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從王妃寝殿出來,我示意侍人不必送了,我要自己走走。
日頭偏西,圭表的影子偏向了東北,已是下午。商人是不吃午飯的,每日分別在上午八九點和下午三四點吃兩頓飯,貴族會在晚上加一頓宵夜。習慣了一天三餐的我,還不适應,肚子隐隐有點餓,早知道上午吃多點了。
我對着太陽伸了個懶腰,随意散着步。不知不覺走到了殿前大道,看見了周單送給子漁那兩匹駿馬:高大威武的黑馬盜骊,潇灑俊逸的白馬白義。
我随手揪了兩片樹葉走過去,喂給道骊,它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嗅了嗅,張口把樹葉卷進嘴裏;旁邊的白義也湊過頭來,向我手邊探索,我又去摘了些樹葉來喂它。
馬兒俊美的外形、溫順的性格,頗得我的好感。我捋着馬兒順滑的鬃毛,對它們說着話,它們聽不懂,但可以感受到我贊美和安撫。
昨日洹水橋上,馬背上的周單的飒爽身影,忽然浮現在我的腦海…
我搖了搖頭。
……
“灼,也喜歡盜骊和白義?”子漁不知何時出現在我的身後,他大概是小跑過來的,臉色緋紅。令我驚喜的是他居然說了白話。
“子漁大人,怎麽也說下人才說的白話了?”我笑着問他。
“灼莫要胡說,白話又不是下人的專屬,況且,我說的也不是下人的白話,而是灼的白話。”子漁來到駿馬前,揉着馬的腦袋,沒有看我。
“不胡說不胡說,我的白話和下人的白話有何不同?”我問。
“灼是受過教育的人,灼的白話吐字清晰,音調優美,語義易懂,連我母親都誇贊個不停。”子漁繼續揉着盜骊的頭,盜骊有點不耐煩,對他打了個響鼻。
我哂笑,原來是聽了姜王妃的勸。
王妃私下裏估計說了我不少好話,不過他為什麽一直紅着臉不看我?偶爾看一眼還目光躲閃?王妃跟他還說了什麽?
……
“我要騎馬。”子漁說,牽出了盜骊。
那個時候,馬從西土傳到商都,主要的用途是馬拉車,有職業禦者駕駛馬車。商人一般不善于騎馬,而西土之人比如說周單周邑就善于騎馬,也會駕車。
“子漁大人騎過馬嗎?”我問。
“沒。”他答,已把盜骊牽到了大路上。
這就讓我有點擔心了,騎馬不僅需要馬術,還需要專門的裝備,包括馬褲,而古時候,貴族下裳裏穿的并不一定是實裆長褲…
我想提醒他時,他已經爬上了馬背。
盜骊走動了幾步,他輕拍馬臀,馬兒小跑起來,子漁被颠簸地上下起伏,跑了兩圈後,他的臉上浮現難受的表情,他抓緊馬鬃,俯下身體,籲聲降速。我不由得揪心,飛速跑去牽住缰繩,讓盜骊停了下來。
“哎呦——”子漁滑落下馬,坐在地上揉着大腿叫着。
“你沒事吧?”我問。看着他漲紅的臉,我卻不厚道地想笑。
“沒…沒事,”子漁看我一眼,背對我繼續叫喚,“唔——,”他揉了一會兒,又對我說:“灼,你且轉過身去。”
“哦。”我背對着他,腦裏不自覺地浮現子漁掀衣查看的畫面…偷偷嗤笑。
……
“漁!”媛幾的身影從大殿出現,看到我們兩個在這,立即跑下來。到了子漁身邊,關切地問:“你怎麽了?摔下馬了?這裏怎麽紅了,疼嗎?…”
那語氣飽含緊張和關切,我覺得媛幾心裏是有子漁的。
“有一點。”子漁說。
“你等着,我去取脂膏。”媛幾說。
“不用。”子漁喊。但媛幾已跑回大殿。
不一會兒,她又跑了過來,手裏拿着一個小圓盒,說:“你忍着點。”
然後我聽見子漁低低的嗯聲和因癢癢發出的笑聲,還有媛幾的笑聲。
我想,他們倆是有感情的,而且還不錯,那我之前的推測:媛幾是妲己派來的監工?要打一個問號了。
……
“媛幾,我要帶灼去洹原購置棋具,你自己回房休息去。”子漁對媛幾說。
他整理好衣服,向我走來,說:“灼,馬兒難騎,我們駕車去。”
媛幾聽到子漁要和我單獨出門,立即豎起警惕的耳朵,說:“我也要去!”
“那怎麽行?馬車坐不下。”子漁拒絕。
王子府的馬車只能乘坐三個人,包括一名禦者,兩名乘客。媛幾拉着子漁的衣角,小嘴撅着,子漁無奈,又不能厲聲厲色,兩個人僵持着。
我想了想,昨晚馬車空間可以坐下三個成年男子,我和媛幾是女子,體型較小。“讓媛幾來吧,我們仨人擠一擠,可以坐下的。”我說。
媛幾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應該沒想到我會大方邀她同乘。她反應過來,忙扯子漁的袖子說:“貞人灼都沒意見,你就帶上我吧,漁——”這個“漁”字,極盡撒嬌,聽得我都不禁骨頭一酥,想替子漁趕緊說“是”。
可子漁猶豫了半天,才點點頭。媛幾立即去找馬夫,出車,她早早坐上了車子。我和子漁也上了車。
……
我和媛幾一左一右夾着子漁。馬車擁擠,媛幾便把身子往子漁懷裏靠,子漁不為所動,而我盡量往旁邊挪動,給他們勻出空間。
車子沿着商都大道南行,偶爾與別的馬車擦肩而過,出了王城區。
……
白天的商都洹原,人多了不少,大多是平民和奴仆,男子頭上戴着布帽或盤着發辮,女子則散着頭發。人們身上穿着麻布或獸皮貫口衫,腳上套着草鞋,不少人都扛着或背着竹筐麻袋,裏面裝着各種物料:青菜、糧食、石塊、泥土、銅錠、骨料、酒罐…
商都大道兩邊、一二公裏開外,分布着手工作坊,大多數是掩映在高大喬木林裏的帶廊柱的草房子。
我們先去玉石作坊。
馬車拐進東向的一條岔道,于一排大樹後方,玉石作坊映入眼簾。可見院場裏擺放着各種生石料,場邊緣有一個大土坑,是扔廢料的地方。
我們在作坊門口下了車,工人見到我們,停下活計鞠躬行禮,然後繼續埋頭勞動。這裏的作坊大都屬于某一個貴族,駐場的作坊主則是貴族派來的管理官。
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男子從草房子裏迎了出來,和子漁行禮。他倆說了幾句,作坊主便領着我們去挑選玉石。
我們直奔一間盛放上等玉料的房間,一進門我就驚呆了!
各種質地和顏色的美玉:黑白青黃紫…無不明亮盈潤,反射着醉人的光澤。聽作坊主說,這些美玉大都來自鬼方和犬戎。
“國之西北有昆侖山,盛産昆侖玉、和田玉。”我說。作坊主聽到我的話很驚奇,他只知鬼方和犬戎,不知有昆侖。
我笑笑,選了墨色的和田玉,奶白色的昆侖玉。然後我要來筆和布帛,畫出棋子的形狀,标出尺寸數量,交給作坊主。
棋子小巧圓潤,中間稍稍凸起,造型簡單,玉料又是現成的。作坊主看過圖紙後,召集十幾名熟練的老工人,于大堂裏現制。
工匠接到訂單便忙碌起來,他們于石制工作臺上,熟練操控各種金屬或石質工具,切割打磨…
我在大堂裏津津有味地看工人制玉,媛幾嫌吵,拉着子漁跑到了外面大樹下乘涼。
大概一兩個小時,黑白棋子各兩百枚制成了!作坊主把棋子裝進兩個布帶交給我。圓潤的棋子,與美玉結合,化身為內外皆修的精靈,日後跳脫于那棋盤方格之上。
……
“把你那黑白色的小豆子,給我看看。”媛幾好奇地對我說,露出難得的友善。
我看了一眼子漁,他和作坊主商量了幾句,便掏出一串朋貝。我想了想,難得媛幾有興趣,給她看看也無妨,畢竟是她夫君付的款。
我們離開了玉石作坊,去往木作坊。媛幾一直抱着我的棋子把玩。
“四百顆棋子,需要一串朋貝嗎?”車上,我問子漁。商人用貝殼貨幣,一串朋貝為十個貝殼,大概能買一畝多的田地。我覺得棋子有點貴。
誰知子漁開口即說:“一朋只是十分之一的價格,剩下的九朋稍後給坊主送去。”
“什麽!十朋?”我驚住,瞬間覺得那棋子不是棋子,而是十畝地。
“無憂,十朋而已。”子漁笑笑寬慰我。
我暗罵一句奢侈的奴隸主,盯緊了媛幾的手,生怕她一失手把棋子掉落、摔碎。
……
馬車重拐上商都大道,繼續南行,不多久,駛進了另一條東向岔道,木材作坊到了。
戶外堆積着粗壯的原生木材,帶有廊柱的高大草房裏,分區擺放着各種半成品木胚、成品家具。
我們直接進大堂,找到作坊主說明需求。年輕的作坊主爽朗地說:“這事好辦,我這正好收了一匹上等好料,就有你們說的榧木。”
他領我去戶外場地,找到一堆新鮮原木,問我:“是也不是?”
樹身挺拔粗壯,散發着好聞的木香,切面紋理微妙,色澤淡黃…我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喜歡:“确實是好木,正是榧木!”
同樣,作坊主根據我畫的棋盤圖紙,召來木工,現場切割原木、雕刻經緯線、抛光上油…我在旁邊看着工匠們幹活,驚嘆他們的手藝一點也不比現代人差。
約莫一個小時後,作坊主把棋盤交給我,沉甸甸的。子漁掏出一串朋貝付給了作坊主。
“這次是幾朋?”我問子漁。
“一朋。”子漁回。
“哦。”我感嘆,木料雖不比玉石精貴,那也是一畝地啊。
“灼用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子漁笑笑,看出了我的不舍。
我們上了馬車,媛幾抱着棋子,我和子漁扶着棋盤,打道回府。剛到家,我便沖到殿上,饑腸辘辘,只等吃飯。
……
飯後,我想回房休息,媛幾卻叫住我:“你那石珠棋,如何玩法?”
嗯?她居然對棋感興趣,難怪一路回來抱着我的棋子不肯放手。
石珠棋在平民和奴隸間流行,是勞作之餘的休閑占蔔的工具。不過一般人可不會有我這種價值連田的棋具,他們會用随處可見的小棍子和小石子做棋子,在地上畫線做棋盤。我這一套華麗且神秘的棋具,就連媛幾也沒有見過,自然很感興趣。
“媛幾,那是貞人灼的占蔔用具,豈能拿來玩樂?”子漁輕聲斥責,媛幾臉上失落。
“黑白棋也可供娛樂,既然王子妃想玩,我教她便是。”我說。
其實我有意和媛幾緩和關系,只要她不處處針對我,我是願意和她好好相處的。另一方面,我好奇她到底是不是妲己派來的監工?涉及到子漁、周單、以及我自己的安危,我不能不防,而這第一步,便是接近她,了解她。
……
媛幾喜笑,搬來小桌子,坐在我的對面,幫我布置好棋盤和棋子。
她大概也就十五六歲,稚氣未脫,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都寫在臉上,之前百般針對我,應該是把我看成了潛在的情敵。想到這裏,我也沒那麽讨厭她了。和她玩點簡單易學的吧,民間的玩法,五子棋。
“先說規則:黑先白後,一人一手,落子無悔,橫豎斜任意方向,五子連珠,先者為勝。”她瞪着我,搖搖頭,沒聽懂。
“我們邊下邊學,不難。”棋類規則對新手來說确實不好消化。她咧嘴一笑,點頭。
媛幾對五子棋的興趣超出了我的預料。她學得很快,已掌握了規則,但缺乏練習,贏的機會不多,所以,她總期待下一盤可以贏我。
……
天色已晚,大殿點上了油脂燈,她還沒有放我走。而我,總會在她情緒将崩未崩時,放水讓她贏一次,重燃她的鬥志。我仿佛找到了玩弄獵物于股掌之間的感覺,倒也樂意陪她玩下去,多久都行。
晚上吃完宵夜,媛幾拉着我想再玩幾局,像一個棋瘾少女。子漁以睡覺為由強行拖走了她。我才抱着我的棋具回了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