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坐在那裏獨自飲酒,眉目低垂好似在沉思着什麽,即使這樣,周圍也有數不盡的官員擁上去,堆出一臉笑,盡是恭維的話。
缡紅收回目光,看向旁邊的沈未聞,“你怎麽不去?”
淡淡的瞥了那邊一眼,他放下手中酒杯,“只有弱者才會選擇恭維。”他這個人向來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東西上,京城裏見風使舵的人太多了,也太虛僞了,想當年雙親去世時,沈府逐漸沒落,平日裏關系看似不錯的人家最後都在想着什麽呢?想着從他沈家分一杯羹,想着他和妹妹年幼好騙,無數人都在窺觑他們家的財産,最後還是他拼了命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風光,從那以後,他知道了,世上從來沒有什麽真正的朋友,唯有利益才最牢不可破。
當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攜着好一群人來時,原本有些亂糟糟的禦花園終于安靜下來,衆人謙卑且恭敬,男子彎腰拱手行禮,女子雙手交于腰間處半蹲行禮,漫天“吾皇萬歲——”的聲音不絕于耳。
當然,這裏面沒有缡紅,她一不跪天二不跪地,向這人間皇帝行禮,她只怕他受不起。手指在袖中微微勾起,一個障眼法便過去了。
皇上走至高位坐下,才呵呵一笑,“今日大家不必多禮,都平身吧——”
衆人這才一一坐下,缡紅側臉看着高位之上,中間坐着的是皇帝,他旁邊坐的應是皇後,再旁邊,是不久前見過的,北國聖女,她似有所感,一雙美豔的眼睛與缡紅一對,缡紅只微微一笑,聖女面紗下的臉卻劃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皇帝一臉笑意,缡紅轉眼看向他,雖然已到中年但不難看出他年輕時俨然也是一位俊美男子,身居高位就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身上的龍虎之氣顯然受到上天庇佑。
他端起一杯酒,對着下面衆人:“今日在此設宴,為從北國遠道而來的聖女接風洗塵,還要慶賀鎮國大将軍的凱旋歸來,這杯酒朕先幹為敬。”說罷仰頭一口飲盡。
衆人紛紛站起身舉起杯子,飲下一杯酒,坐下後才動了筷。
缡紅不需要吃食,只是端起杯子靜靜的喝着茶,旁邊的沈花名不斷往她碗裏夾菜,沈未聞見了才道:“她修道之人無需飲食,你自個兒吃着。”
沈花名呆呆的哦了聲,一邊吃着,一邊看着缡紅,目光有些好奇。
這時候高位之上的皇帝又突然說道:“鎮國将軍這次又為南國立下大功一件,除了朕心頭大患,朕都不知該賞賜些什麽了。”
正在獨酌的洛飛一聽,站起身恭敬道:“為國效力乃末将之本分,不敢奢求什麽賞賜。”
皇帝一聽笑着看身邊的皇後:“皇後果然說得不差,将軍還是如此淡泊名利。”皇後跟着笑,也表示贊同。
“不過朕素來賞罰分明,将軍今年已二十有五卻還未娶妻,朕思來想去還是做主為你賜樁婚事罷。”說罷旁邊的公公便拿出一道聖旨,顯然是事先便拟定好的,這架勢倒不容一絲拒絕。
關于這些彎彎繞繞,缡紅之前在人間百年倒也見過不少,她頗有興趣的看着對面那人,依然不卑不亢雷打不動的模樣,不知他要如何?
哪知,原本一直沉默的年輕将軍突然跪地,“皇上,末将恕難從命。”
他的話一落,滿座肅然一靜,任誰心中都猜測到幾分,如今鎮國将軍的勢力一日大過一日,帝王用什麽樣的人才能放心?當然只能是自己人。這賜婚十有八九是賜了某個公主,畢竟只有聯姻才能使皇權江山更為穩固,這是從古至今牽制下屬貴胄的最好辦法。
但這位将軍現在的做法明顯很不妥,這是抗旨,罪名不小。
皇上想不到他會當面拒絕他,面上不由一肅,語氣有一絲不悅:“哦?有何不妥?”
洛飛還單膝跪地,低眉靜靜說道:“末将常年在外南征北戰,軍營早已是末将的家,能伴随末将的不過是一把快劍或是一柄長矛,娶親在末将看來實屬笑話。”
皇上聽了,面上似有所緩和,可就在這時,伴着幾聲清脆的鈴铛聲響起,一個華服女子站起身來,衆人的目光都向她看去,缡紅也不例外擡眼一望,那鈴铛聲讓她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白衣粉裙的宮裝,臉頰淡淡的腮紅将她一張本就俏麗的面容襯得更加動人,衆人一驚,倒吸一口涼氣,因為她的舉動也因她的身份。
缡紅看向身邊的沈未聞,問道:“她是誰?”沈未聞輕輕說了一句:“驚鴻公主。”
沈花名在她旁邊極小聲補充了句:“她叫姚蝶,國師的獨女,名號是皇上親封,可沒人惹得起。”她并不喜歡這個驕陽跋扈,只知道窺觑她英雄的假公主。
聽出沈花名語氣中的一絲不悅,缡紅眯眼瞧着所謂的公主,她身上有一股妖氣,只不過很淡,淡到也許只有她才能覺察出來,目光落在她脖子上那串精美的銀鈴上,原來如此麽。
姚蝶看着皇上,輕輕行了一禮,目光卻看向洛飛,“皇恩浩蕩,陛下賜婚将軍豈有拒絕之理?”
這時候,衆人也差不多明白那道聖旨裏的公主是誰了,不過也不太覺着意外,畢竟這些年來,驚鴻公主對洛将軍的愛慕,路人皆知。
卻見将軍已經站起身來,看也沒看她一眼,離了位走至皇帝跟前跪了下去,“末将恕難從命,皇上若是懲罰,末将也甘之如饴。”
滿座唏噓,這好好的獎賞一夕間變成了懲罰,果真是伴君如伴虎。但也有人心中覺着這人脾氣太硬,好好的公主不娶,偏要抗旨不尊,實屬活該。
高座上的皇帝卻有些為難起來,一個是國師的女兒,他平日裏也是寵愛有加,事先也答應為她賜婚,另一個是國之棟梁,這些年的功勳不可忽略,若是今日為了這件事而懲罰了他,朝堂頗有微詞也就罷了,民心也恐怕不穩,實在是遭人诟病,但若是再任他如此野蠻生長,想起國師的告誡,他心中不由一沉。
就在這進退兩難之時,旁邊的聖女開口道:“男兒志向遠大有何不好?我北國也經常聽聞過洛飛将軍的威名,不為兒女之情所絆,我很佩服。況且将軍的年紀在我們北國看來還實屬太過年輕,”她轉頭看向皇上,眼睛在笑,“有如此年輕有為的将軍為國抛頭灑熱血,皇上,這難道不是你們南國之福?”
缡紅看着半跪在地,背脊挺得筆直的倔強男人,此時就像是一棵屹立不倒的蒼松,他有他的驕傲和不屈。
他本不該像今日這樣屈居人下,等着他人來評判或是逼迫的,她如是想着,想完後卻又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終于,皇上臉上浮起一絲笑,既然有人給了臺階,他也順着說道:“聖女說得也對,是朕欠考慮了,這親事就先放一放吧。”言下之意卻是總有一天還會再提起。
話裏有話,卻無人再敢言語。
驚鴻公主咬了咬唇,看着跪在地上謝恩的男人,心有不甘的坐下,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這個男人又拒絕了她,還真是塊捂不熱的冰!
經過這一番風波,宴會的氛圍明顯沒有剛開始那樣祥和,皇後見了,拍了拍掌,只見有十餘名身着彩衣身姿婀娜的舞女娉婷從兩旁走入衆人視線,絲竹聲聲,美人起舞。
缡紅頗為無聊的看着,那些舞女不停舞動的身姿看得她越發困了,就在她眼睛快要合上的時候,一股子熟悉的氣味被她嗅到,她偏頭往身後的方向看,她回身向沈未聞低低說了一句話,又是一個障眼法,她已經悄無聲息的消失,只剩下沈未聞無奈的嘆息。
缡紅尋着氣味穿過了長廊,見一個大紅宮裝的女子正慢慢往這邊走來。
女子不高,臉很小很蒼白,一副随時要摔倒的架勢,但那微微熟悉的氣味确實是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和鳳凰血脈最為相近的一族——朱雀。
她看見缡紅在看她,回以微笑,腳步微微加快。
缡紅只是靜靜看着眼前這個比她矮了半個頭,因走得稍快氣息不穩的女子。
女子解除到她目光時,眼中有些害怕,試探的問她:“你是今日來赴宴的客人嗎?”
不待她回話,前方便傳來淩亂的腳步聲,伴随着婦女的呼聲:“公主,您怎麽又偷跑出來,讓奴婢們好找啊——”
而缡紅卻看見眼前這嬌小女子一臉的遺憾,她嘀咕着:“又被發現了。”剛一說完,來人也到了她倆跟前,一個中年女人帶着兩個粉色衣裙的宮女匆匆忙忙的趕來,婦女一臉焦急的看着公主,“公主,您身子不好,萬一摔着了,我們只能提頭去見陛下和娘娘了。”
公主癟癟嘴,“哪有這樣誇張。”而後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缡紅,“我叫榮羽。”
女子明明很怕她,卻依然還想與她搭話。
朱雀和三百年前記憶中不太一樣,雖然迫于天性,鳳凰的确能令朱雀感到莫名害怕和威壓,但根本不像這樣表現得如此明顯,她沒有記憶了。
宴會早早結束,午時便散了場,缡紅回到清荷苑時,黑曜正啃着下人送來的一大盤雞腿,一手一嘴的油,見缡紅回來了,他眼睛亮了亮,鼻子微動,卻一臉失望,“主人,你沒帶些好吃的回來啊?”
缡紅沒說話,有些疲憊,靠在軟塌上,靜靜地說:“黑曜,我想去魔界。”
黑曜啃雞腿啃得正歡,聽她如是說,突然一個哆嗦,她是不是想起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