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鐵栅欄做成的牢門,地牢裏的情形一覽無遺。只見陰暗狹窄的地牢內,結實的繩子捆住的,卻是一個身材纖弱單薄的弱女子,那條巨大的白蛇,已然不知去向。
雲天揚命典獄官員打開門,典獄官有些猶豫:
“皇上,這妖物來歷不明,皇上這樣冒然進去,微臣擔心……”
“怕什麽?你只管打開就行了。”雲天揚沉聲命令道。
典獄官不敢再說話,小心地把門打開,雲天揚走了進去。他慢慢走近被捆得像個粽子似的女子,聽到腳步聲,那女子似乎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她緩緩地睜開眼睛,慢慢地扭頭看向來人,只這一眼,對望着的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霜兒……怎麽是你?”雲天揚停下了腳步,睜大了眼睛,不相信他看到的,竟是他找了一夜的愛妃白霜。
白霜卻似乎很淡定,她淡然一笑:
“皇上,您來了。”
“霜兒,這是怎麽回事?昨夜的大蛇,是你嗎?”
白霜靜靜地看着雲天揚,微微點了點頭:
“是的,正是臣妾。”
雲天揚沒想到白霜竟然如此坦然地承認了,他站在原地,表情複雜,定定地看着她,喃喃道:
“沒想到,原來,你真的是妖怪,枉我這麽多年一直對你疼愛有加,這麽多年來,我對你一往情深,為何……為何你卻欺瞞我這許多年……”
白霜心裏一陣難受,她凝視着雲天揚,輕聲說道:
“皇上,臣妾并非妖怪,這個中緣由,一下子跟您說不清楚,臣妾并沒有要害皇上,也并沒有要害任何人,臣妾……也是對皇上情有獨鐘……”
雲天揚搖了搖頭,顫聲道:
“沒有害任何人?你可知道,我的皇兒……卻因你之故,昨夜……早夭而亡……”
白霜身子一震,詢問道:
“皇兒?不知皇上說的……是哪位皇子?”
“還能有誰?皇後……腹中懷的是朕的兒子!已經六個月了……他很快就可以來到朕的身邊,卻因為……你的緣故,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
白霜臉色一沉,眼中的光芒瞬間暗了下去,她垂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喃聲道:
“皇上,對不起……臣妾不是有心的……”
雲天揚表情極為複雜,一會兒痛苦不堪,一會兒陰冷漠然,他冷眼看了白霜幾眼,對典獄官說道:
“好生看着她,小心別讓她又出去害人了。”
說完這句話,雲天揚漠然地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去。
“皇上!——”白霜大喊了一聲,然而雲天揚似乎沒有聽見,步伐堅定,大步向外走去。白霜心裏一陣悸疼,大顆的淚珠滾落而下,淚眼朦胧中,她看着漸行漸遠的雲天揚的背影,喃喃道:
“皇上……難道您……真的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嗎?”
已經好幾個夜晚,雲天揚無心睡眠。皇子的夭折令他難過,而白霜是妖怪這個事實,卻更讓他難受,這個他傾心愛了多年的女子,卻原來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妖怪,而這個妖怪卻是害死他兒子的元兇。他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盡管白天照樣上早朝,照樣處理政務,然而,一到夜晚,他卻再也無心睡眠。他令典獄官封鎖了白霜是蛇妖的消息,這個消息對于皇室貴胄來說,并不是什麽體面的事情。
是夜,清風徐徐,天朗月稀,雲天揚實在不願意呆在那沒有什麽生氣的寝宮,便擺脫了随身跟着的那些宮女太監,一個人出殿外走走,他毫無目标,信步走來,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清漪殿門口。他怔怔地望着殿門口的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在心裏嘆了口氣,擡步緩緩走了進去。
院中那幾顆桂花樹,散發着清幽的香氣,令人神清氣爽,那樹下的石桌石凳上,恍然出現了曾經熟悉的身影,雲天揚有些恍惚,他緩緩向石桌走去,喃聲道:
“霜兒,原來你在這裏。”
石桌旁的女子,聞言擡起頭來,溫情脈脈地望着他,笑靥如花,氣若幽蘭,柔聲道:
“皇上——”
雲天揚一愣,仔細一瞧,原來是寧妃冬雪。他似乎清醒過來,微微皺了皺眉,沉聲道:
“你怎麽在這裏?”
冬雪給他行了個禮,聲音黯然:
“皇上,自前幾日貴妃姐姐不知去向,臣妾甚是想念,這幾日也睡不好,實在想念了,就來她的寝宮看看,尋找一些舊日的蹤跡,不曾想,打擾到了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也罷,念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就不要說什麽恕罪之類的話了。對于霜兒來說,我們都不是這裏的主人,既然你正好在這裏,就陪朕說會兒話。”
冬雪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到的驚喜,但很快就恢複平靜,她行了個禮,淡然答道:
“臣妾遵命。”
兩人在院中默默站了一會兒,冬雪試探着開了口:
“皇上,這夜晚更深露重,寒氣沁人,皇上龍體尊貴,還是少在屋外久站,不如,請皇上到隔壁臣妾的寝宮,喝幾杯酒暖暖身子,臣妾先前身體不适,不想用膳,宮中侍女一直給臣妾備着熱菜熱酒……”
雲天揚默然看了她一眼,在心裏嘆了口氣,淡然道:
“也罷,霜兒沒在身邊,朕也無心睡眠,且去你宮中坐一會吧。”
冬雪大喜,在前面帶路,兩人向寧雲閣走去。
朵兒早就在宮內備好精美的炒菜和點心,溫好了美酒,只等二人入座了。見二人入座,趕緊給其他宮女太監使了個眼色,頃刻之間,滿屋的男男女女,消失得幹幹淨淨,只餘雲天揚和冬雪,相對而坐,細斟慢飲。
幾杯酒下肚,雲天揚只覺得渾身燥熱,體內血氣洶湧,臉色潮紅,雙眼迷離。他望着對面的冬雪,只見她臉上略施粉黛,臉蛋嬌媚如月,眼神顧盼多情,玉手輕擡無骨入豔三分。她對着他淺笑嫣然,竟像極了白霜。雲天揚忍不住将她輕輕拉入懷中,眼神朦胧,呼吸急促,口中含糊不清低吟:
“霜兒……”
懷中女子并不作聲,只是吃吃笑着,一雙溫軟玉手環住了他的腰。他一陣熱血湧動,抱起懷中女子,向內室走去。
翌日醒來,雲天揚看了看身邊的女子,微微蹙了蹙眉頭。
到了夜晚,他卻不由自主地,往寧雲閣而去,他并不愛這個女子,但他內心卻是極度空落,唯有酒後迷情,可以暫緩內心的空落與寂寞。而每當在寧雲閣喝完酒,他都會有一陣恍惚,總覺得懷中的女子就是白霜。盡管第二日醒來,內心極是虛空與寂寥,卻依然擋不住晚上前往寧雲閣的腳步。
一個月之後,寧雲閣喜訊傳來,寧妃娘娘有喜,總歸是自己的骨肉,雲天揚內心稍稍閃過欣喜的念頭,從而對冬雪的态度好了一些。
幾個月之後,冬雪腹部微微隆起,自她有身孕之後,雲天揚來得少了一些,但還是會經常去看看她。
這天早起,冬雪幫雲天揚整理衣冠裝束完畢卻依然不肯離身,她微微靠着雲天揚,嬌聲道:
“皇上,幾月之前抓的那個蛇妖不知道怎麽樣了,臣妾想去看看,望皇上允許。”
雲天揚身子一震,這幾個月,他過得并不開心,每天按部就班地處理政務,和臣子們議事,倒無異常。一到了晚上,便覺得格外的冷清與孤單,為了緩解內心的痛苦,他夜夜沉迷在寧妃娘娘的美酒與美色中,用酒來麻醉自己的神經,用美色來麻醉自己的身體。他盡量的不去想白霜,盡量避免談及地牢中的妖物——他最愛的女子。此刻,冬雪提了出來,又牽扯出了他的無盡牽絆與挂念,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
“還是不要去看的好。沒有看到,也就不會難過,更不會挂念。”
“可是皇上,臣妾這幾個月甚是想念貴妃姐姐,臣妾小時候接觸過一些道法皮毛,勉強能與妖物對話,臣妾就是想問問那妖物,把我的貴妃姐姐弄到哪裏去了。”
“念你對霜兒一片情深義重,朕竟然不忍心拒絕你。你真的要去看?”
冬雪趕緊點了點頭:
“臣妾從小并不怕妖魔鬼怪,皇上放心,臣妾不會有事的。”
雲天揚重重嘆了口氣,說道:
“好,朕就帶你去,只是,無論你看到什麽,都不可以告訴其他人。原本是不該帶你去看的,念在你們之間畢竟曾經情意深厚,她如今的模樣,倒也不吓人,相信你也不會害怕,也算是了你一樁心願吧。”
冬雪特意穿了件淺色長裙,微束腰帶,将她那隆起的肚皮顯得愈加突出。她跟着雲天揚,往地牢而去。
牢門打開,躺在地上的女子緩緩睜眼,擡頭,看着進來的幾人。
冬雪似乎很吃驚,她幾步向前,扶着白霜,向雲天揚問道:
“皇上,為什麽姐姐在這裏,是誰把她綁成這樣的?皇上,快叫人放了姐姐!”
雲天揚只是看着她們,沉默着,面上沒多少表情。白霜微微笑了笑,聲音虛弱不堪:
“妹妹你來了,你最好不要靠近我,到皇上身邊去好了。”
“寧妃,你過來。”
雲天揚終于開了口,向冬雪伸出了手。冬雪看了看白霜,又看了看雲天揚,遲疑着,猶豫着,終于,緩緩放開白霜的手,走向雲天揚,輕輕依偎在他的身旁。白霜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不太适應光線,她定了定神,向雲天揚和冬雪看去。幾個月不見,雲天揚似乎更清瘦了些,身形愈發顯得修長,他面色沉着冷峻,正定定地看着她。而他身邊的冬雪,卻顯得志得意滿,神情飛揚,流盼妩媚的雙眼,嬌豔欲滴的紅唇,雖然神色看起來有些擔憂,卻掩不住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風流綽約。她細細地打量着冬雪,眼神從上往下,突然,她盯着冬雪的肚子,心裏猛地一顫:冬雪,竟然懷孕了!
冬雪見白霜盯着自己的肚子,心裏一陣冷笑,暗道:白霜,你沒有想到,會有今天吧!我終于等到今天了!她伸出一只手,環繞肚子輕撫一圏,另一只手,卻不由自主地環住了雲天揚,往他身上靠了靠,雲天揚見她有孕在身,怕她體力不支,立刻伸出手,不由自主地把她往自己懷裏攏了攏,這些下意識的動作,他做得自然,并無刻意,但在白霜看來,這一切,卻仿佛往她心上插了一把利刃,她的心疼得滴血,頭腦一片空白,連呼吸似乎都很困難:難怪他幾個月也不來看自己,原來,他早已移愛他人。她閉上了雙眼,緩緩移動自己的身子往地上躺去,在雙眼閉上的一剎那,有鹹鹹濕濕的東西流了出來,她沒有心思擦掉,任憑那些鹹鹹濕濕的液體恣意流淌,順着臉頰,濕了地面。
雲天揚看着白霜單薄瘦弱的身子,孤立無助地躺倒在地上,他心中隐隐作疼,難受之極,他很想走過去,将她摟在懷裏。怎柰身邊的冬雪身子緊緊靠着他,雙手将他摟得很緊,他動彈不得。半晌,他在心裏長嘆了一口氣,低聲對冬雪說道:
“我們走吧。”
幾日之後,典獄官上奏雲天揚,說牢中蛇妖已經幾日滴水未沾,滴米未進,眼看着奄奄一息,請問皇上該怎麽處置。
雲天揚大驚,下完早朝,便迫不及待地沖向地牢。
白霜面色煞白,身體瘦如鴻毛,她無力地躺在地上,眼神空洞,神色木然。雲天揚心中大恸,此刻,他什麽也顧不上了,蹲下身子,一把将白霜摟進懷中,緊緊地摟住她,用臉貼着她的臉頰,眼中潮紅,默而無語。
白霜淺淺一笑,努力想伸手撫摸一下他的臉,卻已然無力,她嘆了口氣,放棄了這個動作。她緩緩開口,聲音極度虛弱:
“皇上,您……終于來了。”
“霜兒,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來的……”
白霜慘然一笑,努力說道:
“皇上,臣妾怕是……不行了……臣妾與皇上恩愛一場,多謝皇上多年寵愛……如今彌留之際……僅有一事相托……還望皇上……允諾……”
“霜兒,你說……朕一定應承你……”
“皇上……我兒慕白,是您親生骨血……如若臣妾不在人世……肯請皇上……善待慕白,護他一生周全……他并非妖身,是您的親生骨肉……請皇上一定答應臣妾!”
雲天揚早已泣不成聲,他紅着眼睛,重重點了點頭:
“霜兒,你放心,朕一定善待慕白……待他學成歸來,朕就立他為太子。霜兒,朕錯了……朕不該将你關在這陰暗潮濕之所,朕這幾個月,沒有一時一刻不在想你……就算你是妖物,朕還是愛你……”
白霜一陣欣慰,想笑笑卻沒有了力氣,她大口地喘了幾口氣,氣若游絲,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皇上……臣妾……臣妾并非妖物……臣妾只是……”
白霜漸漸沒了聲音,整個身子一沉,在雲天揚的懷裏,她停止了呼吸,結束了在凡間的使命,了結了與雲天揚的十年情緣,元神飄出身體,在地牢一角默默地看着渾身顫抖,悲痛不已的雲天揚,只待雲天揚将她的肉身入殓蓋棺,她便要收回肉身,形神合一,返回通靈峰逍遙洞。