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衆仙面面相觑,但又不敢開口。
她拒絕的初衷倒是沒什麽可質疑,可是言語表達的大膽卻讓他們為之一震,眼前這人畢竟是天帝,他的威嚴與自尊從來都是不容置喙的。
以前他們皆與止傾接觸不多,只是隐約知道這個遠古上神不太喜歡外人打擾,況且自她醒來之後,便一個人住在滄蕪,冷冷清清幾十年,未曾踏出過那個地方一步。
滄蕪有一道天然的滄蕪結界,外加上止傾的身份,外人自然也是不敢輕易踏入的。
聽天界拜訪過滄蕪這位上神的仙家偶然提過,這個神仙不過是空有神位而外強中幹的擺設罷了,最初得到這個消息,每個仙家心中竟有點高興,還多多少少心中也有那麽一絲鄙夷,或許這樣可以滿足他們一點點卑微的自尊心,“上神也不過如此……”
于是他們也更是樂意添油加醋的渲染一番,這個道聽途說的事實便也一傳十,十傳百了,漸漸成了天界不算秘密的秘密。
後果當然是去拜訪她的心情更是又減了幾分。
不過道聽途說一向不怎麽可信,就如今看來,事實非但不是事實,好像還與他們根深蒂固的認知相去甚遠。
眼前這個上神的一言一行,怎麽看都不像一個什麽都不會的空殼。
她言語中沒有一般仙家的溫和躬親,倒是有些暗淡不明的晦澀與霸氣。
“眼拙了……”望着止傾遠去的背影,有人空空長嘆一聲。
躺在滄蕪竹屋的床上,止傾心神有點不太安寧,左右翻來覆去睡不着,心情更是郁郁不樂,索性她便坐了起來,閉上眼,壓下心底煩悶的思緒,待到一切歸于平靜之後,然後她睜開看了一眼周圍的擺設,猛然擡手間,她竟想将這熟悉的陳設一并抹殺掉,可是提起了掌氣,卻又下不去手。
想想,她又躺了下去。
平靜了好幾日,又或許不止好幾日。
因為門外的青杏已經開始泛黃,倒是滄蕪河還如往常一樣靜得萬裏無波,明得像一面鏡子……
立在窗前,看着這光景,止傾知道,該是秋天又到了。算算,這又過了一年。
其實一切都還和三萬年前一樣,卻也不一樣,面前那片延綿數十裏的杏林一遍一遍的提醒着止傾,早已時過境遷。
“阿傾……”身後的聲音有點哽咽,有點沙啞。
止傾微微偏頭,卻沒有回過頭:“你來做什麽?”
她知道是他——他是卿非,也是屠淩。
“我……來接你回家……”
沉默了兩分鐘,止傾悠悠開口,“你回去吧……”
“阿傾……你當真對我沒有一絲情意了嗎?當真不願再留在我身邊了嗎?……你都離開那麽久了,三十四天一個辰……就算鬧脾氣也該回來了呀……”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像樣,總給人一種沉溺的感覺“若是你不願放下那架子,換我來……只要你跟我回家……”
她愣了一愣,回過頭來。
“……”望着卿非,不說話。
片刻。
止傾幹笑了兩聲。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你該懂的……我們注定不能一起……正如你說的……”止傾移開眼看着天花板,“娶了我……是個笑話……”
她的眼圈微微有些許紅,不知是為眼前他的柔情,還是當年的揪心,“不錯,是個笑話……于你于我……都是個笑話……”
她退了幾步,靠在滄蕪的竹屋窗沿上,大笑了幾聲,“如今,我們都放明白些……好嗎?魔尊……”
她不想傷他,可是她們不應該在一起的。他們之間隔的不止是物種,還有那不容涉入的神魔間的楚河漢界。
卿非沉痛的閉上眼“阿傾……我……我……不知道當初那席話将你傷得那樣重……我……”
卿非企圖靠近她,止傾擡起手中幻骨扇,止住他的步伐。她怕他一靠近,她就會一步步再陷下去。
“你知道嗎?這幾年每次聽見你在夢裏哭醒,抓着我的手,讓我信你……你知道我有多難受……”
“難不難受都已經過去了……”止傾只是如此說着。
“是……三萬年前的事是過去很久了,可如今這七年的光景呢?……阿傾……這七年來你敢說你就沒有對我動情?這七年的相守你我心知肚明,到底存的是怎樣的天長地久的心思……”
“動情?……有嗎?……哦……是有的……”止傾反倒是笑得很坦然,也說得很坦然,可那笑卻讓卿非覺得很刺眼,“既然說起這七年,我不禁想問問……卿非,不知道這七年來,每次你選擇從我腦海中将那些零星的片段一點點抽走時是什麽心情……”
“我……阿傾……”
他低頭,隐下接下來那句“我或許不該讓你來魔界的……”
止傾收起那些凄涼的語氣,一本正經的望着卿非“放手吧!你我都放手……我不想三萬年前的浩劫再次上演……卿非……午夜夢回,你可有聽見那些冤死的亡靈在哭訴?他們伸出手,掐着我的脖子,你知道嗎?他們好痛苦……”
卿非看着神情越飄越遠的止傾,上前一步,緊緊的将她摟在懷中。
“那不是你的錯……阿傾……那不是你的錯……”
“怎麽不是我的錯?……”止傾企圖推開他,“就是因為大哥和四哥逆天意,生要幫我渡劫……才引起的那場滅頂之災……”
回憶猛地襲來,記得她在紫瞳的房裏拿到那卷上古卷軸時,看着那卷軸映射出來的滿目瘡痍的世界,那陰暗沉寂的陰風卷弑着天地。
洪流,天火如一個個邪惡的惡魔将那些弱小的生命卷入腹中,到處是屍骨,到處是哀嚎,白骨,鮮血,斷臂,四肢遍地都是……
接着,便是她的親人,她的愛人一個個在她眼前死去。
封印的封印,沉寂的沉寂……
片刻之間,天地間卷軸鎖到之處,一個生命也沒有了,上古洪荒蔓延了整個世界……
末了。
卷軸上血紅的八個大字灼傷了她的眼:“神引天劫,洪荒滅世”
……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怎麽不是我的錯?”她無力的扶着桌子。擡起眼,望着卿非。
“其實,你不該救我的……你們都不該救我的……該死的至始至終都是我……”
“所以你在最後關頭,想以自己的死來結束那場浩劫?”卿非抱住她,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你怎麽可以讓我親手殺了你?”
止傾知道,他是哭了。可她那時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只有自己死了,蒼生才能活,她關心的才能活,雖然到最後那些她在意的也全都死了。
那時她想,反正自己是要死的,能救下四哥和他,也算是一樁美事。
很久以前,她一直想問問他,是否真正喜歡過自己,現在想想還是算了。
他們走到這一步,答案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既然決定以後兩不相見,就不要再問那些牽腸挂肚的問題。
止傾由卿非抱着自己,待到兩人的情緒都平靜之後,止傾再次推開卿非,這一次倒是推開了,她遠遠的站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你回去吧!我……就要嫁人了……從今往後,你我再不相見……”
她的語氣淡淡的,終于恢複了該有的平靜。
卿非先是一愣,看着她的眼睛:“你……”
“他對我很好……而我想要安穩的生活……”
“我也可以給你安……”卿非開口。
話還未說全,卻生生被打斷了。
“你會祝福我的,對吧?”止傾迎上卿非的目光,望着卿非的眼睛,絲毫沒有閃躲。她的嘴角抽了抽,慢慢漫上一抹淡淡的笑。
看着她的笑,屠淩終于不再開口。
有時候,笑才是最好的武器。
待回過神之後卿非才移開眼去,不去看她的臉。
止傾也移開目光“如今這樣,你道我薄情也好,負心也罷……活了那麽久,我也無甚所謂了……”
卿非不想聽,可她的話卻一句句烙印在他心上,他緊緊捏着的手掌卻沙沙的響着。
約摸那麽兩三分鐘之後,他才慢慢松開掌,開口,聲音卻比方才更沙啞:“離開我,你應該會快樂吧?”
“當然……”卿非話音還未落,止傾已經搶先回答。
聲音幹淨利落。
“呵呵……呵……”卿非一陣慘淡的笑。
“好……那……恭喜……”佯裝平靜,臉頰的肌肉卻止不住的顫抖。
原先他竟不知道原來自己的隐忍之才如此之高。
他沉了沉眼,避掉眼中的難堪,然後擡起眸子,淡淡的看着止傾,“如此也好……”頓了頓,他突兀的加上那麽一句:“從今以後有需要我幫忙的,我自當……”
“不必……”止傾重重的打斷他。
卿非沉默了半晌,“我懂了……保重……”
他的聲音是掩飾不盡的落寞。
他本想再說一句,“再見……”想着止傾會不悅。
開口,說出的卻是“後會無期……”
止傾聽着那人沉沉的腳步慢慢的從沉重到空洞,她一次頭都不曾回。
卿非走後,止傾扶住桌子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氣。整個人滑到地上。
終于下了決心斷個幹淨,可淚還是肆無忌憚的漫上眉梢。
“對不起……”她想說那麽一句,可她怕那一句之後接着的便是三萬年前的浩劫。
滄蕪河邊,卿非對着風氣雲湧的浪放肆的笑着,“哈哈哈……”聲音卻湮滅在了怒吼的波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