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商王子受的象騎于廣場的中央停了下來,他身後的王師隊列:獸兵、車兵和步兵亦停止行進,沿商都大道往南排成長長的線陣。
廣場逐漸安靜,每個人都在注視着商王,東方貴族區走出兩人:一人是我熟悉的發戴羽冠的貞三千,他手中托舉着一盞精致的高腳青銅爵。
另一人是女子,一襲金色絲帛華服綴滿星光寶石,額戴貼有金箔的赤色卷筒布冠,頭頂绾直峰般的發髻,插有數把細長的瑪瑙玉簪,姿容豔麗,步履婀娜,氣質妩媚。
她剛一出現,立即成為矚目的焦點,人們發出低低的贊嘆,就連商王子受也從象背上俯身,目光如粘,流連美人風姿…
我亦暗自贊嘆,被美人的外貌深深折服了,這位應該就是子受的王後、傳說中的——妲己!
……
妲己從貞三千手中接過高腳酒爵,舉過頭頂,奉給子受,子受俯身接過,高高舉起酒爵,一飲而盡。
子受喝完酒,或許打了勝仗回來看見美人興致高昂,他一手拿着酒爵,一手撐着象背滑下地,一把拉妲己入懷,狠狠地親了上去…
唔——我身邊的少女們發出難為情的呓語,我也是,瞬覺臉頰燙過,別人親吻我居然要不好意思?只怪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
……
南邊走來一隊人,是東夷戰場的俘虜。一個個像繩結一樣被綁在長鏈上,由商兵鞭策驅趕着。
俘虜們垂頭喪氣,散發垢膚,一人除外。那人位于隊列最前方,盔甲破損沾有血跡,腿上有傷,每走一步都很費力,卻仍堅持跛行向前。
他臉部肌肉倔強地扭曲着,渾身上下透露着不屈的氣質,應是這群俘虜的首領,将官或酋長的級別。
俘虜經過的時候,我身邊的人群發出咒罵、蔑視的聲音,和剛才見到王師截然不同,這就是普通人對成王敗寇的區別對待。
大約兩百多個俘虜被驅趕到商都大道的中央,接受衆人的批判。
同時,路祭儀式開始了。
……
貞三千和他的祭司團隊已于商都大道布置好了祭場,巨型青銅大鼎被置于道路中央,人們從馬車卸下一罐罐酒,戳破封泥,把酒倒進大鼎。
鼎下生着熊熊火焰,酒被加熱後,香氣溢滿整個廣場,平民區的人們貪婪地吸嗅,臉上漸漸迷醉…
……
而東方貴族區,祭司根據不同身份等級,給每人分發酒爵或陶觥,再從大鼎裏舀酒灌滿每個人的酒杯。
商王子受,用他剛才在象背上使用過的泛着詭異銅綠的獨一無二的高腳乳釘青銅爵,帶領衆貴族向天神、祖先敬酒…
鼎前,貞三千開始了他的“舞蹈”,奏樂起,低沉的鼓、遙遠的埙、凄厲的笛聲交織…商人面目沉醉,他們相信通過酒與音樂能溝通神靈。
路祭到現在都是溫和的,正常的。
我與商人不同,并無他們的信仰,我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身臨其境參加了一場祭祀真人秀。
……
子受祭拜完天神,又斟滿酒爵,離開貴族區,緩緩向平民走來,六人組成的王宮衛隊緊跟着他。他邊走邊舉杯,向人群隔空遙祝,所過之處,一片膜拜與歡騰。
他走近了我所在的區域,眼神穿過我前排的人群,落在了我身上。正常情況下,他應該很快掃視完這一片,走往下一片,可是他停住了腳步。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犀利如獵豹之瞳,透過青銅爵的上方,向我投來…我被盯得頭皮發麻,偏轉視線看了看周圍的人群。
這些商的平民見到王太過興奮,我不由得又去看子受。
他輕擡小指推高酒爵,白漿沿着修長的流嘴,滑入他的口腔,喉結起伏,酒液下咽…眼神依舊聚焦于我?卻變得餍足,如獵物在握。
我不禁在夏日感到一陣寒意,雞皮疙瘩驟起,想離開廣場,回到和采桑約定的地方,等她一起回府。
……
子受喝完酒,轉身和旁邊的近衛說了什麽。突然,我看見他身後一個挺拔的身影,雖甲胄在身,仍然一眼認出,是周單!他三日前和子漁一起出城迎王,現在竟然是商王的六個近衛之一!
他是王師的教習,商王苑囿的常勝将軍,我也親自見識過他的武藝,年紀輕輕卻是個人才,得商王欣賞是顯然的。
周單看到我,眼神布上驚異和憂色,他輕輕地搖頭,嘴裏似乎有話,我認真辨別着他的口型。
此時,聆聽商王說話的兩個近衛也朝我看來,一種不詳的預感…
快走!周單的口型是快走,我迅速轉身擠進了人群…“讓一讓,快讓一讓!”我推開身邊的人群,奮力往廣場外跑去。
可是很快,一張有力的大手拽住我的胳膊,我猛然回頭,正是和商王說話的近衛。
“抓我幹什麽?放開手!”我朝他怒斥。
“靜女,你站錯地方了,”身着青銅頭盔和獸皮铠甲的武士面無表情地對我說,“王請你去那邊觀禮。”武士朝東方示意。
……
我被武士“請”到了東方貴族區,樂隊的旁邊。商王、俘虜、祭司、禮器和大鼎和我只隔着一個樂隊陣列。
我心狂跳,額冒冷汗,想不明白為什麽抓我來?要把我當巫女殺了祭天嗎?我的穿越生涯要完了嗎?別呀,我才剛出王子府…
正當我祈禱命運的時候,我身邊又抓來了兩個女子,一個高冷孤傲,一個卻面露喜色,沒人像我這樣戰戰兢兢,我不明白,疑惑地看着那喜上眉梢的女子。
“你怎麽這麽蒼白?”她首先與我搭話。
“我不想死。”我小聲說。她卻笑了。
“你笑什麽?”我更加疑惑了,這裏正在舉行路祭,有什麽好笑的?我不禁懷疑她的精神狀态。
“你不知道嗎?我們是被大王看中的女人,怎麽會死?”她回我,多少帶點鄙夷。
“啊?”我驚出一身冷汗,她顯然對被王看中很樂意,可是我不願意呀!
“被王看中也可能會死。”高冷女子說話了,聲音冷冷清清,仿佛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喜色女子嗤了一聲不再說話。
……
我應早點逃掉,在商王坐在象背上,第一次看到我之前就逃掉。都怪我的好奇心,非要看什麽獸兵,卻沒料到還有路祭和抓民女的環節!
現在怎麽辦?我身邊有好幾個武士看管,插翅難飛。
……
貴族的祭酒儀式結束,商王命士兵把東夷酋長押解出來。士兵脫去酋長的盔甲,他掙紮了幾下,亂發飄零,血衣露出,看得人心驚。
一個穿着高級盔甲的年輕将領走了出來。等等,那人身形有點眼熟,我睜大了眼睛。
商王賜予他斧钺,他屈身跪地接過,再擡頭,我看清了他的臉,正是子漁!
子漁早前出迎商王,此刻正在王師,不過,商王賜他斧钺幹什麽?難道是?我的心一緊。
擔心的事情要發生了,子受正是要他的兒子——十六歲的子漁,殺首俘!
我心中暗念不可,子漁你不要殺人,你救過我,給我庇護,予我衣食,甚至願意給我愛…你一直是我心中帥氣善良的弟弟。
可是理性告訴我,子漁必須遵從子受,子受征戰無數,教兒子殺戮以應對未來的戰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子漁幾乎從沒有獨自殺過人,雖然在王子府有過殺人祭祀,在商都大學也和人合作殺過奴隸,可他沒有主動動過手。
首俘不屈的眼神如利箭一般,刺破子漁的心理防線,他拿着青銅斧钺遲疑了…我仿佛透過甲胄感受到了他的緊張。
“子漁!”子受催促了他的兒子。
“啊!”子漁大叫一聲,咬緊牙關猛然砸下斧钺,首俘的血噴濺到他的全身。
那一瞬間,寒意刺透了我的身體,廣場上卻爆發出熱烈的呼嚎。子受露出滿意的笑容,他走到子漁身邊,取過斧钺,對他說了什麽,又砸了一斧下去…然後俯身撿起了地上的某物。
待我看清那物時,感到呼吸都停滞了!他撿起的居然、居然是首俘的半個頭蓋骨!
他把腦花倒掉,來到煮酒的大鼎前,拿起長柄青銅鬥往頭蓋骨灌滿酒,然後把酒喝掉了!
……
接下來,二百多個俘虜一個接一個被殺掉,年老的屍體被丢棄,年輕的被剝去衣服,投入翻滾着開水的大鼎裏烹煮,以供王師、野獸和貴族享用…
廣場慘叫聲、歡呼聲、奏樂聲交織;血腥味、酒香味、煮肉味混雜…
野蠻、血腥、殘暴、荒謬!瘋狂…我願意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詞詛咒商人。我受不了了!卻還要被迫要看他們的“演出”。
樂隊和酒鼎遮擋了我一部分視線,我沒有遭到更加強烈的視覺沖擊。可是那惡劣的味道擋不住,我的胃在劇烈翻滾,嘔吐感襲來。
當我屈身快要吐出來時,一只大手拍向了我後背,我回望,竟然是周單!
……
青銅頭盔下他的臉,凝重嚴肅,還有一絲痛苦,他和我一樣,是這個現場為數不多的正常人。
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期望救我的人,救我的靈魂。
“一會趁亂逃走。”他附在我耳邊低聲說,他已換走我身後的武士。
話音剛落,有熊發狂沖進了人群,虎豹也跟着發了狂橫沖直撞。野獸撞倒大鼎,踢翻火焰,士兵按捺不住,又不敢砍殺,廣場上亂做一團,祭祀被迫暫停,只等商王處置。
“快走,離開王城!”周單把一張黑色大幔蓋在了我身上。我心狂跳,他看着我,似乎有許多話,但來不及多說,我知道了事态的嚴重性。
“我去楚,你會跟我一起嗎?”我問他。情急之下,我想到他曾答應過助我回楚,他會不會履行承諾?我想知道…
他眼神無盡的擔憂裏泛起一絲暖意,唇角輕啓,說:“會,但非此時…江女速行!”他急切地推了我一把。
“好。”我把自己連頭裹進黑幔裏,趁亂逃走了。
……
我一路疾行,迅速思考,須先回王子府。我從家仆小門進府,回寝換上黑色運動套裝,背上麻布行李包,幾天前我就收拾好了。
我把姜王妃華服擺在了床上,子漁回來就會知道我的意思,希望他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我奔向馬廄,牽出白義,從大門出了王子府。我舒了口氣,王子府主人不在,偶然遇見一兩個家仆,雖見疑慮,但知道子漁縱容我,并不會多加阻攔。
我騎着白義出了空蕩蕩的王城,拐上商都大道,遠望前方一片混亂。須避開商王和他的獸兵,我調轉馬頭向西往洹水河堤,繞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