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子漁走後,我心神無主,捏在手裏的半個地瓜掉在了地上,無心去撿。不知道商王留我在這幹什麽,直覺沒好事。
此刻,商王就在我對面,我很想問他一句:我可以走了嗎?
但路祭儀式上他的華麗、鷹鸷、兇殘,令我心有餘悸,我還是沉默為好。
子受走近我,身軀壯碩如山,把我的對面擋得嚴嚴實實。空氣裏混雜着淡淡的汗、酒精和血味。我的心髒砰砰跳動,仿佛提醒着我生命已進入倒計時…
我低首看到他的衣飾,金線和絲帛混織的交領長衫,泛着低調奢華的土黃金;封邊的織錦獸紋繁複飄逸,似青銅器身;領口很低,被塊狀的胸肌撐起。
胸前挂一塊長方形龍紋玉牌,龍眼處嵌着潤澤的黃玉。我盯着那龍,覺其活靈活現,呼之欲出。
……
“擡頭。”他突然說,聲線如獵豹低吼。
我哆嗦了一下,視線上移到他的雙眼。我一驚,那雙眸燦耀、光華流傳,似龍睛鑲嵌,仿佛龍魂已從玉牌飛出,附了他的體,看得我恍恍惚惚…
我眨了眨眼,集聚精力避開他的眼。
我看到他額頭有幾道橫紋,鬓發修得齊整,唇角和下颌生出短硬的胡須,掩映着赤色豐唇;臉部輪廓鋒利,眉峰鼻骨挺拔;皮膚敷着一層麥麸色,泛着暗啞的光澤…姿儀盡美,氣度非凡,像苑囿裏矯健的公豹。
這個人是子漁的父親、姜王妃前夫、妲己的丈夫,也是被後世議為沉湎酒色、窮兵黩武、好施酷刑的暴君。
為什麽頂着這樣一張臉的人會是個暴君?
……
我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我,不過他始終面無表情。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他最好沒有意思,我只想離開這裏。
“去把自己洗幹淨。”他淡淡地說,然後轉身回了屋。
……
我一個人站在廊檐下,不知所措,各種可能性從我腦子裏閃過,洗幹淨被殺掉獻祭的可能性最大。但我不是任人宰割的獵物,我要離開這裏!
我背好麻布包,緊張觀望,發現木栅欄的間隙夠大。眼下沒人,我跑了過去。正要鑽過栅欄,一個武士突然冒了出來,擋住我說:“靜女,請往那邊浴室。”
唉。
……
武士拽着我走過一段長廊,來到盡頭的屋子。武士打開門,推了我一把,迅速關上了門。
“喂!放我出去!”我狂拍門窗,無人應。
……
這屋子,有紅梁木柱,青銅燈架,鋪着獸皮的雕花軟榻,還有一把天然老木藤纏繞的搖椅。
椅後有大方窗格,墜着青紗幔帳,風吹幔帷輕輕鼓動,隐隐有水霧飄進來。
我走到窗前,發現這窗格原是一道屏牆,牆外還有個隐秘的小院。我繞過屏牆,看見院子裏長滿青苔的假山,假山下有熱泉,霧氣蒸騰,缭繞蟠伏,如臨仙境。
有一條水道通向了室內,我又返回屋子查看,右側有一排屏風,屏風後正是入室的泉池。原來這座浴室是建在熱泉之上的,真夠奢侈!
……
“我認得你,你怎麽又回來了?”
有女人的聲音,兩個身影從左側屋內走出,正是前日被商王拐來的女子,和我說話的是那媚色女子。
媚色已經沐浴過,身上圍着交領的浴袍;高冷女子還是民女打扮。
“是你們?”我吃驚,商王居然把她們帶到了苑囿!“你們還好嗎?”我問。
“不好。”媚色回。
“發生什麽了?”我心揪緊,問她。
“什麽都沒發生。”她答。一邊的高冷女子白了她一眼。
“瞅我做甚?”媚色駁斥了她的同伴。
我看她們安然無恙,稍稍感到心安。
“你怎麽髒兮兮的,快去洗洗。”媚色鄙夷地看着我。
“我不洗。”我才不會用商王的東西,我不想和他扯上關系。媚色見狀斜瞥了我一眼,目光更加嫌棄。
“這裏能逃出去嗎?”我問她們。
“噓…”沉默的高冷突然說話了,“我已查探,除了鳥能飛出,人是逃不出的。”她沮喪答道。
我又查看院落,假山外是木牆樊籬,難以攀爬。我失望,感覺像被困住的動物,和苑囿裏那些動物一樣,甚至還不如。
……
門外響起一陣說話聲,不一會兒門開了,我們三個同時緊張。子受走了進來,看了我一眼,直奔高冷女子,問道:
“願侍奉嗎?”
“呸!休想!”
她铿锵斥責,怒目圓瞪,毫無畏懼。我吓了一跳,這女子性子剛烈,令人敬佩!但同時我更揪心她的命運,她是不了解商王的為人嗎?
子受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王者尊嚴并未受到挑戰,卻已經從腰間掏出短刀,利落地抹了高冷的脖子。
鮮血順着高冷的衣領咕咕滲出,嗆鼻的腥味傳來…刺殺來得無聲無息。
我的心猛蹬了一下,頸背涼飕飕的…身邊的媚色更是臉色刷白,額頭滲出細汗。
“本王不喜歡太叛逆的。”
子受平靜地說,仿佛剛才殺的不是人,而是普通的雞雉。他推開高冷的屍體,走向媚色。
媚色驚恐的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聲帶顫抖着說:“民女願侍奉大王,民女願侍奉大王…”不斷重複着,祈求饒恕一般。
“本王 也不喜歡太主動的。”
子受神色淡然,抽刀捅向了媚色的心髒…
我瞬間血液上湧,筋骨打顫…一個念頭在腦子裏不斷萦繞:下一個,他要來殺我了。地上躺着兩具可憐的屍體,幾秒後這裏便會有三具,明明剛才我們還那麽鮮活。
我閉上眼睛…子漁,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周單,我還來不及捋清楚自己的想法,但我一直是站在你那邊的…
我逐漸無法思考,理智、道義、套路、诓騙…在殺人魔頭這裏完全沒有用,他不應叫子受,要叫子獸!
我等着他來結束我的命。
可是良久,悄無聲息…
我睜開眼睛,發現他并未對我舉刀。
……
他吩咐武士拖走了兩具屍體,擦幹淨了地面。他親自點燃了熏香。
他撩開梁柱上的帷幔,一幅帛畫展現。我定睛一看,這不是女娲的畫像嗎?只不過,這位女娲是赤身果體的。
在尚神時代,此舉亵渎神靈,非常大逆不道,若是被世人發現,勢必會聲讨征伐。但我現在沒膽量指責這個變态。
“以二女,侍奉女娲。”
子受的手輕撫畫布,話語卻很虔誠。
“以此女,”他頓了一下,轉身朝我,目光燃起烈焰,“侍奉本王。”
啥?
“脫。”
他聲磁啞如獸,帶着不可抗拒的威壓。
我驚呆…不為所動。
他坐到藤木搖椅上,與我對峙。
良久…
像獸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抽出青銅短刀,向我甩來…
“本王不喜歡太被動的。”
他冷冷地說。
風呼嘯從耳邊劃過,我以為脖子會涼。
刀插入梁柱,朱漆如凝血。
媚色和高冷的慘狀在我眼前浮現…
我腦子一陣懵,放下麻布包,顫巍巍地将手伸向衣角,絕望地一件件褪去衣飾…直到如那畫布上的女娲一樣。
貪生怕死卑怯懦,身不由己恨空流…
……
子受從搖椅上起身,大步走來,用力攥住我的胳膊,将我抵在梁柱上,女娲之下。
他大手一揮,帷幔重新蓋住了畫布。
而後,唇舌帶着熱烈的氣息侵面而來…
……
那天他就是這樣親吻妲己的,不,遠不如對妲己那般溫柔。子獸,名副其實,像一只要把獵物啃食殆盡的野獸,不幸我成了那只獵物。
“噗——”他突然偏頭擰眉,卷舌吐出一口泥,我臉上的泥。“去,把自己洗幹淨。”他說,放開了我。
我迅速跳入泉池,像脫離熊掌的魚。
……
我泡在霧霭氤氲的浴池,背對他。
“你叫什麽?”他問。
“江灼。”
“姜?”他語氣疑惑,若有所思。
不知他想到了什麽?是姜王妃?還是無數西羌人牲(姜姓乃西羌大姓)?恐怕兩者都有。
“大王若閑,請去王子府探望。”我說。
“不許在本王面前提別的女人!”他斥責。
我訝然,我提誰了?他懂我意思?
“王後也不能提嗎?”我反問。
我這話的意思,既指前王後姜氏,也指現王後妲己,我心裏壓着怒火,要諷刺他不僅是個熱衷人祭的暴君,更是喜新厭舊的渣男。
“閉嘴!沐浴。”
他怒了,顯然不願意讨論這個話題。我只好保持沉默,把自己浸入水下。
……
我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姜王妃會不會就是西羌人?年輕時以方國公主或人牲的身份獻給商王?
子受看上了姜氏,執意娶來并立為王後,生下子漁立為太子。但因為西羌人大量被殺祭,子受和姜氏産生了矛盾…恰巧那時蘇國獻妲己,深得子受歡心,子受便廢姜氏,改立妲己…
如果是這樣,那他們之間的矛盾就不可調和,很能解釋為何同在王城,八年不相見的原因。
但是想想又不太可能,惡魔不會愛上獵物,奴隸主又怎麽會愛上奴隸?況且,王子府姜王妃本人并不排斥用羌人做牲,她自家青銅作坊裏也有大量羌奴。
但如果就是這樣呢?畢竟她姓姜啊!那就只能解釋為:她已經被商人同化了!已脫離了自己的族群。
她一個弱女子,在商都無權無勢無家族依靠,被同化是最好的活路。
願不如我所推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