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接下來的幾日,周單要求子漁找來三個壯碩的家仆,陪練近身搏鬥,一對一、一對二或一對三,組合輪番上。周單做裁判,我和媛幾在場邊計分。
“正面杠不過敵人時,逃是最好的策略,撤出危險圈,保護好自己的生命安全,而後伺機進攻,此法适用于萬舞實踐。”我和媛幾差不多都能背下周單的教誨了。
看男人們打鬥,很多時候心是提着的。子漁年少易沖動,又有媛幾和我圍觀,總想表現自己,使出蠻力,戀戰不休,如此就很容易被制服,經常得負分。
子漁又一次落敗,來到計分臺稍事休息。周單也過來了,他數了數代表分數的木棍和石子:十局,家仆得八,子漁得二,大比分落後。周單搖了搖頭。
“王子漁,方法已教于你,若還不能恪守規則,則課程不能結業,影響後續馬術教習。”周單對他說,子漁聽了,并不回應。
“灼,我是不是很沒用?”子漁來到我身邊,面帶氣餒,像一只流落街頭的小動物求安慰。
“不會呀,你才剛開始練習,以後會好的。”我鼓勵他說。
“他,”子漁白了一眼認真檢查分數的周單,悄悄貼近我的耳側,埋怨道:“總是教我逃。”
“噓——他不是教你逃,”我小聲笑道,“他是教你分析敵我的形勢,找出最優的應對方法。你想想啊,敵長你幼,敵壯你瘦,敵衆你寡…”
他突然瞪向我,似乎對瘦幼兩字不滿,我一笑撇過他的注視。
“這種時候,你當然不能憑蠻力硬上,等你長大一點,變得更強壯了,有了身體對抗的資本,公子單自然會教你其他方法的。”我提高聲音,認真幫子漁分析着。
“長大一點?我在灼眼裏很像童稚嗎?”子漁面帶吃驚,語氣不滿。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脫口否認。
“那是什麽意思?”子漁緊追不放。
我一時語塞。
沒想到他這麽在意我随口的評價,事實如此,我就是這個意思,論年齡,他在我眼裏還真是個少年。
“我與他比,如何?”子漁指着身邊不遠處的周單,埋怨道:“他不過長我三歲,誰顯瘦?誰又顯幼?”
啥?周單長他三歲!我怔住,看向周單。他應是聽到了我和子漁的對話,手裏擺弄小木棍和石子的動作停住了,淡定地瞥了這邊一眼,繼而嘴角浮現淺笑,不知是在笑我的大驚小怪,還是笑子漁的幼稚。
“公子單十九歲?”我向他求證。
“嗯。”周單淡淡地回應。
“哦…”我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周單如此年輕,出乎我的意料,不過他看上去和我年齡相仿,也許是古人又經歷得多,顯成熟吧。
子漁對瘦幼評價不滿,拉來周單比較又是何意?他兩看上去就不像同齡人,有什麽好比的。
“夫君,說實話,你比周公子顯瘦,也,也顯幼…”媛幾突然天真地插話。
“媛幾!”子漁更不滿了,那責備的眼神簡直在說,哪壺不開提哪壺。媛幾避其鋒芒不吭聲了。
“皆為鮮衣怒馬少年郎,子漁大人何必在意年齡,或胖瘦?”我字斟句酌回複他,生怕自己又說錯話。
“我不在意,灼在意嗎?”子漁反問我,眼神意味不明,我總覺得他在問另一件事,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
他方才的氣餒慢慢醞釀成了不服,趁周單不注意,突然抽出腰間短木劍,向周單後背猛然刺去。
“小心!”我失聲叫了出來。
周單瞬時屈身,閃到子漁後方,迅速伸臂鉗制子漁握着木劍的手,子漁“哎呀”一聲松開手,木劍落地,周單一扣膝把他壓制到地上,動作行雲流水,整個過程不過三秒。
“王子漁,方才的偷襲絕妙,不過仍需練習。”周單從容地說,放開了子漁。
子漁眉頭擰緊,揉了揉肩膀和手腕,坐在地上仍有不服,卻理虧又技不如人,說不出話來。
“漁,你沒事吧?”我和媛幾立即去扶他,媛幾撥開他的肩臂衣飾查看,眉頭一皺,心疼道:“都紅了,疼不疼……”
“王子漁無事。”周單看了看地上的子漁,話卻是對着我說的。
“哎呦——痛,這裏…”子漁突然嬌弱地向我靠過來,我不禁生出緊張,認真地檢查了他的上身和手腕,發現肩甲關節處,似乎腫起一塊。
我瞬時感到心頭一陣酸痛,想起自己的身體也曾經被暴力對待過。看到身邊的人痛,我也會痛…
“公子單!下次出手輕點好嗎?”我一沖動,起身走到周單面前,聲色俱厲地說。
可是說完我就後悔了。
男人之間肉搏切磋,受點小傷很正常,他是子漁請來的私教,子漁和媛幾都沒說什麽,我一個外人為啥要說這些?
周單訝然看着我,幾秒後,他面無表情地對地上的子漁說:“如此,王子漁暫且休息,三日後,單再來教習。告辭。”周單拱手,随後快步朝南邊走去。
我愣住,覺得不安,剛才魯莽了。
“灼?”子漁叫我。
“子漁大人好點了嗎?”我問。
“嗯。”子漁對我笑,仿佛對我剛才的表現很滿意。
“灼?”子漁又喚我。我一直站在原地心不在焉的樣子,引起了他的疑問。
“子漁大人,我去送送公子單。”未等子漁同意,我已朝南追去。
……
周單在我前面健步如飛,我一路小跑才在馬廄那裏追到他。他看到我,又是詫異,又是驚喜,沒了有剛才的冷漠。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對你說話,對不起…”我稍稍平複了自己的喘息,對他說。
他突然伸出食指置于我的唇前,隔着空氣,阻止我繼續說下去,眉目呈現出溫柔的蘊意,說:
“為何,江女總在跟我說對不起?”
我怔住,因為他眼睛裏的憐憫與柔色,我覺得此刻自己是被林黛玉附體的,人見憂憐吧。
“江女沒錯,無需對我道歉。”他微笑。
而後他仿佛想到了什麽,臉色逐漸窘然,收回了手指,說:“該道歉的是我,我方才吓到你了…”
“沒…”我客套,可實際就是有一點點被吓到,我以為自己先氣到了他。
……
周單視線移向我後方的天空,眨了眨眼睛,突然問我:
“江女在王子府是否不喜?”
“怎麽會?沒有…”我否認。
“那來王子府以前,是否…?”他又問。我沉默了,來王子府以前?也是快樂的吧,除了那段失敗的感情經歷…
身心的痛有時會回到身體裏,會被某些事情勾回記憶,就像剛才看到子漁…但很快這種感覺就被劃走了,只要我不想那些事……
“江女?”周單柔聲喚我。
“奧,來王子府以前,也是喜樂的…”我低頭,用越來越小的聲音,怕是自己聽了也不會相信。
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問我這個,他在關心我,我的心裏竟然有一絲甜,但又覺得這樣不對…
……
良久,沒有聽到他說話,我擡頭,發現他眼窩有些紅,是有蟲豸飛入眼睛了嗎?
“江女,若是有不開心之事,無論何事,敬請、務必,告于單知。”
他雙眸明靜如高原的湖泊,我不忍直視,腦子裏浮現出緞帶一般的水澤,黑頸鶴信步走過,優雅的長足涉過緞面,蕩起細膩的漣漪…
我心裏亦起了漣漪…
“嗯。”
像締結了一個約定,一顆種子在心間發芽,想給它澆水施肥,小心呵護,不管它的壽命多長…
若是一周,就呵護一周,若是一月,就澆灌一月,若是一年,則陪伴一年…不在乎是否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過;只要種子活着,那份蜜甜就在。
最最重要的是: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他無關!這麽想我便坦然了。
……
我送走周單,一個人往校場走去。
他臨走前在馬上問我:何時去周質子府做客?我說,大考以後。他說好。
……
路上迎到了子漁,他在路口大柳樹下等我,不見媛幾。
“你好點沒?”我問。
“我無事。”他回,笑得狡黠,我疑惑,難道剛才都是裝的?我頓覺氣惱,不行,我要再查驗一番。
我走到他身邊,想撥開他的交領,他卻長臂一揮,攔腰拉我入他的胸前。
“你做什麽?”我驚恐地瞪他,想掙脫,雙臂卻被牢牢禁锢,“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不許碰我。”我再三強調。
“你可不可以現在就答複我?”子漁垂下眉睫,鼻尖觸碰到我的額頭,唇齒亦已伸張,輕掠皮膚,癢癢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頭皮發麻…
“啊——”
子漁突然大叫一聲松開了我,退到三步之外,揉着嘴唇,吃驚地看向我,一臉不可置信!
“你,你果真是神人?”
我的額頭有點刺痛,剛才不知怎麽回事,我倆之間起了靜電,電到了他的嘴,他的痛感比我強烈。
感謝靜電替我解圍!我想笑不敢笑,想解釋又不便解釋,覺得過意不去,吓着孩子了。
“我都說了,答複之前,你不能碰我。”我故作鎮定,一本正經地說。
“唔——好吧。”子漁試探着走到了我的身邊:“去用膳吧,媛幾已在大殿備好。”
“好。”我回。
一路上忍不住要捂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