他一直靜靜看着我,好一會兒,右手放開我的腰,涼涼道:“地寒,赤足而行,當心受涼。”
月光投進池子,投進鏡子裏,也鍍在了他身上,迷離着氲氤仙氣。我只朝他點了一下頭。
接下來幾日,卿商每晚準時都來。
上等座,三壺酒。舞起入座,舞盡離席。
因他那副相貌,反倒不知道是他來尋樂,還是花樓的女子癡迷他。
是以,花樓姑娘一早便開始梳妝,上酒時都争着搶着往卿商跟前湊。
見我一副不為所動都樣子,頗有幾分姿色的寒芙一把桃花扇遮住半邊臉,語氣裏帶了濃濃醋味:“裝什麽裝,真以為自己是什麽清冷仙子呢?那谪仙公子真看得上你?”
谪仙?哈哈哈哈,俊上啊俊上,便是到了凡塵,你這一身仙氣也是到處招蜂引蝶了。
正想發笑,又覺得這與我清高形象太不符合,是以便很優雅地将寒芙請了出去。
然接着三日,卿商都沒有來。
第一日,我想他可能軍中很忙。
第二日,我想他一定家中很忙。
第三日,我想他大概是死了。
黑無常聽得我這樣說,一向沉穩不輕易大笑的他,雙眼笑成彎弦月,撐開扇子靠椅笑了半響。
我對他這番反應很是不滿,食指敲着桌沿,一本正經道:“你說他會不會是真死了?”
黑無常将扇子一合,眼中笑意斂了幾分,“你知道你現下模樣像什麽麽?”
“什麽?”
“深、閨、怨、婦。”這四個字一個一個跳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人間晚報》今日頭條:《一青樓姑娘竟引發全城瘋狂追逐,是人性的淪喪還是道德的敗壞?本報深度為您剖析》
☆、039
不止這四個字是一個個跳出來,連我自己都聽得一跳。
這廂黑無常很滿意我一臉秋霜打過的神色,将扇子舞成朵花,很利落很漂亮。
我有些訝異盯着他:“什麽時候舞得這樣好了。”
他臉色微微一怔,扇子落在了手裏,“上回給你送完拂煞燈,我到人間轉了轉,學了這麽幾套動作。如何?”
說着,又舞了幾下,甚是潇灑。
然,扇子劃了道弧線,他匿身走了,屋中只剩搖曳的燭光。
不到片刻,黑無常又從燭火裏冒出半個身子,道:“碧泱這些時日挺想你。”
“你不必擔心他,”黑無常見我想問,已經出聲,“那若耶小公主整天追着他,他也不無聊。只是沒有神谕,不能來人界看你,托我同你說一句。”
我一時欣喜,“碧泱他竟會主動和別人開口了?”
黑無常右手執扇,在左手掌心上一下一下敲着,思索片刻,“他不僅會主動開口,還會生氣。”
“生氣?”
黑無常咳了一聲,遮遮掩掩道:“你同那卿商整日耳鬓厮磨、剪燭西窗,的确叫人瞧出幾分鹣鲽情深的意思來。”
我怔了一怔,倒不是因這番話,乃是一向遵從簡約至上的黑無常,這句話竟說了三個成語!
他擺出一副大爺的神情,慢悠悠搖着扇子。我瞪大眼珠瞧着将他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後落在他手裏那把看起來頗為金貴的扇子上,“這是什麽?”
他那把用了幾百年的歸何扇,扇骨扇柄均是綠色,眼前這把卻是白色,扇骨似白玉,成色卻又不及白玉剔透。
他的身子卻不經意地一繃,搖扇的手頓了頓。
“骨扇。”兩眼一白,那眼神裏寫滿了“虧你還是孟婆,竟如此沒見過世面”。黑無常道他來人間行事,無意間出手幫了個隐居世外的高人,這高人着實熱情,見黑無常不要金銀也不學仙術,甚至連美仙娥都不要,便死活拉着他要送他骨扇。
是以,倒還學了一套十八式流風回雪扇,舞起來十分漂亮。
我想多聽黑無常講兩句,卻見他正展示着花式扇舞的骨扇一停,隐身匿去,“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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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着人敲房門,然一直沒等到。
正準備洗臉歇下,手還沒伸到水裏。只見盆裏的水當了一回鏡子,清清楚楚映出一個尊在房梁上的人影。
我當作未看見,慢悠悠洗了臉,往桌前一坐,倒了兩杯酒。
“梁上的朋友,不妨喝一杯。”
我這廂舉着杯,聽得嘩啦聲響,氣流一扇,荷尖兒似的燭火抖了幾下腰。
“盛公子,別來無恙。”
身後他的腳步聲一頓,笑了一聲,“孟姑娘竟還有聞聲識人的好本事?”
正是那日,送我和親親回府的盛朝。
他也不客氣,端起酒杯,“多日不見,孟姑娘這……”他未接着說下去,只是四處打量着我現下的處境,意思再明顯不過。
多日不見,怎混得這樣慘烈。
我嘴角一揚,輕輕道:“多日不見,我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子成了争相追逐的名流,但盛公子卻從英豪變成了梁上君子。”
他手一頓,瞳孔微放大,搖頭笑道:“伶牙俐齒。”
“然事實如此。”
他起身撥弄下屋中的物件,玳瑁的頭飾、玉石的鎮尺、金貴的花瓶,稱贊道:“都是上等貨色。”
“看上了哪件?”
“怎麽,打算送我?”
“區區一件物拾,我還是送得起。”
他似乎來了興趣,眯着一雙桃花眼,“當真?”
“便當做是那日幫我尋回親親的謝禮。”
他撲哧笑了一聲,“那這幾日面對卿商,為何故意裝作不認識?”
這話卻說得我心中一緊,原來他居然一直都在,我卻毫無察覺!
他手裏把玩着一個琥珀道發簪,再問了一遍:“為何?”
“因為……有趣。”
“有趣?”他重複了一遍,似乎有些意外。
我點點頭,喝了杯中剩餘的酒,“大約是因為無聊,想給自己找點樂子。”
盛朝從梳妝臺上的物件一個個摸過去,手裏拿了個沉香木的粉盒,輕嗅一口,道:“你方才說要送我謝禮?”
“挑好了?”
“不錯。”
“什麽?”
我原以為他會挑那些金玉一類的珍寶,然他放下粉盒,負手立在我跟前,雙眼脈脈含情,“你。”
“什麽?”
“我說,是你,”見我愣住,他又道,“我挑的是你。”
我愣了片刻,無奈笑了起來,“這可有意思多了。”
“我是一個四歲孩子的娘親。”
“無妨。”
“我是籁音閣的頭牌,別人眼中不清不白的姑娘。”
“無妨。”
“我有傾心之人。”
“無妨。”
我不再說話,這才仔細打量着他,“為什麽呢?為什麽想選我?”
他用了我方才回答他的那句話,“大概是因為無聊,想給自己找點樂子。”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盛公子,恕我不能答應。”
這回輪到他問,“為什麽?”
我轉着手裏的酒杯,一字字道:“我适才是答應過你可以在屋中随便挑選,但我說的是物拾。盛公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
他自嘲笑了一下,但卻一點也不死心,“這并不能算是理由。”
我掩去嬉笑神色,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如果我說我活不了多久,活不過今年冬天呢?”
他一直眯笑着的神色忽而冷了一下,靜靜看着我。
我漫不經心道:“盛公子應該聽說過,卿府的孟二小姐,原本是個已經入棺的死人,卻忽然又活了過來。大家都是怎麽說的呢?說我是鬼,是妖精。但其實啊,”我指指天,喟嘆幾分,“我不是什麽鬼怪,相反是個略微倒黴的神仙。我來人間呢,是來了自己造的一段孽。”
他以為我在胡說八道,臉色又變得微笑。
有時候,越是真話越沒有人相信。就像我同卿商說過,我能和幽冥府的黑白無常聊天,但他也從來不信。
“然後呢?”他笑眯眯問。
“然後,了了這一段孽便該返回天宮了。”我嘆了一口氣,“所以,盛公子,也許等不到你娶我,我就死了。又或者,你娶了我才進門沒幾天,你就變成了克死妻子的鳏夫。即便是這樣,你還能說無妨麽?”
他一張笑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色。有糾結。有思索。
房門突然咚咚響起來,小丫鬟急急忙忙問我聽到屋中有聲音,是否有事。我幾句話打發了她,一回頭得意看着盛朝,琢磨了一下措辭,笑道:“況且,我雖然名聲不太好,但也不想同三千佳麗同分一滴雨露。您說呢,聖上?”
他猛地一滞,眼中及其震驚,一絲狠戾神情一晃而過:“你是如何知曉?”
我癟嘴道:“經驗。”
“經驗?”
我在奈何橋待了那麽幾百年,每天都同不同的人打交道,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販夫走卒,是以練就了一身識人的本事。這位盛朝,正是這番人間劫中那位無辜的皇帝。他和我姐姐孟翎華原本根本不是一對,卻被我搞錯了簽到一起。
然我并未回答他,笑道:“聖上放心,人世苦短,無妄總是想好好活着。不管怎樣,人間樂事尚未全盡,我可不想被滅口。至于聖…盛公子方才之言,你從未說過,我也從未聽過。”
他恢複嬉笑模樣,只眼神深了幾深。
“你倒是聰慧,朕許你一次反悔的機會。”
我笑了笑,滿飲杯中酒:“只怕要讓聖上失望了,這機會恐怕我這一輩子都用不上。”
盛朝嘴角一勾,“如今下結論為時尚早,朕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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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作鏡上舞,腳尖才一踏上鏡子,我便發現有人動了手腳,那光滑的鏡面被人細細打磨了一層蠟。
這蠟肉眼難以辨認,鏡子靜靜待着也沒什麽。然只要有人在上面作舞,勢必腳下會有溫度,蠟一遇熱,便會融化。我稍稍不慎,便會腳下一滑摔進水池裏,出盡洋相。
然外人看來,只是我一時大意、舞藝不精,原來也不過是浪得虛名的人。
果然是好手段。
因着這層蠟,我便時時刻刻提着心,墊腳、旋轉都分外當心。到了後面幾個舞步,我索性不再使用腳上動作,倒也有驚無險的跳了二十三個舞步。
最後一個定型舞步,乃是學的嫦娥仙子反抱琵琶的動作,卻一定是要單腳的。
這廂鏡上的蠟早已化成一汪又粘又膩的熱流,五個腳趾緊緊摳住鏡面,腰身一提。
已有掌聲雷動。
然下一刻,我果然是不辜負動手腳人之所望,腳下沒摳住,往左側一倒。
非摔進池裏的姿勢,乃是要摔在這冷冰冰硬邦邦的鏡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