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了那樹中少年,又回身看了一眼俊上,道:“聽聞少君千年來神隐不知所蹤,那此番前來般若海是為何事?”
俊上擡眼笑看了我一眼,一一道:“不瞞上神,是為菩提子而來。”
龜行獸那雙碧綠的眼珠一動,直直看着俊上:“菩提淨宗,佛意九州。龍樹枝繁封蔭四海,無處不有,無處不在。世間萬物皆在菩提禪意之下,如何有子,如何不為子…”
我一向最不喜聽經法佛理,因一想到這些東西,心中便會騰升出一股無名的怒火,煩躁不已。一身綠的龜行獸還在同俊上嘀咕着什麽,我又覺得體內灼熱,像是有仙氣無法控制,正醞釀着爆發。
只慢慢覺得眼前的菩提樹在移形還影,連樹中的少年也驀然有了三頭六臂,似是置身在急速飛旋的場景,眼前一切慢慢虛化無固形。
似乎俊上在叫我,但我卻無從聽清他在說什麽,只見得眼前有黑影襲來,能感知到強烈的戾氣。
幾番躲閃之下,我情不自禁地捏了一個仙訣揚手一揮。但這道仙訣一過,卻見得眼前耀光閃過。我閉着眼半響方才睜開,卻只見得龜行獸瞪着綠眼珠審視着我,像是我同他有何深仇大恨。
俊上隐去眸中的擔憂,看着我道:“不舒服?”
我本想答無事,卻驀然想起數日他同我說的那番話。他說日後若有什麽事,一定不要瞞着他
未等我開口,空中自有一陣禪音飄渺而過,并非絲竹之樂,亦不是人聲天籁。
如清風拂谷。如海浪敲貝。如清溪擊石。
一宮一調皆是讓人心中自在。仿是游離俗世,滌盡塵埃。
那龜行獸面有不甘,還欲說什麽,那音律更多了柔和。他狠狠一吸氣,道:“既是提婆之令,我自然不會阻撓。”
我大喜:“依上神之意,這菩提子?”
他面色不太好,哼了一句:“提婆雖應了你,卻只能由你們自己去尋。能否尋得到,便是你的機緣。”
俊上此刻倒是絲毫不客氣,道:“既是如此,想必提婆良善,必不忍心叫我們空手而歸。”龜行獸哼了一聲,化作一股清風而去,卷起地上菩提葉扭做一柱漩渦。
我看着地上許多的菩提葉,嘆氣道:“這龜行獸的脾性倒也是不小,倒不知這菩提葉如何招惹到他,卷了這樣多。”
俊上沉着的眸光一動,道:“這菩提葉可不是他所為?”
“那…”
“你以為他适才為何對你那樣敵視?”
俊上這話雖然還是平日裏那樣的語氣,但我卻越發覺得有些事情并不對勁。适才我于意識虛無之中使了一招仙力,竟讓這向來從不落葉的菩提葉落了厚厚一層,我的仙力即便發揮超常,這等威力尚還需數千年。
我細細想了想,問出了口:“有什麽事,你從未告訴我?”
俊上的臉色半點未變,眸色微動,看着我半響道:“有很多事,你想聽的是哪件?”
“就…”我的話還未出口,他又慢悠悠道:“提婆倒也不知道是否會改變主意?那菩提子也…”
他這話一出,我立馬頭腦清醒過來,同他認真讨論起來。
一直被我們忽略的樹中少年伸了伸懶腰,一幅悠然自得的樣子,懶洋洋道:“你們怎麽就不會問問我呢?”
俊上走了上前,笑了一聲,道:“如今已是過了千年,四句三魔尊可還好?”
說完,笑意微微看着菩提樹中的少年。
腦海裏轟隆震天驚雷直下。
一聲。兩聲。三聲。
驚雷帶了強光。
我驚呆了!
若這少年是魔尊,那這幾千年在魔宮閉關休養的又是誰?
前不九闖入琅軒的魔族大祭司流昭和重寰尊者,來找俊上讨一件東西,莫非?
那少年深吸了一口氣,随意瞥了我們一眼,懶懶道:“少君不妨也進來試試,看一看你還好不好?”他并未否認,難道當真是魔尊。
我聽得有些訝異:“四句三?什麽四句三?”
這話一出,少年面上十分古怪,欲言又止,終究沒開口。
俊上卻沒答他,見我一臉疑惑,道:“菩提樹中的,正是魔族第十一代魔尊——重九霄。”
魔族的重九霄曾帶領魔族滅了獸族,将魔界的疆域擴展了三萬餘裏。又同天界履行盟約,雙方互不幹擾。幾千年來,因有重九霄的統治,魔界同天界倒也一直相安。關于那位活在傳言之中的魔尊,卻一直無緣得見。
但傳言無論如何不可信,卻不如眼前的這一幕難以置信。
聲震六界的魔尊重九霄,竟是一個少年!
他眼珠一動,雲淡風輕道:“怎麽,你不信?”
我看了一眼俊上,又看了一眼重九霄,道:“信與不信倒不要緊,但是與不是卻是最重要的。假若你當真是魔族魔尊,那幾千年來一直在魔界施令的魔尊,莫非是假的?”
這事兒,卻還得回到當時燭陰一戰。
當時燭陰與幾大上古兇獸反上天界。當時參與這場大戰的,除了天界衆神,連魔界也參與了進來。魔界便是在此時借機滅了獸族,疆域拓展了兩倍。但魔界在此戰中也付出了巨大代價,除了魔族中人損失慘重,連魔尊亦是受了重傷,閉關休養。
只是每隔三百年出關一次,料理族中事物。
是以,這幾千年來,神界與魔界倒很是相安無事。未曾發生過大的戰争。
倘若他當真是魔尊,那這幾千年來,一直行駛魔尊權利的,又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魔尊終于出現,不容易啊不容易…
☆、059
菩提樹中的少年伸了伸懶腰,雙臂交疊枕在頭上,靠在樹內,開始閉目養神。
我将探尋的目光看向俊上,他朝我一笑,示意我等下去。
這重九霄還未死心,十分不甘心地瞪着我,指了指他自己的身體,“這個,你當真不認識?”
我亦十分肯定地搖頭,“是,的的确确不認識。”
接着道:“傳聞魔尊重九霄手段非常,行事素來雷霆之風,這…”
“想必你身邊的這位少君,比我知曉得更清楚!”重九霄哼了一聲,開口說了話。
我內心那好奇躍動的小火苗,在一點點變大。
俊上臉上無半點得意之色,倒難得的謙遜,道:“那魔尊如今還記恨俊上?”
重九霄兩眼一白,慵懶道:“我若記恨你,你當真以為這菩提樹能困得住我?”
俊上臉色很正經,輕飄飄道:“恐當真困得住。”
重九霄被氣得臉色發青,再次翻了翻白眼,将臉轉向一邊,半響出聲:“難道魔界的人就一直不曾發覺那魔尊是假的?”言語中變了之前的少年瓊音。
俊上不知從哪裏變出兩壇酒,仙力一動,送進了樹內。重九霄擡手一接,仰頭便灌了一口,道:“是夜夜心?”
俊上朝他一舉,也飲了一口,道:“魔族諸魔一向敬你,自然未曾有過遲疑。”
重九霄大喝了一聲,朗朗笑道:“但如今,怕是已有人懷疑。否則,你今日應當不會出現在般若海。”他這樣一說,我想起白帝壽宴上莫名出現的流昭和重寰,有了些眉目,心底八卦的小火苗便大了許多。
果見得俊上笑得真澈,出聲:“你當年果然未曾看錯,沉檀與流昭均非庸類。前幾日流昭還闖了父君壽宴,便是為了尋你。”
重九霄眸中一亮,又喝了幾口酒,得意道:“流昭看似嬌媚,實則心狠手辣,很有手段。沉檀一向溫如水,卻最是心細。再有重寰在旁相助,即便有外族入侵,魔界也能守真如一。”
"不過,"俊上出聲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沉檀似乎有些小動作。”
重九霄眼中冰冷神色一晃而過,笑呵呵道:“是麽?”
我只覺我若再憋下去,便會生生被這二人無視,便道:“兩位聊得這樣酣暢,不介意一解我這外人之惑?”
重九霄撇了撇嘴,喝着酒在嘀咕什麽。俊上出聲道:“五千年前天界同燭陰一戰,損失最為嚴重的不僅是天界,連魔界也多有損失。魔界有兩位尊者,教唆了族內半數群魔擾亂人間,亦用了詭計加害魔尊。”
“所以,是你将他送到了般若海?在此待了三千年?”
俊上微微一搖頭:“事情遠比這樣複雜。”
樹中的重九霄啧了啧嘴,感嘆這夜夜心就是好酒。
剎那後,開口朝我道:“想當初以血喂燭陰的辦法,還是我故意透露給他的。本想借機滅了一個天界的少君,沒想到他命好,又活了下來。”
我被他這番話又弄糊塗了,他既然被魔族尊者加害,又怎會出這樣的主意?
“你的本意,是想挑起燭陰同天界的大戰,魔族侵占六界?”我想了想,問出了口。
重九霄臉上一動,并不答話。
不答。不應。不駁。
這樣的神情,便是默認了。
俊上在一旁臉色很歡愉,揚揚眉:“恰好在我制止燭陰之前,已獲悉魔尊會有動作。”
我腦中纏成一團的麻線越纏越緊,片刻後,捋出一根線,道:“所以天界失了一位少君,而魔族失魔尊。”
重九霄白眼相視,逞強道:“我魔族可未有所失!即便我已身在般若,魔界尚還有一位重九霄在統領族內事務!俊上少君,對與不對!”
俊上借機将被族內重傷的重九霄送往了般若海,又重新安排了一個魔尊。
俊上一臉坦然,道:“既是魔尊将打敗燭陰的辦法告訴我,以護得天界全安。禮尚往來,本君自然也要為魔尊考慮魔界事宜。”
我頭一次見把篡位奪權說得這樣大言不慚的人!不對,是神!
重九霄又翻了一個白眼,道:“那這三千年來,你當這魔君,也當得很是不錯。”
魔…君?三千年?俊上?
這話似一把重錘敲得我腦中一片混沌,卻也敲出了一絲光亮。
他的臉。他的眉。他的話。
我看着俊上,以往相處的畫面,如狂風一般的在腦海裏掀起巨浪。
這樣說來,俊上在癡情司當月老,卻壓根是個幌子!
他這幾千年,哪裏是做風花雪月的事。這幾千年來,神魔兩界不曾有過大戰,這壓根就是俊上的手段。連幾千年來掌管魔界的魔尊都是天界的少君,兩界又怎可能會有戰事?
腦子裏嘩啦閃過一些片段,我初入天宮待在他的癡情司,他便會每日離開一那麽幾個時辰,如今想來,定是去了魔界。再有,攢骨冢一事,當時他道瑰陽公主用了辦法将魇魅一事傳至魔界,我當時就問他是怎麽從魔界得來的消息。如今看來,竟是如此。
重九霄轉了轉眼珠,看着我,“你現在知道,這位看着這麽無害的少君,實際有多麽可怕了麽?”
我啞着一張嘴,不知該怎麽答話。
明明看上去只是一個六七歲少年的眼珠,卻讓人膽寒。見得他寬額一動,雙眼中亦有些不明。半響,道:“俊上,你找菩提子做什麽?”
他坐直了身子,敲着樹幹,應當是在思索什麽。
俊上揚手一揮,取走了他手上的酒壇,道:“你坐化了三千年,即便不曾心有菩提,也該得些善行。”
重九霄狠狠瞪了他一眼:“就你廢話!本尊自然知曉。只是…“說着,他面露難色。
我心中一急,忙道:“只是什麽?”
他朝我咧了咧嘴,眉間微蹙,面上卻試圖做出平靜的神情,道:“若能将我從樹中放出,莫說菩提子,就是佛子,又有何難!”說着很自豪地摸了摸光潔的下颚。
俊上無視他的故作胸有成竹,道:“需要什麽條件?”
重九霄被他一搶白,很是不開心,怏怏道:“你肯定尋不到這件東西!”說得很堅定。
“究竟是什麽?”我未等俊上開口,便出口問道。
重九霄轉了轉晶亮碩大的眼珠,故意嘆了一口氣,道:“血!”
聽得此處,我暗自舒了一口氣,不過是血而已,這有何難。
卻又聽得他清脆的嗓音傳來:“這血卻要求三非三是。”
“三非三是?”
重九霄模仿人間長者緩緩點頭,即便這個動作在他做來像是吃糖膈應到。
我此刻沒有打趣他的意思,只是盯着他。他見我同俊上都沒有什麽反應,只好自己咳了咳,道:“三非,即非人非仙非魔。”說完,挑了挑眉。
俊上暗哼了一聲,道:“那這三是,莫不就是是人是仙是魔。”
重九霄悵然看了他一眼,道:“真沒勁,你即便猜了出來,也讓我在佳人面前展露展露再說。無趣,實在無趣!”
俊上未答他話,只是看了我一眼。如何能得到這三非三是血,難道天地間還當真有這樣的血。
“魔尊可知這血應當到何處去尋?”
重九霄看了看我,揚眼一瞥俊上,肯定道:“他知道!”
俊上嘴角一動:“若得了這血,又該如何做?”
重九霄鼓了鼓腮幫,吐了一下舌頭,道:“取三滴灑在樹冠之上,三滴灑在樹幹紋理中,再取四灑于菩提樹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再需三滴緊貼菩提樹根倒下。若無意外,一盞茶的功夫,我便能出來了。”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找到這三非三是的物種,我仔細想了想,對俊上道:“這三是三非血哪裏能尋?”
非人。非仙。非魔。
是人。是仙。是魔。
這樣的東西,該去哪裏找。
俊上卻是一點也不慌張,道:“出來之後,你打算如何?”
重九霄白了他一眼,“雖說用着這狗妖的身子幾千年了,也有了些感情。到底不如自己的舒服,自然是解開封印,尋回真身了。”說這話時,還打量着我,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扯了扯嘴角,表示你們說着,我好好聽着。
俊上嘴角一勾,“這可不容易。”
重九霄笑出了一個十分耐人尋味的表情,抱着手臂拍打着,“可是你有辦法。”
我插進話來:“為什麽這麽肯定?”
重九霄揚揚眉,并未作答。俊上垂了一下眸,複又揚起,道:“辦法是有,但十分冒險。提婆的伽印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開,所以這辦法,十分兇險。”
他似乎并未想到俊上如此直接,在樹裏跳了起來,喜上眉梢:“什麽辦法?”
俊上此刻賣起了關子,“先救你出來,日後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夥計們,猜一猜這“三是三非”血是誰的?
☆、060
我原以為找這三是三非血肯定要花很多時日,必定得跋山涉水。心裏已然有了捉妖打怪準備,然,卻只見俊上掏出一個黃色的袋子,我靈臺清明了。
是了。我忘了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仙。再或者說一只鬼。
仙鬼。瑰陽公主。堕沁紅。
那正是裝着瑰陽仙珠的那個袋子,俊上取了出來,右手起了仙法,這珠子在他手掌中轉了幾圈,卻當真滴出血來。
我依重九霄之言,将這血灑了菩提樹。
見得這巨樹紅光纏繞,連周遭氣流都變得凝重起來。
過了半盞茶時間,被封印在菩提樹裏的重九霄已經甩動着全身,立在我們跟前。
“哎呀,這外面就是好…”然,他這話說了一半,便愣住了。
那紅光散去,但又重新聚集起來,成了暖黃色的仙氣。
瑰陽公主的仙珠懸在空中轉動,散發着愈來愈亮的光芒,那仙氣也從朦朦胧胧變得更加強盛。
忽而,仙氣被一道光亮劃開,仙珠直直越過我們頭頂,飛了過去。
一轉身,身後立着一個年邁駝背、手持菩提拐杖的老人家。
俊上恭敬道:“見過提婆。”
正是這般若海的主人,提婆。
我也急忙一拜,重九霄倒很是潇灑,揣着手沒什麽動作。
瑰陽的仙珠落到了提婆那根拐杖上,亮亮閃閃的。
俊上似乎終于聊了一樁心事,道:“多謝了。”
提婆敲了三下地,眨眼就沒了蹤影,卻留了一句話:“好自為之。”
我詫異地盯着俊上,他朝我微微一笑,“如此,也算是一種機緣吧。”
從神界到大乘梵境,是很微乎其微的機會。俊上對瑰陽公主,也算是盡心了。
這廂重九霄既然出來了,便決定去尋那菩提子。
我道:“不知魔尊這下可否告知,那菩提子在何處?當如何去尋?”
重九霄張開雙臂,使勁地嗅着空氣,一臉享受模樣。
然,并未答我的話。
我還想出聲再問,俊上拉住了我。
他雙手負在身後,悠悠笑道:“菩提樹靈,庇蔭萬物。于樹心處所出,便為子。”
恍然一悟。
這所謂的菩提子,不是什麽珠般大小的種子一類。
正是眼前這位,叱咤風雲、攪動天界,妄圖侵占六界但栽在俊上手裏的魔尊,重九霄!
三人便也不停歇,催動魚骨,離了般若海。方才走出不過十餘裏,便見得眼前碧浪掀天,金芒映射,自有雄奇瑰麗與清新雅致之美。
俊上輕聲道了一句:“想是海中神龍初醒,當心。”
重九霄一句“怕什麽”還未出口,便有巨浪鋪天蓋地而來。
清涼海水一擊,竟半分仙力也使喚不出來。
在般若海中沉浮,見得眼前有黝黑色的長尾慢慢靠近。
我四處張望,适才那一浪竟将俊上不知打向了何處。
“俊上…俊上…”無論我如何呼喊,他竟半點聲息也沒有。
眼前黑尾越來越近,見得黑尾上的三道黃印,我心中焦急。若無意外,這當是蛟龍!
般若海雖是大乘之海,但海中向來鎮壓着無數妖魔猛獸。從一嚴祖師處求得魚骨,便是為了能平安度過六乘海,不至于最後連葬身何種怪物之口都不清楚。
我緊緊抓住一截魚骨,大聲喊着俊上,但卻一直未見他的蹤影。
連重九霄都不見了。
那蛟龍之尾突然空中一甩,重重一個擺尾,只見得眼前一黑,便什麽也看不清。我一向相信俊上,知道他不會出事。唯一所想的,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拖累于他。
紅的帳頂。紅的簾布。紅的錦被。
一睜眼,便是鋪天蓋地的紅。
我挪動着身子,咬緊牙齒,嘶叫聲才沒露出來。
挑開簾子,一身紅黑色的流昭五指急促地瞧着桌子,似乎很是急躁。
我輕輕咳了一聲,她一愣瞥過一個輕飄飄的眼神,跳動的手指一頓。
“終于醒了?”
我打量着四周,這地方很是陌生。
流昭一揚手,給我扔了個東西:“這裏是魔界。今日魔尊出關,給你一炷香時間準備。遲了,莫怪我魔族心狠手辣。”
一支三寸大小的燭臺。一個輕巧柔軟的鬼面具。
我遲疑片刻,道:“我是怎麽到的魔界?”
流昭露出一個妩媚的笑,嗓音卻冷似冰:“啰嗦。”
随即,一旋衣衫,消失不見。
我當然不可能會相信今日出關的魔尊是真正的魔尊,實則流昭大約也是不信。不過卻還要有這麽一出,便也十分有意思。
只是這仿若厲鞭抽打過的身體,移動起來,很是疼。
魔剎殿。
三千魔族匍匐殿前,兩排燭火映照成路。
我帶着那鬼面具,學得其他人一樣,手捧燭臺跪在地上。
呼啦一陣風,只覺頭頂略過一片紗,見得一團黑影從頭上飛到了閉關門前。
一個渾厚的聲音自殿前傳來,“起。跪。開。”
便是排山倒海的起身,再跪,然後衆魔開口高呼:“萬重天地,唯我九霄。萬重天地,唯我九霄……”
一遍。兩遍。三遍。
一丈。兩丈。三丈。
這呼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大,聲浪似乎要把這殿穹給掀了。
忽見,那正中立着的人一擡手,廳中立馬靜了下來。
那人月白色的長衫,很是清俊,面容和煦。
一向放肆的流昭也是恭恭敬敬立在他身旁。
我想了半響,是了。
這正是魔族聖使,大祭司流昭的雙生親弟弟,沉檀。
沉檀與流昭是上一任魔尊裁天破的親生兒女。
但為姐姐的流昭,性格似火,行事大膽。為弟弟的沉檀,一向穩重。
流如雲。昭如火。面如魅。
沉如水。檀如風。面如佛。
天界專美負責撰寫六界逸聞趣事的仙官,便正是如此形容。雲火不可捉摸、變化無常,水風則溫柔可感、觀之可親。是以,這魔界以弟弟沉檀為聖使,尊位在流昭之前。
裁天破死于與異獸奪地盤,原以為魔尊之位會在這姐弟二人中選一位。然,萬萬沒料到,裁天破臨死前親口将魔尊之位傳給了與裁天破半分血緣關系也沒有的弟弟——重九霄。
是以,重九霄算是沉檀流昭的叔叔。
愣了片刻,只見衆人手中的燭臺忽然間自己亮了起來,滿殿光亮。
眼前那殿上的厚重銅門咣當動了一聲。
吱呀吱呀的聲音緩緩傳來,門一點點開了。
這麽一個人從門裏飛身而出,坐到了那寶座上。
若料想不差,這才是魔尊重九霄的真正面貌。
身材偉岸。邪魅狷狂。睨笑萬物。
底下的諸魔紛紛沸騰起來,振臂高呼。我擡眼看去,那流昭的臉上未有喜色,但也無怒色。
但也不知,現如今那莊嚴寶座上的,是真的重九霄,還是俊上,或是其他的人。
那魔尊示意場面安靜了下來,嗓音中威嚴無比,“百年未,諸位怎樣?”
我愣了一愣,百年未什麽。
諸魔嚷嚷着,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
“本尊見各位皆是神采奕,似乎風光得很吶。”
我又愣了一愣,神采奕?
底下嚷嚷地聲音小了許多,魔尊嚴喝道:“我嚴谕魔界不可相擾神界,卻有人當做耳旁風,妄自尊、自以為!當本尊死了不成!”
我這下,算是明白了。原來俊上口中的“四句三”是這麽個意思,魔尊說話,但凡四字成語,皆只說三字。是以,便是四句三。
殿中立馬靜了下來,這眼角都偷偷瞥向流昭。
流昭一臉坦然地跪了下去,卻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屬下知錯。”
“何錯之?”
卻見紅光一閃,一條紅練朝着魔尊勢急而去,“裝模作樣!”
魔尊口中的“大膽”還沒說話,便結結實實着了流昭幾下。
殿中衆魔一時都愣住了,待他們緩了緩,支持流昭者有,但支持魔尊者更多。
眼見着魔尊占了上風,早已站在一旁的沉檀忽然飛身而出,結了個複雜的陣法朝他壓了下去。
是以,就在衆魔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之際,姐弟兩人聯手,配合得天衣無縫,将那魔尊給制住了。
那魔族中有人不滿,振臂一呼,要讨個說話。這明擺着是不滿魔尊統治,想要取而代之。适才我聽得邊上幾個魔族人叨唠了幾句,說想必是因為魔尊之位,這流昭與重九霄幾千年來關系一直不融洽,流昭曾多次忤逆行事,而重九霄閉關日久,只怕日後這魔族會有些變故。
只見沉檀一揮手灑了團雲過來,那為首的魔便倒在地上成了飛灰。
沉檀同流昭看了一眼,流昭冷哼了一聲,俯視着衆魔,道:“叫你們見見,這魔尊到底是什麽!”
☆、061
話音才落,沉檀起手繞了一圈,繞出個八卦陣印來,朝那魔尊一推。
靜如死灰。靜如墳茔。
不消片刻,那八卦陣印下的魔尊,成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木偶。
那木偶的模樣款式,正是俊上癡情司內牽姻緣的人偶!
十個。百個。千個。
這一個個的魔通通傻了,這麽說他們跪了半天、崇拜了幾千年的魔尊,竟然是個木偶!
殿內吵得不可開交,我覺衣服被人一拉,正是一個帶着獠牙鬼面、孩童模樣的人。
真正的魔尊,重九霄。
他摸了摸鼻子,嘆了口氣:“哎,俊上的人偶,不堪一擊。”
我心下一喜,正要開口。他左右一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快走!”
重九霄拉着我過了幾道門,又穿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路。待眼前清明時,已經離開了魔界的地界,到了雲頭之上。
我微微喘了一口氣,看着他:“為什麽要逃?”
他雙手叉着腰,氣喘籲籲道:“不跑?不跑難道等着流昭來紅燒?”
一個亮點。一個大亮點。一個大大的亮點。
我朝重九霄身後看去,見着那越來越近的紅點,自嘲了一聲:“只怕,真要如魔尊所言了。”
流昭是何許人?我同重九霄怎麽可能這麽容易逃出來。
一把翠玉酒壺。一根翠綠長鞭。一張勾笑魅臉。
流昭一抖那根長鞭,嘴角勾起一個譏笑:“怎麽,不跑了?”
我低頭笑了一聲,“既是被大祭司追上了,便也是沒什麽好說的。”
流昭近前幾步,死死盯着那一臉無辜、似乎與他毫無幹系的重九霄,揚手飲了一大口酒,“既然已經解了封印,為何不願意見上一面?”
重九霄一副做了錯事但毫無悔意的小孩子模樣,揉了揉鼻頭,道:“流昭,這幾千年,即便沒有我,魔界也未曾有過閃失。你為什麽一定要揭穿?”
今日流昭的一番動作,風險甚大。魔界的魔尊這幾千年竟然是假的,這消息幾日內必定傳遍整族。其後會帶來多少紛争,不必多想便能猜到。
流昭一雙鳳眸怒火騰升,幾步走到他跟前,裙角紛飛,握緊長鞭的手也緊了幾分:“若我不揭穿,你即便是到了魔界,你也不打算承認你才是真正的重九霄,對不對?”
重九霄撇了撇嘴,“不對。”
流昭面露詫異,我偷偷看過去,眼裏多了絲光亮,緊繃的神色也緩了幾分。
然,下一句話,卻生生把流昭那才緩下的臉氣得黑雲蓋頂,怒上九霄。
“即便你揭穿了,我也不會承認的。”重九霄淡淡道,語氣很随意。
“啪”,流昭一根長鞭揮了過來,一鞭打在重九霄腳前,咬牙切齒道:“為什麽?”
看了一看。兩看。三看。
重九霄終于将眼神收了回來,對上流昭那噴火的眼睛,沉了沉心,嗓音有些落寞,“沒有誰會相信,昔日縱橫三界、高高在上的魔尊重九霄,會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他頓了頓,露出一個譏诮自忽而嘲的笑容,“就連我自己,都不信。”
誰能服從一個六七歲孩童的統治
流昭面色緩了幾分,還是張揚道:“誰敢不信,叫他來試試無涯的滋味!”說着,舞動起鞭子,雲層紛紛攪動起來。
重九霄擡手輕輕撫了一下,那長鞭安靜地落了下來,流昭一愣。
“流昭,這幾千年了,你沖動的性子還是一點未變。”那雙孩童般澄亮的眼眸裏,布滿了深潭,嗓音陡然一變,“他們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或者,他們更願意選擇不信。”
他說到這裏,似乎很是惋惜,接着道,“今日一番動作,你未同重寰商量過。連沉檀亦是看在姐弟情誼上才出的手,對嗎?”
流昭被揭穿,面上一怒,但還是撐着一口氣,“我堂堂魔族大祭司,尋回我魔族真正的魔尊難道有錯?盡管叫他們來,誰敢質疑,叫他去喂狗!”
重九霄閃動着幾下眼珠,終于想起了我這個站在一旁早被他們當做空氣的人,道:“喂,你能有什麽辦法麽?俊上可是還在等着我們。”
他這招禍水東引使得很好,那流昭果然暗自下了戒心,以防我們溜走。
我瞧着這陣仗,岔開話題,問道:“那日在般若海,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嘆。再嘆。三嘆。
他實實在在背着手嘆了三口氣,有些回味地開口,“你修為尚淺,我修為不曾恢複三成,那海裏蛟龍又十分難纏。所以,俊上多費了些神,也挨了那麽幾下。”
我曉得在他們這些活了幾千上萬年的神口中,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卻并不是那麽簡單。急道:“那他到底怎樣?”
流昭插進話來,喝道:“重九霄,你今日一定要跟我回去!”
我有些擔憂俊上,便掰正他的肩膀,盯着他,“到底怎麽樣了?”
流昭一怒,一鞭子抽到我手上,“神與魔勾肩搭背,成何體統!”
我緊緊搖着他,一顆心從肚子裏慢慢跳到嗓子眼,“快說!”
手上再來火辣辣的一鞭,只隐約聽得流昭似乎大怒道:“放手!”
俊上是個會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但卻半句話不多說的神。
這樣一想,捏住重九霄肩頭的力度便重了幾分,焦急道:“他有沒有事!去了哪裏…”
“松手!”耳畔是流昭不再抑制的怒喝聲,手背上再添一記更深更紅的鞭痕。
我心裏焦急,也顧不了手上火辣辣的痛楚,逼問道:“他到底在哪!”
“放肆!”長鞭鞭響雲空,一記響亮聲甚是炸耳。流昭話音剛落,我手上便是四道紅痕。
手上忽然一空,再看,他已跳開幾步,擠眉弄眼。一幅看好戲的意思,挑挑眉:“你們先打,等你們先消停了…”
“啪”,他話音未落,流昭已經一鞭子抽在了他左肩,那身淺紫色的衣裳立馬被甩開條口子。重九霄不妨,嘶叫了兩聲,“流昭,你還當真下得了手!”
“住嘴!你若今日不同我回去,這鞭子是定要見血的!”
重九霄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