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咣當——我卧室的門被打開了。
媛幾走了進來,沒有敲門,沒帶侍女,站到我床前,手裏提着一個精致布袋,臉上挂着未幹的淚痕,抽了抽鼻子,倔強地望着南窗,不言語。
我和采桑上一秒還有說有笑,這會兒突然被她的闖入吓了一跳。
她怎麽了?想幹嘛?
“采桑,你先出去。”我對采桑說。采桑把子漁送的禮物放回了蘿筐,遲疑了一下,便退出了房間。
采桑剛走,媛幾轉身一下子拉過我床上的籮筐,看了一眼,又氣哄哄地推開了。
“哼!”
我瞪着她,大概明白了她的來意,但不去招惹她,她正在氣頭上。她若是想把她夫君的東西全數收回去,我是沒意見的,只不過我要抹下面子,讨回送給采桑的綠松石鏈子。
媛幾把手裏的抽繩繡花布袋打開,底朝天往我床上一倒,兩顆圓潤的白色卵石滑出,說:“這是王姨父從東夷的火山湖澤帶回來的。”
白色的卵石,比白玉粗糙,像大號的雨花石,看上去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這可是火山神石,我好不容易從姨母處求來的。”她見我無動于衷,繼續說。
“神在哪裏?”我問她。
媛幾甩過來一個傲嬌眼神,拿起兩塊石頭,對着輕輕摩擦了幾下,火星瞬時迸發,繼續摩擦,居然生出了透明的火苗!隔着離子流,視物彎曲了。
“這是火石?”我意識到這是超級燧石,可供方便地生火。
“比火石高等,我說了,它叫火山神石!得到過火神的祝福,有火山的神秘力量。”媛幾見我有興趣,得意地解說。
“奧。”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向我顯擺自己的寶貝。
“知道我什麽攜此物來找你嗎?”
“為什麽?”
“我想請貞人灼你,為我占蔔。”她湊近我的臉,神秘兮兮地說,“結果若是大吉,此物就送于你了。”
我确實想要那超級火石,若能讓她名正言順地給我,我很樂意提供幫助。“可以,成交。”我回。
我跳下床,擺出棋盤,遞給她一顆黑子,說:“請于棋盤任意方位置子。”
媛幾執黑,置于中心靠左的位置。
“王子妃欲占何事?”我舉白子問她。
半晌無聲,一會兒後,才聽見她用耳語對我說:“請占:我今晚想和子漁圓房,順利否?”
啥?這麽隐私的事情都要問別人?貞人果然是個神奇的職業,刺探八卦比狗仔隊還要高效,并且還是被迫的。
不過,我确實得到了一個信息:子漁還沒和媛幾圓房。這提高了子漁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雖已結婚三年,但彼此都還小,他沒有求之過急,是個靠譜的好男人,相比之下,姜王妃倒相形見绌了。
我擡頭看着媛幾,她臉色緋紅,眼神不住地瞟着四周的門窗,似乎怕被人聽見。我笑笑,假裝在專業思考,不去八卦雇主的問題。
我連續拾取黑白棋子布局,自己和自己下了一盤圍棋。媛幾看我棋子走勢和五子棋完全不同,瞬感好奇。
“這是什麽走法?”她問。
“這不是什麽走法,我在和神靈交流。”我随口胡诹,她也不便再打擾我。
我邊下棋邊思考,要給她一個怎樣的答複?她和子漁感情真摯,雖結婚三年,但她看上去像個少女,萬一有孕,會不會難生?
我遲遲拿不定主意。“你幾歲了?”我問她。
“十八。”她回。
“什麽?!”我吃驚,這丫頭居然十八了,比子漁還大兩歲!是保養得好還是生來顯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當真十八?”
“當真!不信我告訴你我的生辰,你自己算。“她急着道。
我想起之前在這個屋子裏,她曾咄咄逼人問我幹支,我算不出來…我趕緊擺擺手說:“不用了,我信你。”
“那結果如何?”媛幾湊近我,眨着亮晶晶地眼睛問。
在古代,十八歲對于女孩來說,算是正常的婚育年齡,她和夫君圓房是遲早的事,我何不成人之美,送上祝福?順帶也能緩和與她的關系。
“結果:大吉。”我盯着棋盤,略加思索後,笑着回複她。
媛幾瞬間綻放笑容,看着我呵呵地笑出了聲,臉色卻更加緋紅了。她起身,把火山神石收進口袋,放在我的棋盤上,說:“歸你了,貞人灼。”
她幾乎是蹦蹦跳跳出去的。幾秒後,她在我的南窗探出腦袋,說:“明日,請貞人灼和我一起觀子漁學習射箭。
“還有,一起玩皮球。”她又加了一句,然後離開了我的窗下。
我坐在棋盤前,心想我只是順着你的心意占蔔,成不成還不知道呢?不要高興得太早。後來又想,她的真實意圖,并非占蔔,而是打探我的态度。她可能覺得,我若是對子漁無意,定然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結果。
我搖頭笑笑,媛幾這丫頭真是個人精。
……
次日早餐媛幾沒下樓,侍女送飯上樓。
子漁一頓餐都沒怎麽跟我說話,只是偶爾看到我傻笑幾下,不知道有什麽喜事。見他這麽沉浸,我也配合他傻笑了幾下。
我送子漁出門去上學,他囑咐我為他占蔔祈禱,我說好。這是每日例行,他有了我的允諾,會覺得有神靈在護佑他,會安心參加學校的實訓,心态好了,受傷的概率就少了。
……
中午,周單和放學歸來的子漁一起入府,而後兩人直奔校場開訓。約莫三小時後,周單匆匆騎馬離開,他不在王子府吃飯。想必他是擠了時間來府教習的。能請到他來一對一私教,子漁面子夠大嘛。
……
這個下午,我卷起房間北面的竹簾,透過柳林,依稀看見周單和子漁在校場的身影。我等媛幾來找我,一起去校場,但直到教習結束她都沒出現。我心裏大概明白了,抑制不住嘴角上揚,這丫頭有點本事…
又次日下午,媛幾還是沒有來找我。但托侍女來說,身體不舒服,還需要休息幾日。
我便邀采桑來屋裏縫制夏日內衣和鞋襪。我看到縫線用的骨針,打磨得精致圓潤,在這沒有機械工業的時代,手工業卻很發達,青銅器、木石、獸骨獸皮獸毛,都是常見的制材和原料…
……
思想神游之時,窗外傳來了笛聲,穿透柳林,蓋過蟬鳴,音色悠揚婉轉,哀而不傷,如述心事和理想…
我立即穿上鞋子,爬到床上,從北窗跳了下去。身後是采桑驚呼聲:“貞人,你怎麽翻窗出去了?你要去哪兒?為何不走正門?”
我循着笛聲而去。
……
綠意欲滴的柳條叢林,垂至地面,在陽光下肆意生長,在樹影裏無風糾纏,像一鍋咕咚的綠粥,我不知道,是什麽在裏面翻滾,鼓動,似乎帶着急切的心情和未知的目的。
我撥開絲絲縷縷的柳條,絲絲縷縷的柳條也在撥弄我。
笛聲卻減弱、消失了。
就連蟬鳴也消失了。
柳葉的清香和長發的藥香彌散在我的周圍,有一瞬間,我迷失了方向。
我試圖往回走。
面前的柳條忽然被一根骨笛撥開,我頓住腳步,順着那笛管,看見了柳葉尖兒後,淺笑的臉。
我的心跳砰地跳動了一下。
一抹青翠,倒影在他的眼睛裏,如映秀潭,風湧過,柳葉的剪影搖擺……對上我,那雙眼睛突然明亮,我聽見了他嗓子裏低低的哼笑。
是在笑我失神嗎?
我輕輕晃了晃腦袋,忙向他屈首行禮:“公子單。”
他向我回禮:“江女。”
“怎麽沒在教習?”我問,看向他的束腰和下裳,他今天穿的是墨綠色的箭服。
“王子府有客來訪,王子漁暫去接待,稍後即來。”周單輕聲說。
“奧。”我回。
低頭沉默,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他也沒說話。
柳樹上的蟬鳴重又響起。
“那,灼先回去了。”我說。
“嗯。”他替我撥開柳條。
…
我穿過柳林,一直走到了窗下,剛想翻窗進屋,突然覺得,身後可能某人還在觀望,于是我順着牆角拐上了大路,準備走正門回去。
柳林被神廟廂房擋住,我輕輕地舒了口氣,卻突然想起,我忘了此行的目的:我想問他吹的是什麽笛子,我鐘愛笛聲音色,也想做一只出來。只知道他吹的是骨笛,卻未細看是多長尺寸,多少音孔,何種調式…
……
我走在大路上想着這些問題,迎面走來了子漁和一位中年男子。我連忙行禮:“子漁大人。”
我看着那陌生男子,大概四十多歲,穿着和子漁相似的華麗絲帛服飾,編了發辮盤在頭上,戴着黃金發箍,神情高貴。
“貞人灼,這位是我伯父,微子啓。”子漁向我介紹。
“微子大人。”我一面屈腰行禮,一面迅速搜刮腦海裏的歷史知識,微子啓是誰?
微子啓,封于微,名子啓,為微國諸侯。商王子受同母長兄,但出生時其母還不是正妃,所以沒能繼承王位。子啓與子受政見多不合,勸谏無用後出走。周武王滅商後,子啓歸順于周。
待我回神過來,子漁已經介紹完了我。子啓向我微笑,我再次向他回禮。而後,子漁領着子啓去往了校場。
……
我回到寝房,采桑還在縫制衣服。
“貞人,你回來了。”她笑着說,伸手摘掉了我頭上的柳葉,我倒沒注意。
“嗯,我想睡會覺。”我說。
“好的。”采桑拿針線布匹去了隔壁。
我踢掉鞋子,爬到床上,思考着:站在周的角度,子啓是殷商順民,站在商的角度,子啓背叛了自己的國家。
他來幹什麽?
他們去往了校場,而周單正在校場,子漁分明要帶子啓去見周單,難道這個時候子啓和周單就已經“勾搭”上了?隐隐覺得,周單來王子府教習,目的并不“單純”。
子漁,唯一不被提前預知命運的人,以後又會怎樣?
勿做多想,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