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媛幾不願意和我玩球,我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失落的。子漁忙着上學,王妃不需要我探望,做為寄人籬下的人,我閑得慌。
那就趁着有空,多多運動,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尤其在這醫學尚未萌芽的時代,保持健康是第一迫切。嗯,皮球?我回寝換上黑色運動服和鞋,把頭發挽成丸子,托着皮球去廚房找采桑。
廚房很熱鬧,前院拴着豬羊,仆人們燒水洗鍋磨刀做飯…精美的青銅器被擺出來,仆人們在小心擦拭。
今天是什麽日子?有重要人物要來嗎?我想了想,确實有個人要來…笑着搖搖頭,不至于這麽隆重。我找了一圈沒見着采桑,便離開了。
我夾着皮球來到神廟前的大柳樹下自顧自玩起來,當排球颠,或當足球踢飛。正起勁時,前路盡頭突然出現兩個侍女,是媛幾的,正遠遠地盯着我。在做主人的眼睛嗎?我暗笑。
這個媛幾,嘴上說不和我玩,心裏卻很饞,那你們可要看好了。我是有些藝術體操天賦在身上的,右手抛出皮球,于空中畫優美的弧,迅速轉體,伸左手接球,皮球順勢滾到頸部,再微傾身,球滾回右手,一個完美的圓做成了。
待又玩過幾個新鮮花樣,有個侍女大概想鼓掌,但被另一個制止了。我笑笑,伸出一腳奮力踢飛了皮球。
等了幾秒鐘,卻不見球落下,我有種不好地預感。果然,剛才太得意,把皮球踢上了樹,夾在兩個樹杈之間!
我犯難,卻發現那兩個侍女捂嘴離開了。不幫忙還笑!就等我出醜好回去給媛幾做報告嗎?算了算了,不和小丫頭片子一般見識。
可是球怎麽辦?有了,我脫下運動鞋,瞅準皮球用力扔出去,企圖用鞋子把球砸下來。啊?鞋子非但沒砸下球,還挂在了樹枝上!我的準心受到了嚴重的鄙視。怎麽辦?我不打算拿另一只鞋冒險了。
我看看南邊菜地的竹籬,太短,至少需要7米的竹竿才能夠到高高的樹杈,哪有竹竿呢?媛幾一定有,但她樂意看我出醜,我不願求助于她。
還有一個方法:爬樹。有着兩年戶外運動經驗的我,練過攀岩,爬樹?也差不錯吧。我抱着漆黑粗糙的樹幹往上爬,像一只樹袋熊。可剛爬了兩米,我已臂膀酸痛,高估了自己的體力。
我跳下樹坐在地上,撸起袖子看自己蹭得透紅的肩臂。這小細胳膊怕是沒幾條有氧肌肉,我又捏了捏自己的腰腹,軟軟的,馬甲線呢?健身這件事,半月不練,從頭再練。
球君,鞋君,能奈你們何?我望向神廟,要是能像女娲一樣,擺動蛇尾蜿蜒直上就好了。
無奈中,神廟上方一傾斜生長的大樹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伸手比對它和房頂的位置關系,覺得可以“曲線救國”:先爬上神廟屋頂,再爬上樹。
說幹就幹!趁沒人發現,我立即從地上跳起,走到神廟石牆下,斑駁的牆面有可供支撐的凹凸,我摳住着力點往上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于爬上了屋頂。廟頂是人字形陡坡,我且爬到屋脊喘口氣。
往下看,目眩,我是怎麽攀上來的?幸好沒摔下來!往上看,大樹幹還有點高遠。腳下除了圓潤的屋脊,無其他發力點,可怎麽爬上樹幹呢?有點後悔了,低不成,高不就,沒有梯子,見不着人,這王子府安靜地只能聽見鳥叫蟲鳴。
我小心翼翼的騎在屋脊上,心想電視劇裏都是騙人的,坐在這樣的屋頂上,沒有心情看風景,只有戰戰兢兢。我希望采桑快點出現,至少趕在子漁回來之前,解救我。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車馬回來的聲音,子漁回來了。人聲嘈雜,好像不止一輛馬車。怕什麽來什麽,陣陣腳步聲朝神廟傳來。眼下,只能藏好自己。若是被子漁發現我騎在他家祖先頭上,保不準要怪罪我。
屋脊有一半暴露在陽光裏,另一半隐藏在垂下的茂密柳條裏。我往柳條陰影裏挪了挪,悄悄窺伺那腳步聲的主人……
……
一個身影首先出現,雖離得遠遠的,只看一眼,我便知是周單。他肩背弓箭,頭戴額巾,穿着武士衣:玄色長衫垂至膝,前後均有開衩,方便活動;收緊的袖口上半部延伸出馬蹄形獸皮袖蓋;寬束腰把身材凸顯得更加颀長挺拔。
他的臉棱角分明,星眸如炬,一出現便把目光往神廟投來。我扯來柳條把自己擋得更嚴實。
緊接着子漁出現了,他胸口戴着護甲,裏面穿着出門時的橙色長衫,隐隐有血跡,他轉頭和身邊的人交談着。
第三人出現了,一個中年男子,頭戴羽冠,插有一根長長的紅色翎羽;脖子上挂着好幾圈花環和玉飾,垂至腹下;着黑色長衫,無束腰亦無扣,顯然祭司裝束。
三人的身後,還跟着兩個壯碩的家仆,一個被剃掉頭發的奴隸。我的心一驚,又見奴隸!那奴隸一身破爛衣服,驚慌失措地走着,絕不是王子府的家奴。子漁找祭司和奴隸來做什麽?
正思考着,那群人向神廟走來。子漁使一家仆先行帶奴隸離開,自己和祭司、周單進了神廟。過了一會兒,三人都從神廟出來。子漁走向我的住所。
“貞人灼?”子漁敲了敲門。他找我做什麽?但我此刻處境尴尬,是不能回應他的,子漁見叫不到我,便要離去。看到他們的背影,我稍出了口氣。
……
“公子單為何止步?”是子漁的聲音。
我悄悄扒開一根柳條,發現周單側耳,似乎在聽什麽,忽而一道微弱的銀光閃過,他犀利的眼神緊追那光的來源,下一秒,于亂從中,他和我四目相對。
我心狂跳,連忙隐沒在柳條叢林。運動服上的反光條暴露了我,我連忙捂住衣服,祈禱他沒看見,我不要面子嗎?
地上一陣簡短的對話後,子漁朝房頂喊我:“灼?”我假裝沒聽見,子漁又喊了幾聲灼。我巋然不動。
後來,我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和女人的聲音。“貞人灼,你打算藏在屋頂幾時?”是媛幾,說完這句她就和侍女們呵呵地笑了起來。
暈,敢情她們監督我半天,終于抓着機會來挖我了!我只好扒開柳條面對他們,“子漁大人,公子單。”我向他們敷衍一笑。
“你在房頂上幹什麽?”子漁滿臉疑惑。
而周單已經巡視了一圈,目光停駐在樹上,我的皮球和鞋子,他抿嘴,我覺得他在偷笑。
“我在夠東西。”我本來想編個拙劣的理由,比如“我在看風景”,但又覺得誠實回答比較好,畢竟這是人家的神廟。
媛幾笑得更厲害了,拉着子漁指了指大樹杈。子漁看到後,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祭司也在那笑。而我,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灼,你別急,我幫你夠。”子漁笑着對我說。他環視我周圍,似乎明白了我上房的意圖,于是,他也想爬到房頂來。
“哎喲——”媛幾突然倒地,眉頭抽緊。
“怎麽了媛幾?”子漁跑回去關切她。
“肚子疼。”媛幾虛弱地答。
“剛才還好好的呢?”
“我也不知,哎呦——夫君,快扶我回房。”媛幾緊緊攀上子漁的脖子,不松手。
她的小心思我早已看穿。但她應該想不到,她笑了半天的我,到頭來卻需要她的夫君來解救,所以她必須緊急裝病。
“王子妃要緊,先帶其回房,餘下交給單來處理。”一直默不作聲的周單對子漁說。
“那就勞煩公子單了。”子漁釋然,對房上的我說:“灼請放心,有公子單幫忙,你定會安然。”
子漁抱起媛幾匆匆走了,家仆見主人走了,領着祭司也走了。
……
現在就剩周單和我兩個人了。似曾相識的感覺。第一次見他,在洹水河邊,他救了落水的我;這一次,我像被困于屋頂的貓,在等一個好心人搭救。
透過綠意蔥茏的柳枝,周單對我淺笑。他取出一支羽箭,卸下箭簇,搭于弓上,對準樹上的皮球,輕輕一拉…風聲過後,箭矢離弦,皮球應聲落地。
球在地上滾了幾滾,剛好停在周單的腳下。他撿起皮球,舉起來對我示意。
讓我費盡體力的難題就這麽幾秒鐘解決了!我大概是一副驚呆了的表情,他看見我,只哼笑了一聲。他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周單把皮球放在地上,撿起羽箭,再次輕輕拉弓,對準了我的鞋子。我盯着那只挂在樹枝上的運動鞋,鞋帶是散開的,狼狽如我。
勞駕一個不太熟的異性射鞋子,既滑稽又難堪,以後我該怎麽面對他?我不禁捂住臉頰…可是遲遲等不到箭矢劃過的風聲。周單沒有射鞋,而是收弓卸于地上,從我視線裏消失了。
“公子單?”正疑問時,我的正前方,一個身影倏地跳上來,穩穩地落于飛檐上。
他跨步走來,如履平地,在我身邊從容地坐下,淡淡的草木香飄來…我是騎在屋脊上的,正好面對着他,這個姿勢有點暧昧。
如果是平地,有男人這樣靠近,不管我對他有沒有好感,都會毫不猶豫地走掉。可是現在,我無處可走……
我的心有些慌亂,不敢看他的臉,盡管他起伏的側面輪廓線很好看,皮膚是我喜歡的古銅色…
他低眉看到我的腳,嘴角卻揚起。我也看了看自己的腳,它們一只套着鞋子,另一只套着襪子。
“等我。”他說。
他起身,立于屋脊之上,伸出一雙長臂,攀上大柳樹的斜枝,縱身一躍,跳了上去。他沿着樹幹走到了挂鞋的地方,輕松取下鞋,又按原路走了回來。
正常情況下,他應該把鞋子還給我,然後我會說謝謝,這事兒就結束了。
但是他沒有。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柳葉,喉結滾動了幾下,似乎在壓制或者思考什麽,然後他轉頭朝向我,視線依舊落在低處,把手移向我未穿鞋的那只腳……
隔着布襪,炙熱的觸感傳來。
一瞬間,前男友把我推向疾馳汽車的畫面閃過,我條件反射地踢開了他的手。
“別碰我!”
我下意識說出口,心沒來由得狂跳。他猛然擡頭,漆黑的瞳仁如夜空裏的水晶,有我不懂的情緒淌過。
……
風吹過,柳條綠意蔥蔥,婉轉柔媚,簇擁着在一起流動,掠過我的肩側,湧向他的臂膀。我想起在甘孜見過的高原男子,清澈的眼睛,黝黑的膚色,虔誠的信仰……嚴峻的自然條件,造就出獨特的生民,只是看一眼,就會重擊內心,并且難以忘記。現在,周單給了我這樣的感覺,可又不止這些…
我第一次近距離看清楚了他的模樣:古銅色的皮膚,略顯粗糙的紋理,應是經常在戶外;額頭光潔如向陽緩坡,眉骨微聳,威儀外露,眉峰如秀栾揮毫,鼻梁線條秀挺,如他挺拔的身材,英姿俊秀。
一雙眼睛如背水深潭,初看炯炯,再看深邃,似乎藏了不少心事,但有時又會很清澈,比如現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雙薄唇,大多數時候他是不茍言笑的,但只要抿嘴,就會暴露心思…
如果皮膚白一點,應該算得上白瘦幼審美時代的帥哥,但在我看來,古銅色的硬朗,更有魅力。如果用一種動物來形容他,我想了想,黑頸鶴最合适…
“單冒昧,江女見諒…”
我從凝視中醒過神來。
周單向我拱手致歉,臉色因窘迫而泛起紅暈,他把鞋子遞給了我,又伸來一條手臂,示意我可以扶着他的手臂穿鞋子。
原來他剛才碰觸我的腳,是想在我騎屋難下的情況下,幫我穿鞋子。
“無妨…多謝。”我回他。我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臂,一只手把鞋子套在了腳上。
鞋帶卻開着,我盯着它們想着怎麽穩定地騰出雙手系鞋帶。這時周單果斷伸來另一只手,手指輕輕勾了兩下,便用鞋帶系出一個花結,他又把我另一只鞋的鞋帶解開,系出同樣的花結。靈巧的動作似單手擺弄魯班鎖,看呆了我…這家夥到底有多少技能?
“我帶你下去吧,小心。”他淡淡地說。我們一前一後走到飛檐上。“我先下,而後接你。”我點點頭,任憑他安排。
他看了地面,找準落點往下一跳,便輕盈落地。我探出腦袋,看到他對我展開手臂。有他在,我放大膽子,一點點往下探腳,尋找石牆上的着力點。
快要接觸到他的身體時,他好像想起了什麽,趕忙背過身,我便踩着他的後背,他的手臂、他的腿,下了地。
“謝公子單。”我落地後,對他屈身致謝。
“無事。”他的聲音還是輕飄飄的,仿佛來自于雲上,可這一次我覺得那語氣不是倨傲,而是淡淡的溫柔。
我擡頭,看見陽光透過柳條,落在他淺淺的笑臉上,光斑搖曳,有一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